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暗

042.暗

1

中秋節過去不久,林淵去探望了一次林音音的弟弟。

他躺在一件小小的出租屋裏,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意識模糊。林音音給他倒水,回頭說:“坐吧。”

林淵把舊沙發上雜七雜八的葯輕輕騰挪到一邊,坐下問:“怎麼回事,不是病的嗎?”

屋子裏充斥着奇怪的味道,刺鼻難聞。屋子很小,看起來很久沒人收拾,酒罐煙頭丟了一地,邊上還有至少半個月前沒吃完的外賣,味道發餿。

林音音把水杯放倒到一邊,輕輕地幫男生把被子蓋好,聽到男生弱弱地喊了句:“姐姐,怎麼沒上課......“

她輕輕握住男生的手,忍住眼淚,“今天放假,你剛從醫院出來,快休息吧。”

男生艱難地點了點頭,歪着頭合上眼睛。

林音音走到林淵旁邊,輕輕拉起他的手,說:“前段時間下班,被人打的。”

林淵心裏翻江倒海:“醫生怎麼說?為什麼出院?”

一顆顆淚珠滾滾落下,林音音無聲地哭,林淵輕輕把她摟在懷裏,她說:“情況很不好,內臟傷得很嚴重。”

“沒有錢了,存下的錢都用掉了。”她有氣無力,聲音里藏着不想表露的絕望,“只能出院,我求過爸爸之前的朋友了,他們答應幫我們,但要等等。”

“我已經請了一周的假,打算留下照顧弟弟,直到他住回醫院。”

眼淚落在林淵手上,溫熱的觸感流邊全身,痛得像刀絞。

他銀牙緊咬:”我有錢,我幫你們。”

那錢雖說是要留到結婚的時候,但人命和結婚哪個更重要,他拎得清。

他認為李洪傑知道情況之後,也一定不會生氣。

“沒關係,我知道你的情況。”林音音說:“叔伯們已經答應幫我們了,錢,你自己留着。”

林淵堅持想說自己其實很有錢,但林音音伸手堵上了他的嘴,下了逐客令:“我弟弟要休息,我要照顧他,你先走吧。”

昏黃的日光燈照亮有限的空間,周圍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男孩躺在床上虛弱而又痛苦的低吟。

身邊都是悲慘的味道,腐爛,發臭。

拳頭不自覺地捏緊,他說:“好。”

林音音把他送到門口,揮手告別,眼淚順着臉頰緩緩滴落,林淵半路回頭,輕輕地喊:”如果錢不夠,一定要告訴我,你相信我,我有辦法的。“

她點了點頭,退到屋子裏,關上了門。

這片居民區住的人其實很多,晚上七點大多人還在外面忙碌。

天色已經黑透,空中掛着一輪圓圓的月亮,像一顆黃色的乒乓球。

走過長長的,泥濘的土路,前面不遠就是公路,林淵看過去,最近的路燈下站着一個黃毛青年。

他向林淵招手,喊着:”林老三。”

2

一月末,學校放寒假。林淵正準備訂火車票回家,忽然想問問林音音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回去,就發去一條微信,那邊很快回復。

她回的是:不了。

沒有了後續,林淵只好給自己訂了一張票,又給李洪傑打去電話,發現打不通。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林淵感覺莫名其妙,查驗了一邊,再次撥過去。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反覆確定電話沒記錯。這就非常奇怪了,李叔自從沒了工作,打電話都是很快就接,就算沒聽到也會及時回復,可是這一次手機直接關機。

林淵有些傻眼,倒也不至於擔心,李洪傑雖然年紀越來越大,但還遠遠沒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收起顧慮,繼續埋頭收拾東西。

雲哥賊頭賊腦地湊過來,幫林淵把一件衣服塞進行李箱,悄悄問:“你倆感情出現危機了?”

“沒沒沒。”林淵把剛才亂塞進去的衣服摺疊整齊,慢慢悠悠,“只是他弟弟受了傷,不過前段時間她和我說過,已經沒事了。”

雲哥一屁股坐在床上,身子傾向林淵,聲音更小:“那你沒對她做什麼吧?”

林淵抬頭,感覺莫名其妙,“我能做什麼,不過......”他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不提也罷。”

“你確定?”雲哥繼續追問。

“你什麼意思啊?”林淵意識到不對勁,心裏發慌,“你要是知道情況就趕緊說,別藏着掖着賣關子。”

雲哥蹙眉輕咳兩聲,憂慮地說:“我聽班上兩個女生說......說......”

“誒呀,這事它真不好說。”雲哥搖頭放棄。

林淵合上行李箱,眼睛瞪大:“你快說呀!我好歹也是她男朋友!”

“唉!那我可就直說了。”雲哥再次確定左右沒人,壓着嗓音說:“那兩個女生說,她們經常看見林音音在衛生間裏乾嘔。”

“就這個啊?”林淵大鬆一口氣,“她跟我說過,她胃不是很好。”

“原來是這樣啊!”雲哥也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我也就是隨便一提,畢竟那倆女生瞎議論,說她可能是懷孕了,我想着這種事總得給你透露透露。”

“懷孕?怎麼可能,我又沒碰她。”林淵說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天下雨,林音音低頭對他說:“你要了我吧。”

後面還有一句話,他沒聽清,或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可怕的想法像海浪一般湧來,灌滿整個腦海。

林淵踢開箱子,瘋了一般向外跑去。

“我弟弟病了。“

”你別問了,我求你不要再問了。”

“我沒什麼可以供她消耗的了,外面的富二代可以。”

“她其他方面其實也挺熱心的吧......”

