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除夕當天。
天還沒亮鐘撰玉就被齊伯領着下人到處打灰堆的聲音吵醒。
這打灰堆是大渝特有的習俗。就是在除夕這日天亮前,在竹竿上掛滿銅錢,然後拿着這根銅錢桿用力敲打灰堆或垃圾堆。
據說只要打過灰堆之後,這家主人就這一年裏都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鍾撰玉已多年沒有見過這陣勢,連忙爬起來跟着齊伯後面瞧,興緻來了還要自己動手打一打,等到吃早食的時候,她便沾了滿身的灰。
春和端着水盆子給她細細得凈了手,操心道:“郡主您這樣,待會可是得要沐浴更衣了!”
“有這麼嚴重么?”鍾撰玉低頭懷疑地打量自己:“我覺得我挺乾淨的啊!”
“郡主!”春和加重了語氣:“畢竟是要去面聖,還是慎重點好。”
說完不顧鍾撰玉,自顧自得問道:“沐浴完后還要熏香。奴婢昨日看過了,庫房裏有桂花、薔薇、橘子果這三種香,郡主想要用哪一個?奴婢覺得桂花好,還能與桂花頭油相配。”
“頭油就不必了…那個熏香沒有淡一點的嗎?”鍾撰玉嘴角微抽。
“唔……”春和一邊收拾一邊回想:“有是有,可那是男子用的竹葉香。”
“這個好!就竹葉了!”鍾撰玉拍板。
“那奴婢這就去準備。”春和福了福身子就帶着一幫打下手的丫頭奴才出去了,只留下摧竹伺候鍾撰玉吃早食。
鍾撰玉本是心態平穩,但看春和這一浩浩蕩蕩的動靜,心中竟也開始有些緊張。待她沐浴更衣熏香完畢,又花了一個中午的時間等頭髮干,連午食也只匆匆吃了幾口,就被春和拉到妝枱前盤髮髻。
直到太陽有隱隱西斜之時,鍾撰玉才帶着春和跟小五坐上了去皇宮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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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錦繡與陳靜蘭也在這次除夕宴的受邀之列里,當然,她們是作為家眷一起來的。
兩人私底下爭鋒相對,父親們卻是一派祥和——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於是先一步到的陳侍郎,為了向萬侍郎表達善意,硬是要讓萬家先進去,萬侍郎可不敢收下這無端的好意,連連推辭,場面一下子就僵在這了。
鍾撰玉到的時候,就看見兩輛馬車堵在這西門口。
因是與鎮北王分了兩張請帖,所以鍾撰玉與鎮北王並不乘坐同一輛馬車——何況鎮北王根本不願意乘坐馬車,早些時候騎着馬兒就跑了。
是以鍾撰玉也不知這兩人是哪家府上的,只看着兩輛馬車的規制不高,尋思着自己應該能說上話,便派了春和去。
春和下車,衝著兩家恭謹得行了一個標誌的禮,脆生道:“各位大人安,奴婢是鎮北王府上的,見各位大人在此敘舊,擋了後面來人的路,郡主便讓奴婢來問一問兩位大人,可願先行進宮,再敘舊也不遲。”
兩人都是在官場十幾年的人了,一聽是鎮北王府上的,心裏便知是這個從未見過的郡主了,當下兩人一個對視達成共識,客氣得應了下來。
最後的結果還是按先來後到進宮,這下可把陳靜蘭得意得翹起了尾巴,直到落座后,都還抬着下巴看萬錦繡。
萬錦繡根本不搭理她,但這高官圈內的子女,大多都有從小就玩的好的手帕交,像她這種後面升上來的屈指可數。找不到人說話,她便只能轉着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對她來說顯得過於奢侈精緻的皇宮,這一看,她便率先看到了往這邊走過來的鐘撰玉。
只見緩步走過來的女子着一身白底祥雲暗紋偏襟小襖,湖綠色的棉裙,腳上踩着鹿皮製的小短靴,看着就比自己的棉鞋保暖。
待走得近了,她才看清來人的樣貌。遠山眉,微笑唇,一雙靈動眼睛當真世間絕色,眉間還點了一抹紅色花鈿,更顯眉眼精緻。
想着前些日子的傳言,這郡主可不是個好脾氣的,眼看鐘撰玉就要走到自己這桌前,萬錦繡當機立斷起身半蹲着給鍾撰玉行禮:“郡主安。”
鍾撰玉一愣,下意識道:“免禮。”
鍾撰玉原只是路過,她的位子不在這廣場上,而是再上十級台階的高台上。也與她們圍成一桌的大圓桌不同,是一個長方形的獨立席面。
半途被叫住,鍾撰玉心中茫然,自己認識這人嗎?
而被萬錦繡提醒的周圍內眷,見這一出也紛紛行禮,卻見鍾撰玉只沉着臉打量萬錦繡,膽小的心中已惴惴不安起來,腹誹這郡主果真不是個好相與的。
鍾撰玉把自己十二歲之前的人都翻了給遍,也沒將眼前的女子對上,不得已暗暗給春和使了個眼色:這人誰啊?
春和也使了個眼色:我也不知道啊。
隊友不給力,鍾撰玉只好自己問了:“我剛回大渝不久,人還認不全,不知姑娘是哪位?”
“臣女是吏部侍郎之女,萬錦繡。”萬錦繡不卑不亢,又補充道:“臣女與郡主是第一次見面,郡主不認識臣女是應當的。”
“原是吏部侍郎之女。既然你我第一次見面,你怎麼就認出我了?”
