雪夜狼行 第一章 序章
一行馬車吱吱嘎嘎進入流放處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一片寂靜。
值夜人小跑着去把消息報告給這裏的最高長官燕北行時,燕北行正對着一盞油燈惡狠狠咒罵金烏城的上官家族,咒罵這該死的糧車遲了半月還沒到,這不是逼他拿雪下鍋么?
“總算是來了。”燕北行喜出望外,年逾六旬的他穿上黑厚的皮襖,忙不迭地前去迎接。
當燕北行笑逐顏開張開雙臂走過來的時候,押運糧草的上官琦並不領情,他皺着眉頭收緊雪白的貂皮大氅,往後躲了兩步,他可不想讓這又臟又臭的老頭弄髒了衣服。
燕北行放下雙臂,取暖似的搓手,六旬的他知道如何化解尷尬。
“上官小侯爺舟車勞頓,着實辛苦啊。”燕北行依然陪着笑,雖然自己不歸對方管轄,可人家畢竟送來了糧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回頭衝著幾個人喊:“狗崽子們,來幾個人帶小侯爺休息,喂好馬,明天一大早送侯爺返程。”
“不急,”上官琦制止了來人說道:“燕老頭,我大老遠地趕過來,你就想讓我睡一覺打發走,沒門。”
燕北行一愣,他在這裏已經呆了四十年,着實想不出這冰天雪地的流放處能找出什麼樂子。
“那依侯爺的意思?”他好奇地問。
“七國都說這流放處是北境的北境,是世界的盡頭,我倒想知道,你這牆外面還有啥,古怪精靈?”上官琦指着不遠處的巨大高牆,言外之意,是要出去看看。
“哈哈,快別提了,”燕北行可不想多事,“我在這守了四十年了,鳥毛都沒發現一根,狗崽子們每天巡邏,記錄上都寫着發現一顆樹,要麼就是發現一塊石頭,這群狗崽子。”
“那就好辦了,”上官琦有了主意,臉上恢復點笑意,“今天我帶隊巡邏,我就是你的狗,你的兵。”
燕北行沒法拒絕了,人家都願意當自己的狗崽子了。
再說能有什麼事呢,自己在這四十年,最大的災難就是有人修房頂摔斷了根手指頭,即便翻看近兩百年的巡邏日誌,也都是空空如也,不差乎這半天。
艱苦的生活給了雁北行豐厚的閱歷,他太了結這些紈絝子弟了,目空一切高大傲慢,不過是想混點經歷作為回復差事或者哄女人上床的談資。
“那我給你安排幾個得力的人手?”燕北行問。
“不用怎麼安排,他跟我去就行。”上官琦指着不遠處一個擦拭鐵劍的中年漢子說,“我就要他跟我去。”
“怎麼侯爺,你認得他?”燕北行一邊說一邊沖中年漢子招手,中年漢子全身黑衣打扮,臉若黑鐵岩石,步伐矯健而沉穩。
“你叫什麼名字?”上官琦一邊沖漢子問,一邊仔細打量漢子衣服上的黑劍徽像,他認得這種徽像,這是前朝黑暗之城時代蝙蝠王封賜給七國“安德魯”的徽像,是七國勇士的象徵。
“回小侯爺,我叫秦雪鷹。”中年漢子回答。
“你叫秦雪鷹,這麼說你在安德魯裏面排名第五,黑暗之城的禁軍統領,遼東之戰一戰成名的後起之秀,我說的對不對?”上官琦得意洋洋賣弄學識,見漢子默許又問:“鼎鼎大名的安德魯勇士,怎麼落到這般田地?”
