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捉蟲
四月初八下午,正赤日高懸,照得行人紛紛避到蔭涼下時,卻有一道穿着青色儒服的身影頂着烈日策馬衝進京城,踏盡長街,沖入城東二條衚衕一座高懸着“桓府”牌匾的大宅。
門子只來得及喊一聲“凌大爺”,那道身影就已縱入角門。他甚至來不及在門前下馬,闖進去幾步后才勒住馬,翻身躍下,隨手扔下韁繩,直奔正堂。
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醬色道袍的老人,見他進門,微微抬頭,詫異地問道:“凌哥兒,你不是回鄉展墓去了么,怎麼剛去便回來了?”
“我回鄉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臉上彷彿帶着一路隨行的風霜,匆匆行了一禮,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將元娘送入宮了?”
桓家老太爺的目光微微避開,薄唇輕抿,嘴邊便勾出勒兩道深深的皺紋,平靜地說:“元娘今年剛滿十七,你祖父又遷了禮部右侍郎,正合選妃的條件,避無可避——”
“怎麼避無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訂了夫家,有約書為證,本來不在禮聘嬪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卻聽說,我與元娘才出孝時宋家大哥便來議過親,咱們家卻說元娘在待選之列,要他們退還當年父親寫的文書……”
桓老太爺搖搖頭,微微皺眉:“周王選妃是天家大事,咱們家既然適逢其會,豈容避開?此事也不是故意瞞着你,不過是那時你正當會試的緊要關係,不願叫你為些須小事分心。至於宋家那邊,我已先做了補償,將宋時之父轉遷到了福建武平縣,叫他做兩任平安縣令。你四弟已去福建當面和宋舉人退親了,只要宋家懂事,將來咱們家自會提攜他們。”
桓凌筆直地站在他面前,聲音壓得略沉,眼中隱含着不易察覺的怒意:“祖父,宋家這樁親事是父親在時親自訂下的,怎能說退就退?當初父親過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滿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這幾年也從未放下過咱們家,年年冬夏都有禮物進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還大兩歲,早該成親的人,就一語不發地等了咱們四年……”
桓老太爺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厲的神色,看向這個執着的孫子:“你以為咱們家是為攀附權貴才退了這婚事的?”
“孫兒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時是父親最愛重的弟子,熟讀經史、才學過人,又是賢孝友愛之人——祖父不也曾誇他是佳兒么?我實在不知,家裏還有什麼緣故一定要退親!”
“你也說是曾經。我曾經誇他,是因他住在咱們家那會兒確實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可如今卻是個汲汲營營於俗務的濁流了。”
桓凌眉心微擰,爭辯道:“宋時年年與我有書信往來,信中也常與我論讀書所得,考據極精,字字皆有出處,不是為俗務妨害研習經學的人。祖父若肯看,我這就拿來。”
桓老太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書信能看得出什麼。你不必與我爭辯,何不去問問元娘自己願不願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會說什麼,沉默地轉身走向後宅。他大步掠過精心佈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麗的風光卻全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這場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該在北方,甚至本該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時最後住在桓府,還是他父親過世的時候。那時尚在早春,整個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慘淡素色。宋時並不穿孝,只在腰間繫着麻繩當腰帶,背對着他站在堂前,禮數周到地接待來弔唁的客人。
從那時起,他們的距離就越拉越遠。
葬禮結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後來又跟宋世伯到廣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雖然中間他曾隨父回京參加過一次大計,可那回他們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棧,只到桓家拜訪了一次,沒有了從前朝暮相處的親熱。
他還以為那只是暫時的疏遠,宋時跟元娘成親后就該是他的家人,還會像從前那樣跟他一起讀書論史,或是同朝為官,卻不料今日竟是他們桓家要背棄婚盟,切斷兩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氣,踏進了妹妹的屋子裏。
父母過身後,他們兄妹一直是相依為命,共同熬過了守孝這幾年。桓凌在祖父面前還能據理力爭,對着元娘卻不由得放低了聲音,溫和地問:“元娘,你可知道宮中為周王選妃之事?你年紀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難免要進宮應選,不如大哥這就送你到武平完婚……”
一張與他有三分相似的臉龐抬起,眸中閃動着同樣的堅執:“大哥,是我自己願意應選,你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嘆道:“你無需擔心入選的事。家裏雖然把你的名字遞上去了,但兄長也能回按院尋同僚幫忙,把你刷下來。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只有你一個妹妹,又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你走上這條路?”
