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第 301 章
自從前輩學者們到桓宋理學研究院參觀過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人數還在不停增加。老前輩們不光自己聽課、論道、做實驗,更要提挈子弟、招呼親友故人甚至理學上的對家一起到研究院開眼界。
雖說這小院裏有十幾間實驗室,可來訪的人流增長太快,實驗室里幾乎塞滿了人,嚴重干擾了正常實驗。
來參觀的老先生們都得在廊下排着隊,進到實驗室也只能看看就走,空令人着急。
這實驗室該擴建了。
其實若在城外買田建實驗室更便宜,但如今有許多三省六部的朝臣散直後到研究院看論文、做項目,要出城太浪費時間。而桓宋兩家如今也沒有合適的空置府邸,不如將兩旁鄰舍買下來改造的方便。
京城地價本就貴,宋時這座小院更是出了三元的風水寶地,一條街上的房價都被抬到了兩千兩往上。緊鄰着他們的兩間宅第更是有價無市,就是他們親自捧着銀子上門,對方也不肯賣,倒是願意無償賃給他們,只求子弟們能在他們座下讀書。
宋時看着兩家大人託付子弟時的期盼和緊張,不禁要感嘆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便答應了兩家緊鄰的懇求,將這些孩子送到自己家裏,讓霄哥兒他們三個先給補數理基礎,有了基礎再跟他的弟子們讀書。
宋家小輩的三兄弟叫數理化折磨了幾年,原先只能給兩個妹妹講講題、出出考卷,聊作安慰。如今又來了新人,還是基礎淺薄正待教導的,頓時將三位小公子的教學熱情激發了起來,翻出自己小時候的筆記、卷子,熱情地招呼起了師侄們。
那邊廂安頓好了鄰居家的孩子,這邊廂院子交接過來,宋桓二人便置酒請了這兩家房主,辦了個受宅儀式,感激他們慷慨借出宅邸。
之後這兩套房舍就按着經濟園實驗室的標準佈置起來。裝修齊整后,原先主院的實驗室都原封不動搬過去,擺在內院的望遠鏡也放進了東鄰家的花園裏,旁邊陳設桌椅畫架,方便觀察人員隨時記錄星子位置。
舊院則徹底放棄了實驗室配置,改建成圖書館和報告廳。
這座研究所不光是做實驗的地方,更要承擔天下學子交流學術的重任,更需要一個寬敞而安全的圖書館。
館裏不存文科類典籍,只存放合乎標準、論證確實的新論文。眼下或許只能存放論文和研究院自己編訂的文獻合輯,但在可以想見的未來,這些論文便會集結為期刊,或再被人完善成書,一代代積累下去……
攢下來的都是後代科技提升的家底了。
兩人說干就干,里先將從前這麼多年積攢的晉江論文都奢侈地用銅版刻出來,封存入鋼製保險櫃裏,藏進圖書館最高層的密室。他們自己寫的和學生論文則用石版印製出來,編成一套《桓宋理學新篇輯錄》,用八卦和數字編成索書號,分類存放入庫。
石版印書是在臘層上筆刻酸蝕,雕版快,還能反覆印製。他們也不吝惜工本,一套輯錄足印了數百份副本,實驗中涉及顏色變化的圖像一律調合彩色油墨印刷。凡是收錄了文章的作者一人送一套,其餘親交故舊,福建、漢中的學者、研究生也都託人捎去一份,供他們參研。
不過親朋們再捎回來的書信,他們卻是不能第一時間看到了。
論文集輯錄成冊之際,濱海經濟園的技工們也成功從曬鹽的苦鹵中制出了溴氣。宋時激動得大半夜趕回經濟園,跟桓凌一塊兒山寨起了玻璃干板照相機。
他們結婚這麼多年連個合影都沒有,畫師畫的也不靠譜,此刻合照就在眼前,誰忍得住啊!
就算有人會置疑他為何這麼精準地利用溴和鎂造出照相機,他也不在乎。大不了就來個夢中受神人點化,反正這封建時代人均迷信,滿京的天皇貴胄、名臣大儒,哪個不跟神仙勾勾連連,父母或自己夢裏被神仙送過點兒什麼東西?