“回小侯爺,十五年前黑暗之城被破,小的就流落這裏。”見上官琦問個沒完,秦雪鷹只好回答。
“哈哈,流放處待着總比砍掉腦袋強,是不是?”上官琦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真人安德魯,越發來了興緻:“不過說回來七國就不該有流放處這麼個混蛋地方,什麼狗屁給無路可走的人一個出路的地方,我呸,是不是七國所有的人渣都聚集這裏了,就應該全部砍個乾淨。”
燕北行一陣心緊,真不知這狂妄自大的小王八蛋嘴裏還會吐出什麼象牙,連忙打圓場說:“小侯爺,時候不早了,要不你們現在出發。”
秦雪鷹見燕北行催走,不待上官琦發話,上馬就往石牆方向走。
“燕老頭,你看該殺不該殺?”上官琦指着秦雪鷹對燕北行說,燕北行裝作年老耳背沒聽見也不答話,上官琦討了個沒趣只得上馬跟上。
秦雪鷹也認出了上官琦,準確的說是上官琦他爹,秦雪鷹任黑暗之城禁軍統領時便聽說,東境守護金烏城的領主上官雲飛在一次戰鬥中被一個周姓破落小貴族替擋了一箭,便賜周姓破落戶改姓上官,這上官琦便是破落戶的後人。
但此時的上官琦儼然上官世家的派頭,華麗的衣着上綉着上官家族的徽像:怒目紫龍。
等沉重的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騎馬穿過放下的弔橋,整個大陸及所屬的七國,便都甩在身後。
出了牆外,開始地勢還算平曠,再往前走,是個巨大的雪山谷,兩邊巍峨的高山何止千萬丈,且向東西連綿不絕。
流放處那巨大寬闊的石牆,像是堵住這個山谷的一條橫壩,隔絕了七國和外界。
正如燕北行所說,這裏只有石頭和樹,當然還有白雪和山巒。上官琦左顧右看也沒找到什麼稀奇,策馬向山谷奔去。
行至山谷口,谷里飄散着濃濃的霧,上官琦伸着脖子向谷里觀望。
秦雪鷹感覺不對,眼前赫然有兩道馬蹄印,來自幽幽不見底的深谷,像是在此處迂迴了一下,又返回了山谷。
秦雪鷹不由打個冷顫。
“差點被燕老頭坑了,還說什麼也沒有,”上官琦也看到了馬蹄印,翻身下馬裝作老手般仔細察看,“看,有馬蹄印,山谷里肯定有人,沒準是姦細。”
秦雪鷹沒有說話,本身就不愛言談的他在流放處呆了十五年,更加沉默寡言。
他看出這馬蹄印不是來自流放處的馬,流放處的馬的馬蹄鐵有梅花圖案,而這裏留的馬蹄印像是,像是根本沒打着馬蹄鐵,但這怎麼可能,單憑馬蹄如何能行走這雪地山林。
“小侯爺,回吧,這需要馬上報告燕頭領。”秦雪鷹說。
“回?”上官琦可不幹了,“我跟你說,這可是我發現的,而且我告訴你,小爺我擅長追蹤,我非抓個姦細回金烏城,讓他見識小爺我七十二種手段。”
十五年來他到這裏巡邏不下千次,這次秦雪鷹卻猶豫了。望着迷霧重重的山谷他真想扔下這個無知的蠢貨一走了之。
“你這還是蝙蝠王封的安德魯,我呸,”見秦雪鷹不想進谷,上官琦自己進又有點心虛,只得刺激秦雪鷹:“我封你為鼠輩安德魯,反正要回你自己回。”
這蠢貨出點岔子自己回去也是沒法交代,秦雪鷹只好跟上官琦進谷,霧氣太濃馬是沒法騎了,兩人把馬拴在谷口,踏雪尋着馬蹄印記進谷。
一進雪谷便感暮氣陰沉,向上看天空轉為淤青般的深紫色,向前看如同沒入黑幕。
霧氣時濃時淡,馬蹄印時深時淺。
秦雪鷹進過這山谷,但從未進過這麼深,山谷兩邊的地形漸漸陌生,他自幼行伍出身,走過的地方如同深刻腦海。
“停。”他輕聲說,並俯下身子。
“又怎麼了?”上官琦先是嚇一跳,然後並未見什麼動靜,“神神叨叨。”
“這兒不對勁,”秦雪鷹說,“霧裏有聲音,看前面。”
前面有個巨大的暗影,兩人放慢腳步,輕輕摸過去,近前看原來是顆高大豐茂的樹,覆蓋著厚厚的冰雪。
“一棵樹看把你嚇的,還安德魯呢?”上官琦鬆了口氣,走了這麼遠也累的夠嗆,“你爬樹上看看,看能不能看到點啥,哎呦,累死我了。”
看看就看看吧,反正這公子哥也走不動了,樹上看看下來就能返程回去,秦雪鷹施展功夫,悄無聲息鑽入樹枝深處,不帶半點聲音,十五年過去,他的功夫並沒有落下。
秦雪鷹在大樹上撥開枝葉望去,依然迷霧重重看不太遠,算了,還是回去吧。
“誰在那裏?”下面傳來上官琦的驚呼,秦雪鷹在他聲音中聽到深深的恐懼,便緊抱樹榦,動也不動,甚至屏住呼吸。
上官琦已經拔出了配劍,隔着霧依然能看到雪亮的寒芒,年輕的小貴族進入全神的戒備狀態。
秦雪鷹在上面看到,上官琦背後若隱若現有兩個大影,像是騎在大馬之上,悄無聲息,高大而詭異。
隨即又消失不見,秦雪鷹用力眨眨眼,又出現了,卻在上官琦側面,上官琦卻還在霧裏尋找,秦雪鷹想張口出生警告,言語卻凍結在喉頭。或許是看錯了?
