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噩夢中的回憶,冉冉升起的火光
——人生中總有些路是不得不去走的,哪怕明知前途艱辛,哪怕明知一去不返……
夏末的密林中,草叢雜木“唰唰”地來回搖擺,蚊蟲鋪天蓋地。天色昏沉,夕陽淺薄,能穿過枝葉夾縫中的陽光也少之又少,僅有一小部分光芒頑強地擠了進來,照亮有限的空間,可也極為有限。
天色越來越暗,昆蟲們的叫聲也越來越多,林淵一步一腳印,踩得小心翼翼,也踩得熟練,他繞過一顆最大的樹,面前不遠就是一座荒廢的木屋,上面有着各種稀奇古怪的塗鴉。
“金永昌是個王八蛋。”林淵輕輕地讀,讀給自己聽。
他彷彿依舊能看到這裏曾經的種種歡愉,儘管眼前的一切都早已破敗,變成雲煙。林淵心中發堵,鼻尖一酸,一類眼淚順着眼角滑落,砸落一隻妄想吸血的蚊子。
呆了一會,他繼續走,繞過木屋,後面是一座狹小的墳,上面立着一個小小的木板當做墓碑。
林淵蹲下身子,伸出手輕輕撫摸墓碑,上面歪七扭八的字跡早已快要被時光所抹平殆盡,可他看得懂上面的字,也知道這是誰的墳。
“子彈頭,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讓你在這小地方待了這麼多年。”他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不過我想你會喜歡的吧?你不是最喜歡這裏了嗎?”
“這是你的家啊,你把這當家,你把我當親人,所以這裏也是我的家,我不久也會來陪你的,相信我。”
林淵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嶄新的四驅車,眼裏含着瑩瑩淚花,他把四驅車放在墳前,又抓了兩把土填在墳上,口中念念有詞:“你慢慢聽我說啊,這十年以來,外面的變化可太大了……”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林淵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外面的故事太多了,他到底該從什麼時候說起呢?
“算啦,你在下面等我,等我下去了再跟你說吧!”
蛤蟆在後面呱呱叫,似乎他也很想繼續聽下去,所以只能發出叫聲去催促着,可實際上他也只是盯上了圍繞在林淵身邊的一隻只巨大蚊子。
林淵的眼淚嘩嘩地落,越哭聲音越大,“我跟你說啊,我可幹了不得的大事。曾經我跑了,但前天我又回來了,你肯定想問我回來幹了什麼大事吧?我告訴你,我替你報仇了,我把他們都送下去陪你了……”
“開心嗎?你肯定很開心吧!”
“再等我會兒,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呢!”林淵說到這裏突然收住痛苦的情緒,滿臉的憎恨與厭惡,殺氣騰騰。
一陣強光突襲過來,這在漆黑的森林中是無比明亮的,亮得不能直視。
林淵身體一抖,抓住背包背帶的手緊緊握死,在掌心留下一排醒目的指甲印,他假裝回頭,實際上側方翻滾,一溜煙竄了出去。
這裏的地形他比誰都清楚,他有信心在這裏甩開任何人。
“不許動!警察!”後面有人大吼,林淵絲毫沒被他的吼聲所影響,繼續飛快地跑,像是一隻上了樹的猴子。
林淵心裏發急,他不明白警察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這根本不可能,這裏明明只有三個人知道!
“砰!”
一聲槍響,震下無數片落葉,林淵應聲停住,察覺到自己身體沒有異樣之後,他準備繼續跑,後面又傳來喊聲:“再跑就真的對你開槍了!”
“雙手抱頭,蹲下!”
林淵唉聲嘆氣,心灰意冷,他雙手高舉過頂,緩緩轉過身,看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警惕地盯着他,十幾個黑漆漆的槍口也在鎖定着他的腦袋,這個時候他只要稍微有點超出常規的動作,下一刻腦門就會開花。
要不要就這麼解放掉?林淵想。
不行,還不行,那些人必須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他想活着。
月光如水,一點點地滲透進密林中,灌溉着稀薄草地,林淵腳趾抓緊地面,這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動物的嚎叫,警察們被嚇了一跳,林淵也嚇了一跳,因為他們都在緊繃著神經。
作為亡命之徒,林淵早已練就了一身迅捷,就連神經也包括。他率先反應過來,僅僅靠着這提前的零點幾秒再次逃亡,烏雲十分不巧地覆蓋住了月亮,林淵逃的很順利,因為森林中已然是一片黑暗,警察們十分惱怒,可也不得不盲目地照着林淵消失的方向追上去,他們速度不快,步步小心,誰都不知道這裏是否會有陷阱,也沒人願意在這惡劣的環境中丟了性命。
對於連殺三人的極惡之徒,警察們步步為營,因為對方知道自己必死,所以再也不懼怕任何東西,哪怕全副武裝的警察。
林淵十分慶幸自己並沒有就這麼放棄生命,不管是這裏的動物還是天上的雲,都在竭力給他創造着逃命的機會,既然可以逃走,那麼總要把自己的任務全部完成才行啊,否則他對得起誰呢?