“郡主氣度不凡,與她人自是不同。”萬錦繡說著還點了點頭,似乎十分真誠。
“氣度不凡”的鐘撰玉悄悄挺直了腰板,含笑着謙虛了一番,然後才跟着帶領的宮人入座。
這高台上的席面不多,鎮北王與鍾撰玉的席面並列在高台的最末,其餘的席面全是正經的皇室中人,就算封地再不濟的王爺,也排在鎮北王這半路塞進來的異姓王前面。
鎮北王對此毫無異議,鍾撰玉就更無所謂了。排得越前面越靠近皇帝,她就越拘束,連飯都不能好好吃。
鍾撰玉聳聳肩,坐等皇帝跟皇后的到來準備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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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鍾撰玉走遠,陳靜蘭扯着跟自己玩的好的小姐妹,提了聲音道:“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有的人自己溜須拍馬的本事一等一的高,還要看不起他人。”
這一桌人全都安靜下來,被陳靜蘭扯着的小姐妹更是暗恨,陳靜蘭竟扯了自己作這出頭鳥。悄悄看一眼依舊氣定神閑的萬錦繡,喏喏不敢搭話。
陳靜蘭見她這樣也不高興,嘟囔道:“你怕什麼啊,我們又沒說誰,總不能有人對號入座,然後來打你吧。”
萬錦繡不搭話,只把玩着自己的杯子,似是這杯子有什麼玄機一般,讓陳靜蘭自討沒趣。
而實際上,萬錦繡此時正在心裏反省自己,自己以前到底是怎麼會受這等蠢人的欺負?若是郡主真是個蠻橫性子,那眾人不行禮,說不定就會被記恨上……不過這郡主與傳聞相差甚遠啊。
“與傳聞相差甚遠”的鐘撰玉正在百般聊賴之際,皇帝與皇后終於在一聲尖細的“皇上、皇后駕到——”中攜手而來。
眾人皆起身行禮,山呼萬歲,在皇上讓眾人平身之後,才又虛虛坐下,臀部只與凳子邊兒重合,力求將自己最好的儀態展現出來。
鍾撰玉隱在眾人之中,接着起身之勢,匆匆抬眼看了一眼皇上
沒太看清,感覺是個精瘦的老頭子。
皇上與皇后的座位是最高的,鍾撰玉的小動作自然被二人收入眼底。
倒是個活潑的。
“今日除夕佳節,朕在此宴請眾位愛卿,各位愛卿不要拘束,今日只談吃喝,不談國事!”
“謝陛下。”眾人又齊齊起身一拜。
“皇兄,今日我可發現多來了位妹妹,皇兄怎不介紹介紹。”一個光是聲音就覺得弔兒郎當的男聲笑嘻嘻道。
聽到似是指向自己,鍾撰玉心裏一突,抬頭向聲源看去,一個束玉冠,穿蟒袍的小少年衝著自己笑。
“倒是我疏忽了。”皇上呵呵笑道,完全沒有自己疏忽了的樣子:“可是鎮北王家的郡主?”
“原來妹妹是鎮北王家的郡主啊!”小少年完全沒有恍然大悟的神情,顯然是早就知道了,此時不過與皇上對台詞而已。
都說到這,就差指名道姓了,鍾撰玉便起身走到高台中央,落落大方的行禮:“臣女鍾撰玉,參見皇上、皇后。”
“免禮。”皇上顯然很滿意她的自覺,又側過頭對鎮北王道:“當年為了大渝百姓的安危,讓郡主小小年紀就獨自去北夷,實乃朕的一個心結啊。如今看見郡主平安歸來,朕心甚慰。永年啊…希望你不要怪朕。”
“臣不敢。”鎮北王也走了出來抱拳道。
“不敢?你果然還在怪朕……”皇上表情一下嚴肅起來,眉頭皺得更深。
聽了此話,鎮北王馬上接道:“臣不怪罪皇上。”
“不怪罪就好……”皇上喃喃道,似乎了一樁心事。
還站在中間的鐘撰玉表示自己很尷尬。你們兩個一來一回的,有沒有人問問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
不待她腹誹完,皇帝就點了她的名:“郡主,回大渝后可過得習慣。”
“回皇上,習慣。”鍾撰玉擔心多說多錯,簡明扼要道。
“習慣就好,朕再賞你黃金五十兩,這幾年來辛苦你了。”
“謝皇上!”鍾撰玉有些雀躍,沒想到這一趟還能有額外收穫。
看着下首人溢於言表的喜悅,皇帝眼裏閃過一絲精光,突然問道:“既然你在北夷生活了這麼多年,那你覺得大渝接下來該怎麼對待北夷呢?”
鍾撰玉被這突然發問整的一愣,見皇帝直勾勾得看着自己,連忙低頭整理語言:“臣女認為…北夷人有小智而無大謀,但擅長騎兵作戰,又一直對我大渝虎視眈眈,不可不防。若是條件允許,還是出軍隊將草原佔為己有為上。”
“哦?”皇上拍手道:“不愧是永年的姑娘,一開口就是直接要了人家的草原。”
又沉聲問道“那你不會捨不得你在北夷的朋友嗎?”
鍾撰玉心裏一突,連忙否認:“臣女在北夷雖得人庇佑,但心中一直記掛大渝。臣女時刻牢記自己是一個大渝人,這些小情小意在國家大義面前,不值一提。”
“好!”皇帝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