唰唰唰,只見上官琦在下面四處揮劍,對着空氣一陣亂砍,“是誰,我可是上官家族的侯爺,有種滾出來。”上官琦又是一陣亂砍。
濃霧隨着微風四處流動,顯得深不可測。
兩道黑影突然自暗處冒出,悄無聲跡,出現在上官琦面前。
它們的形體十分高大,憔悴堅毅形同枯骨,全身蒼白如同白雪。而全身似乎會隨着移動改變顏色,若隱若現,一會兒白如初雪,一會兒暗若深淵,那東西每動一下,身上的顏色便似水面上粼粼月光一般變化莫測。
“不要過來,”上官琦的貴族派頭消失全無,聲音小如蚊蠅。他將名貴的貂皮大衣翻到身後,空出活動空間,揮舞他的劍。
它們無聲無息停頓住了,似乎等待上官琦的進攻。
樹上的秦雪鷹看到了它們的眼睛,湛黑而深邃,彷彿兩個窟窿。
它們手裏也有劍,秦雪鷹從未見過此種武器,形同透明的劍狀極薄冰片。
當對方的冰劍破空而來的時候,上官琦只好舉劍迎敵。
而兩劍相交,發出的卻並非金屬的碰撞,而是又高又細打破人類聽覺的極限。
又一劍砍來,上官琦繼續抵擋,同時繼續後退,還在退。
很快上官琦發現,後面也隱現出它們的影子,左側和右側也有,它們都靜靜地看着,好像並不打算出手干預,它們用一種誰也聽不懂的語言交流幾句,聲音如冰塊碎裂,滿是嘲弄和諷刺的意味。
上官琦也發現了,知道自己沒法往後退了。
上官琦似乎已經忘記了秦雪鷹的存在,他雙手持劍高喝一聲砍向對手,用盡全力。
兩劍相交,鋼劍碎裂,上官琦一愣,冰劍已穿胸而過,他似乎沒感覺到疼,後退幾步,對手把插他胸中的劍拔出,輕輕一彈,劍上的血化作美麗的弧線灑落雪地,冰劍隱而不見。
上官琦轟然倒地。
秦雪鷹在樹上已是毛骨悚然,他緊緊環抱樹榦,任雪水流淌全身,幾乎把他冰凍與樹上,他睜大眼睛注視着下面的一切。
其中一個走到上官琦仰面倒卧雪地的屍體前,輕聲吟誦。
然後,他輕輕地上馬,馬蹄極輕,幾近無音,帶領他們一行消失在山谷的迷霧中。
秦雪鷹鬆了口氣,卻見,不知何時,上官琦不知怎麼站了起來,形體動作有如提線木偶,機械而僵硬,披散頭髮,帶着渾身血跡,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追隨馬隊也進了山谷。
良久,良久,秦雪鷹鬆動下四肢,輕聲清理身上的冰雪,他驅動抽筋的肌肉和凍僵的手指,爬回樹下。
一片血跡,一把碎劍。
秦雪鷹全神發抖,不停發抖,四周寂靜,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