桓元娘直視着他,緩緩搖頭:“兄長想錯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宮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寧作英雄妾,不作庸□□,自己願意嫁給周王為妃嬪。”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你?誰說的!宋三弟與你年貌相當,又雅好讀書,你們成親后必定能琴瑟調和,齊眉舉案……”
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元娘,你聽兄長的,我桓家世代書香門庭,立身持正,豈可為了攀附皇親而背棄婚盟?”
他越是苦口勸說,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腳,冷冷道:“兄長只知道名聲,就不管我嫁過去要過什麼日子嗎?你可知宋三郎在容縣把持縣政、包攬詞訟、親自經營商鋪,和工匠、商人多有來往,甚至流連瓦舍勾欄——”
桓凌不禁皺了皺眉:“是誰在你面前提勾欄瓦舍之地?你不用聽這等污言穢語,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會等咱們家這麼些年?何況宋世伯剛到容縣便驅逐……便將縣中風氣清整一新,此事廣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你不可輕信謠言……
“他在容縣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紀漸長,處置縣政時有些不能周全之處,他自然要替父親顧全。我聽人說,前年吏部大計上,宋世伯的考語就是‘稱職’,你若說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見他不光孝順,還是能代天子撫民理政的賢才。”
至於經營商鋪,與工匠、商人來往,更能說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盡心一也。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洪範》八政尚以食貨為首,咱們家怎能因為他禮待工匠商人便看輕他?”
桓元娘看着兄長極力維護外人的模樣,臉色微微漲紅,冷笑道:“便不提這些,他讀書又讀出什麼來了?咱們家也算詩禮傳家,祖父與父親都是進士;大哥你十六歲中舉,今年出孝立刻點了進士;幾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時也讀了十幾年書,卻還連個秀才都沒考出來!”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強地問:“我生在這樣的人家,自幼知書達禮,將來如何能與那樣的紈絝共度一生?大哥只說那是父親訂的婚約,不可更改,我卻以為,父親對我愛如掌珠,若知道他變成這樣,定然也不會逼我嫁過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張和自己一樣執拗的臉,終於想明白了什麼,苦笑着說:“宋三弟還在咱們家時,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險些中了秀才。當時是學政於大人怕他太早中舉易生驕惰之心,刻意將他的黜落下去,之後父親也壓着他不許再考。而新泰十六年……鄉試之年,父親猝然過世,他陪着咱們一起料理的後事,你還記得么?
“若沒有學政刻意壓制,若父親許他再考,他可能就是個十三歲的秀才,十五歲的舉人,你滿意么?”
和身為皇長子、權勢無限的周王比,你能滿意么?祖父與叔伯們能滿意么?
桓凌的臉色漸漸沉重,默默嘆了一聲。
“你是我嫡親的妹妹,爹娘臨終前再三囑託我照顧好你,我也不捨得勉強你。你既然一定要入宮,這幾天就安心準備吧。退親一事是桓家違背婚約,對不住宋家,不必找什麼借口,我做大哥的會替你補償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後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門而去,衣擺帶起肅肅風聲,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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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議如何彌補宋家時,宋家父子也見着了千里迢迢來退親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長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時在桓家讀書多年,自然認得這位堂兄,見面先行了個禮,問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邊噙着一絲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禮,對宋大人說:“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無禮。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禮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進士,和先二叔一樣點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備選之列,並非是桓家故意退親。”
他叫人托出宋舉人與桓先生訂婚的書信,以及一枚宋舉人當作聘禮送去的漢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將聘書、聘禮退還,請大人也將先叔父的書信還予我吧。”
宋舉人氣得臉色發青,看了他兒子一眼。宋時卻鎮定得多,甚至帶着幾分輕鬆之色朝他點了點頭:“齊大非偶,父親不必再想,還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個現代人,對父母之命的婚姻從來就沒什麼好感,只當是責任,不得不擔而已。何況他這輩子只見過桓姑娘幾面,見面時對方還都是個小學生模樣,誰培養得出感情來?
只養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憂慮而已!
要不是周圍有人,宋時真想高唱一段《劉巧兒》,抒發一下反對包辦婚姻的豪情。
宋舉人卻是又憤恨又無奈地點了頭。
訂婚的書信和八字都在家裏收着,宋舉人就先寫了份退婚文書,又寫信給家裏,叫樊夫人把當初桓先生寫給他的書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寫完,立刻將書信收了起來,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謝賢父子高義。咱們兩家親事雖斷,情誼卻未斷,宋大人只管安心做這武平縣令,若有什麼事,不妨寫信入京,桓家自當援手。”
他叫人收起書信,轉身走到宋時身邊,神色古怪地湊上去,低聲道:“這段婚事耽誤了宋賢弟幾年青春,也無怪賢弟愛尋些異樣的樂子。我今日是有備而來,不光要補償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補償賢弟一位你心愛的絕色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