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告別
1
火車高速穿梭在夜幕中,駛向遠處更深層次的黑暗。
林淵靠着窗子昏昏沉沉地做了個夢,是個真實的夢。
路燈灑下刺眼的光,穿透空氣中漂浮的微生物,金永昌站在那束燈光的正下方,說:“我找到他了,也計劃好了。”
林淵不懂他的意思,但能在這裏遇見他確實令人意外:“什麼意思?報仇的事?”
金永昌臉上黑黑的,和路燈之外的地方一個顏色,在強烈的對比下顯得有些飄渺。
他說:“趙萬金,我有機會殺他。”
林淵知道勸他沒用,也不想勸他。
其實從心底里,他很希望子彈頭的仇可以報,但仇人卻是趙萬金,趙奇的爸爸。
趙奇沒了眼睛,不能再繼續打籃球,更無法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
周叔也不在了,小蕊也不在了,他不希望趙奇再失去父親。
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在腦海中碰撞在一起,最好的結局就是同時毀滅,變成微不足道的殘渣。
他掙扎思忖,決定順其自然:“你要是不在乎你自己的未來,那你就去吧。”
金永昌不屑地笑,整個人鬆鬆散散,說:“我哪還有什麼未來?”
“老大和我的關係,你想像不到的。”金永昌又說:“我和他的命運是一樣的,我和他綁在一起。”
“而你不一樣,你是萬人寵。”
林淵一動不動地聽他敘述自己的內心世界。
“他的命運是死,我的命運是替他報仇,你的命運是替我們好好活着。”
”這他媽是從我們三個認識開始就註定的。“
“你有選擇的機會,這完全是可以選擇的命運。“林淵想起了曾經的零星記憶,清醒的部分擺在眼前,模糊的部分就像不近視的人戴上高度眼睛,摸不到,看不清。
”我想我媽了。“金永昌慢慢後退,轉過身與他背道而馳,他伸開右臂,用力地揮了揮,“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告別的決心,我幫他報仇。還有你記住,和對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好好活着。”
背影結合進黑暗的元素。他呆站在原地看着金永昌漸漸走遠,直到身影縮成黑點。
林淵不記得自己那時候都想了什麼,但好像確實想了很多東西。
他望向了身後泥濘的狹窄土路,在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微弱地亮着幾盞燈,像是螢火蟲的光,忽明忽暗。
這些夢幻的光,其中或許有林音音那裏的。
關於他所想的。
比如他所一直質疑的。
真的能好好活着嗎?
為什麼所有的壞事,所有的悲傷,所有的難過都不間斷地湧來。
盡頭是哪?
還是說,就和眼前這條破路的黑暗一樣,完全沒有盡頭?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緊貼着他雙腿的靠椅分出一道透明的影子,在他眼前反覆搖擺。
時間是凌晨2.53,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好燙。
周圍很安靜,一排排車燈亮着微弱虛晃的光。
火車高速碾過鐵軌,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前排的前排有幾個女孩在竊竊私語,伴着陣陣的低笑,她們在說什麼呢?一定是很開心的話題吧。
想這些沒用的做什麼呢?林淵搖了搖頭。
腦子裏像是被灌上水,伴隨着晃動發出沉重的,頓頓的痛。
旁邊有個中年男人睡著了,打着有節奏的呼嚕,頭正倚在他的肩膀上。
哪怕是陷入沉睡,臉上還是帶着深深的疲態,看樣子應該是受盡了奔波苦。
不難猜想,生活對於他來說,一定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林淵沒忍心動彈,目光望向窗外,分散注意力。
完整或是破碎的記憶,有意無意地從他的目光里閃過,就像是播放一部老式黑白影片。
關於他爸爸媽媽的,幾乎已經殘缺得不成樣子的記憶也再次被臨時拼湊起應有的樣子。
那天的天氣什麼樣子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他只記得太陽很大,天氣也很熱,他爸爸留着成功人士標誌性的鬍子,穿着一身西服,開着奔馳回了家。
以往面生或面熟的街坊鄰居們都很熱情地登門拜訪,那幾天的農村老家很熱鬧,有個叔叔還送給他一個玩具,讓他跟林甲文說,這是有根叔特意買來送給他的。
可是那個玩具已經很舊了,他記得明明是小胖的。
後來爸爸媽媽都不在了,玩具也不知道丟到了哪,或許早已深深地陷入地下。
記憶在漸漸淡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消散,就像是柏油馬路上路過的一輛輛汽車。
它們駛過,再遠去。
或快,或慢。
身邊的人一直在換,沒有誰能永恆地陪着誰。
不管舍不捨得,但無法改變。
子彈頭的意外,金永昌寧願賠上整個未來也要替他復仇。只有他自己庸庸碌碌地活着,好像什麼都不在意。
可又好像什麼都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着,可他根本懶得去想,他只想順其自然。
身邊不幸的事情接二連三,好像陷入深淵,無限墜落。
未來安好與否,能做的,居然只剩祈禱。
2
街邊的商鋪上都掛出了新年大酬賓的牌子,小區斜對面的大酒店也張貼出了優惠告示。路邊走過的人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或憂或喜。
新年將至,忙碌的氛圍好像極大減緩。
出租車師傅說拉完他這一單就要暫時停運了,兒女在北京掙了大錢,要接他去那邊過年。
林淵笑着恭喜他,開始幻想以後的生活。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司機師傅的兒女一樣在外面掙大錢,然後帶着李叔去更大的城市生活呢?