這些話,有聯繫嗎?

果然有聯繫吧?

地面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林淵一腳踩在台階上滑倒,忍住疼,來不及拍衣服,爬起來繼續跑。

他忽然看到有一個熟悉的女生剛剛從女生宿舍樓出來,衝上去攔住她,呼哧呼哧地問:“林音音呢?林音音在哪?”

女生嚇了一跳,捂着心口白了他一眼:“她已經走啦!早上就走了。”

林淵感覺自己像是窒息,心臟加速跳動,臉上一根血管凸起,像是趨附在臉上的毛毛蟲。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想給林音音打去電話,手指凍得僵硬,控制起來有些麻煩。

終於找到了,他點了撥號。

又是熟悉的,毫無感情的女聲。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so

y......“

不可能!林淵再撥。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so

y......“

一個人站在雪地上,周圍不時有拖着行李箱經過的學生。

腦子空空的,好像這裏除了他之外,全部的事物都陷入深深的地下。

他又試了幾次,失敗,他又給林音音發去一條微信。

一個紅色的嘆號,林淵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事情,好像真的嚴重了。

灰白的天空,凌冽的寒風,林淵深深打了個寒戰。

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

3

劉小鋒放下手機,嘆了口氣,說:“我託人問過方倩了,她說她是給了林音音那個富二代的聯繫方式,但之後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去她媽的,真是人渣!”雲哥大怒,林淵面無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背,平靜地問:“為什麼給她?她為什麼收?”

“她說林音音那時候跟她們在車上聊天,提過自己弟弟被人打住院的事,治療費很貴,她交不起,所以方倩就給了她聯繫方式,讓她去碰碰運氣。”

劉小鋒臉色古怪,聲音很低:“至於碰碰運氣......大概是看看能不能被富二代看上,然後給她錢,讓她弟弟治療......之類的吧?”

好像一點也生不起氣來,心臟早就被這寒冷的風雪天給凍得生硬。

恍惚間,他好像猜到那句誰也沒聽到的話到底是什麼了。

“趁我還乾淨。”大概是了吧?

“兄弟,你別著急,事情或許沒那麼糟糕,如果真是那樣,李曉蕾肯定抓住機會煽風點火的。”趙子康出聲安慰。

“沒事,你別說了。”林淵低着頭。

“子康說的對,肯定不是真的。或許她只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劉小鋒很愧疚,急得團團轉:“總之你別著急,大不了去找找她。”

“你們別說了,沒事的。”

“你知道她家在哪嗎?”劉小鋒說:“兄弟幾個跟你一塊去找找。”

林淵苦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已經消失掉。

他怔怔地想,那些說過的話,共有的記憶,隨時都可能消失,就像是漫天飛舞的泡泡,不管是不是絢麗,都會破掉。

只留下細微的水漬,沒一會,就連水漬都不會剩下。

地面乾涸得裂開,大腦是一片荒涼的土地。

林淵終究沒能說更多,劉小鋒打起班主任的電話,問林音音的住處。

他放下電話,揮手張羅:“問到了,走不走?”

“我上午去過了,他弟弟不在那裏了。”林淵低低地說:“他鄰居說,他弟弟已經死了。”

“鄰居還說......“

“她借了高利貸,利息滾得很高。國慶之前,經常有人上門催債,但是後來就沒有了。”

他不想再說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

發展到現在,他已經什麼都猜到了。

哪有什麼叔叔伯伯?

能幫她的,只有網上的高利貸。

沒人去催款了,因為她把自己賣了。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啊!”林淵喃喃自語,“到底是為什麼?”

不解,難過,無力,悲傷。

匯成一條河,可以吞沒長頸鹿的深河。

4

徹底放假了,火車站裏人多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從這頭到那頭密密麻麻。

雲哥把行李箱送到林淵手裏,戀戀不捨:“就送你到這了,回去好好放鬆放鬆,別想太多,等開學或許會有轉機。”

林淵轉過身看着他們,點點頭:“謝謝。”

劉小鋒笑着罵他:“去你大爺的,這一個學期,你是第一個跟大家說謝的。等開學過來,你得請客。”

趙子康也煽風點火:“你壞了規矩,等着被宰吧!”

“好!”林淵感覺內心表面的冰層開始融化,會心一笑,“到時候地方你們挑。”

“走了,明年見。”林淵揮揮手,漸行漸遠。

趕到候車廳,剛好到了可以登車的時間,林淵穿過人堆找到自己的位置,把行李放好,手機忽然響起了鈴聲。

他來不及坐下,來電號碼是個陌生的數字。

心跳得很快,他點了接通。

“喂!”

“林老三,我成功了,仇已經報了。我跑了,但遲早會被抓住。如果我沒判死刑,記得有時間去看我!”

匆匆的一段話,電話被快速掛斷。

舉着電話的手在此刻徹底僵硬,腦子裏轟鳴不止。

仇......報了?他想。

“快找地方坐下!別擋過道!”有人在後面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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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之下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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