林淵想着子彈頭,想着金永昌,還想着她,就感覺自己像是有無窮的動力似的,腳步越來越快,眼淚也甩得越來越遠,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因為眼睛裏全是淚水。他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看不清東西了也一直跑,就好像他所思念的人就在前面等着他,還向他招手。
距離已經甩開了很遠很遠,四周再度陷入寂靜,林淵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開始下墜,他腦子昏沉沉的,像是塞滿了漿糊。
下面是黑暗的深淵。
就這麼……結束了嗎?
……
黑暗中沉睡的人突然顫抖着睜開了眼睛,他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汗水早已經浸濕了睡衣。
他摸索着打開手機,強烈的燈光讓他的眼睛感覺到了強烈的刺痛感,緩了緩,他看清了時間。
10.15日凌晨2:53。
果然依舊這樣,沒有一點變化。
林淵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她關掉手機,目光有些聚焦,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的可怕。
北方十月份的天氣已經開始明顯變寒,外面嘩啦啦地刮著寒風,時不時還傳來一陣詭怪的聲音,這聽起來就像是西方奇幻小說中一群薩滿圍在一起念咒,也不知道是在下着什麼樣的咒語。
林淵翻身下床,翻出柜子裏塵封了很久的不知名香煙,裏面只剩下三根,他愣了愣神,片刻后姿勢笨拙地點燃了一根,也不放在嘴邊,只是拿着,目光隨着緩緩升起的煙霧而動,他很喜歡這樣,因為這能讓他平靜下來。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雲也越聚越多,這是一天當中最安靜的時刻了,大多數的人都在熟睡,就連路燈也開始休眠,只有他醒着,靜靜地看着窗外沉寂的一切,當然,呼嘯的寒風自然是個例外。
林淵嘆了口氣,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整整三年。”
十分麻木的聲音,或許他自己都沒有聽出這句話里究竟蘊含著多少的悲傷。
他伸出手,接着猛然用力,枯木一樣的手臂爆出青筋來,他想把窗戶推開,可惜他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一點點地推,一點點地拉。
雖然過程艱難,可他終究是成功了,寒風就像是被大壩擋住勁頭的江水,在大壩突然抽開的那一瞬間一股腦灌了進來,吹的他四肢麻木,刺痛的感覺很像刀片劃過他每一寸的身體。
屋裏的東西頓時亂了起來,垃圾桶也被吹得打翻在地,數不清的煙頭和煙灰撒了出來,煙頭落在了地上,煙灰撒在了空中。
時間彷彿定格,林淵手裏緊夾的煙頭也從手上飛開,也不管它去了哪,因為他根本沒回頭看,哪怕一眼。
伸出纖細而蒼白的手,輕輕關上窗戶,屋中大風頓時靜止,只消兩秒,一切便塵埃落定,歸於平靜。而外面狂風依舊,人間與地獄再次分裂,中間卻只是隔了一扇窗。
地獄,其實真的很近。
輕嘆一口氣,林淵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打着擺子走到床邊,從床頭櫃最下面那層柜子裏拿出一個外表嶄新而內部陳舊的筆記本,就那麼看着,一動不動。
也不管屋內是不是亂糟糟一團,林淵打着赤腳,繞着幾十平米屋子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一頁又一頁翻看着手中的筆記本。
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決定,林淵忽然重重合上了筆記本,伴隨着呼氣聲再次打開,接着右手掏出打火機,咔咔打着火,動作連貫,火焰頓時翻騰,映照在他眼中的火苗好似灼天烈焰,卻又僅僅帶給他稍許溫暖。
正是這稍許溫暖,讓他的心漸漸沉靜了下來。
燃燒着的筆記本是他的日記,也可以說,這是他的殺人計劃。
整整半個筆記本,幾十頁的殺人計劃!
撕掉了殺人計劃,可卻撕不掉心裏壓抑數年光景的憤恨。
也正是這份強烈的仇恨才支撐他活到了現在,憤怒與抑鬱在他心中分隔兩段,相輔相成卻又分庭抗禮。
整整三年,他幾乎每天都在做着相同或類似的夢,夢很短,也可以說很長。
對於別人來說,一天分為白天和夜晚,可對於他來說,一天分為白天,夜晚,和凌晨2.53。
每天的凌晨2.53分,他都會從噩夢中醒來,這足以折磨人去自殺的黑暗循環,他孤身抵抗了三年。
日出日落,整整三年。
“好好活下去。”
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對他說過的話,也正是這五個字才得以讓他苦苦支撐,苟活世間,像是流淌在他身體裏的血。
筆記本漸漸燃燒殆盡,在地上變成一片濃濃的黑,空氣中不時有灰燼飄散。
門外突然傳來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緊湊而急促。
“砰砰砰!”
陣陣敲門聲回蕩在耳畔,林淵動也不動,眼睛像是釘子,緊緊釘死在地上那坨灰燼上。
透過灰燼,林淵好像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模光彩。
彩色照片殘存的一角,在微弱的燈光中燁燁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