美好短暫的盼望轉瞬即逝,接踵而來的是深深淺淺的憂慮。
林音音那裏,還好嗎?
他拿起手機,盯着亮着的屏幕愣了一會,下定決心再撥一次。
又是關機。
為什麼關機,為什麼總是關機啊?
一直有人很在乎你的啊!
到底為什麼要躲起來?
“小夥子。”司機師傅回過頭叫他,“你說的小區到了,我說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呢。”
“您來過?”林淵掃了一下二維碼準備付款,司機又說:“這小區呀,前兩天死了個人。”
“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林淵深表同情。
司機嘆了口氣,說:“要是這樣的話可就太正常了,我跟你說呀,死的是個警察,據說是被人報復啦!”
“這世道呦!好人沒好報啊!”
“小夥子,一共收你30。”
林淵拿着手機發愣,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警察嗎?他想。
心好像被揪住,拋飛起來,懸在了天上。
3
小區里停了很多輛車,路過人工湖結的時候,林淵發現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如果是小時候,他會撿起石頭砸,一定可以砸碎很大一片。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誒,凍得人很難過,如果不是要過年,恐怕很少有人願意出門。
樓下的花圃好像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亂糟糟的。
小區里沒人走動,林淵拖着行李箱,緩慢地順着記憶的路線行走。
空曠的小區發出迴響,很蒼白。
麻木,生硬,好像沒有一點活力。
有個很熟悉的人從樓上下來,和林淵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注意到對方。
一起說對不起,又一起說沒關係。
那人仔細打量了一下林淵,悲傷的聲音里混合了一些驚訝,“你......你怎麼回來了?”
“是呀,放假了。”林淵看着他,擺出生硬的微笑,“李叔還好嗎?”
劉奧運抿着嘴沉默,過了一會低下了頭。
他掙扎着說:“對不起......”
對不起嗎?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能有什麼對不起的呢?林淵了想,沒出聲。
他繞開劉奧運,一顫一顫地上樓。
老式小區還沒有電梯,他拖拉着行李箱,很艱難地一步步爬。
“我嘗試過聯繫你,可是打不通。”劉奧運回頭望着他的背影,心裏發出如刀刺一般尖銳的痛,“我猜你可能是換號了,還沒來得及想別的辦法,你就回來了。”
林淵在樓梯拐角處停了停,輕聲說:“那個手機丟掉了,新號只有李叔有。”
“但他現在,也沒了。”
安靜的樓道忽然不再安靜。
冰冷空曠的空氣被啜泣聲填滿。
聲微力竭的哭聲,磅礴似海的悲傷。
林淵丟下行李箱,瘋狂地向樓上跑去。
劉奧運蹲在地上,哭聲越來越大。
一切都變了。
4
屋裏站着很多熟人,樊世洪,樊世綱,還有許許多多老警員。
林淵穿過這些人,在中間環顧他們:“李叔呢?”
他們都低下了頭,像是在逃避。
有個警員指了指卧室,蒼涼地說:“下午就要去火化,明天在警局舉辦追悼會。”
樊世綱伸出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去,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事到如今,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悲傷的,安慰的話,全部卡在了嗓子裏。
它們融成一團,血痰一般的粘稠。
林淵把書包也脫下,腳步摩擦着地板,很緩慢,也很艱難地推門進去。
卧室里還是和從前一樣,空空蕩蕩的,書架佔了很大一部分的地方。
上面全是一些刑偵辦案類的書籍。
這些幾乎是他一輩子的積蓄。
曾經林淵問他:”李叔你為什麼不買一些實用的東西?“
他摸着林淵的腦袋,笑着回答:“錢都留着,以後都給你結婚,買房,買車,養家用。”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考慮呢?
我們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啊!
僅僅只是兩個孤兒走到了一起啊!
你什麼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啊!
沒有人能聽到他內心的嘶喊,哪怕是離他最近的李洪傑。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像是紙人一樣。
林淵磕磕絆絆地跪倒在床邊,眼淚像江河奔騰。
他獃獃地哭,怔怔地想。
真的沒有誰能一直陪着誰。
或許從電話打不通的那一刻起,李叔就已經不在了。
他在臨終前會不會一直喊着自己的名字呢?
他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就好了啊!
如果這個時候忽然從課桌上悠悠醒來,發現課本上流滿了口水。
正在講台上的老師在前面瞪了他一眼,同桌趕緊拍拍他,小心又緊張地說:“你快好好聽課。“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操場,還有綠油油的樹葉,像是要穿過窗子,一直延伸到教室里。
陽光大大的,天空藍藍的。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還充滿希望。
可以想着晚飯媽媽會做什麼,周末爸爸要帶自己去哪裏玩。
一切都無憂無慮的,一切都還是好好的,完整的。
而不是現在這樣破破爛爛的。
為什麼什麼都不復存在,什麼都開始塌陷?
哪怕有一點微微的希望也好啊!
我可不希望你做英雄。
可最後還是成了英雄。
好好活着。
可誰又能好好活着?
你不在了,誰都不在了,我又怎麼好好活着?
能不能重新開始?
房門被輕輕掩上,好像有人走了進來。
她說:“我來看看你。”
他回過頭,是周風鈴,消失了很多年的周風鈴。
她還是她,漂亮,優雅,自信。
可他現在就是一個毫無鬥志的爛泥。
“我沒事。”聲音很嘶啞無力,喉嚨里還卡着一股痰。
很難聽的聲音,像是行將朽木的臨終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