他夢裏的神人才送照相機,比送兒子的低調樸實多了。
他們兩人拾起山寨的手藝,去玻璃廠取了合適的鏡頭,訂做相機、相片架,三角架,關起門來化明膠、配硝酸銀、熬乳劑,塗布玻璃板……
顯影劑則是用回收的煤焦油中提取苯製成的對苯二酚,倒是又循環利用了一回污染物。
玻璃板相機制好后,他們兩人便親自搬着三角架下樓,將相機安放在光線最明媚的操場上。這種老式相機外形略似風琴,又像舊時鼓風的皮橐,路過的學生們都以為這是新制的鼓風機,紛紛打探他們是否又要做新試驗。
也算是新試驗,就試這照相機。不過不是用它吹風,而是用它拍人。
宋時抓了幾個學生做壯丁,教他們調焦距,換玻璃板,試拍這座經濟園的景緻。先是用三角架,熟練后還可直接托着相機拍:從操場拍到教學中心,從花木拍到車流,再從宿舍拍到工廠,從工人拍到學生……
最後則是他們兩人的單獨合照。
兩人都穿着官袍,合照之前撣平了衣紋,嚴謹濟楚,面龐在陽光映照下熠熠生輝。照相時兩人只是並肩而立,直視鏡頭,姿勢並不特別親昵;然而洗出照片來,自己都能看出照片上兩人情意融融,眉梢眼角縈繞着一片旖旎氣場。
這樣的照片送人不太合適啊……
還是自己收藏了這一版,再制幾百張玻璃板,換個姿勢、換個地方,照些更合適的照片吧。
這一照就照出了天津。
他們將拍攝技術教給學生,在濱海工業園和京中各開了一座照相館,請兩家親長子弟們同去拍了大鄭第一套全家福。待那照片洗出來,他們便再次拜別父母,帶着相機和玻璃板、感光和顯影之類藥劑踏上了旅程。
這一回他們不單可以畫地圖,更可直接拍下天下風光,礦藏所在,讓後人勘探時更加方便。順便也在風景區、名勝古迹處合個影,帶回家給親友看,往後年紀大了還可以出本兒遊記。
這輩子雖然註定趕不上微信了,可也還能親自到親友們面前曬照片、炫幸福嘛。
辭京之後,過著名景點居庸關便是山西。踏遍陝西后沿黃河入草原,便是二皇子豐王的封地。二皇子如今獨自經營一地,又要理民安政,又要防備異族動靜,人卻是成熟了許多。再見面時,他也不再打讓三元“納頭便拜”的主意,而是平和又不失熱情地請他們用了一席草原美食。
草原特色的烤全羊、涮火鍋、手把肉拼着京師風味的炮鹿肉、炙駝峰、燒羊尾,主食還京里常用的香稻米飯,亦有烤得酥香的牛肉餡餅,稍一靠近便嗅到新糧的香氣。
二皇子帶着淡淡矜持與得意說道:“豐城才建起不久,無甚好物待客,只有這些自種的糧食、自養的牛羊駱駝和些少野味。”
這座豐城自本朝以來棄置已久,如今卻叫他經營成了比桓凌納降時宋時給他——給韃靼降部修建的小區還繁華的模樣。城外種的稻穀都是畝產三四石的良種,牛羊也肥壯可喜,隨他遷居來的幾部牧民已經發自心底地敬愛他,成了他的百姓和壯勇,還有散居的異族千里投奔……
父皇還疼愛他,特地叫人從陝西修了進河套的鐵道,往返關內只消兩三天工夫。
二皇子此時有功績可矜,更有總攬草原的大志待酬,將舊日恩怨也拋到一旁,大度地問道:“此地與中原不同,水草下時有泥潭,晴日亦常驟見風雨。宋三元要往草原深處探礦,本王派人為你們做嚮導。”
他不光派嚮導,更送了宋時一隊好馬,幾頭駱駝,並許多風乾牛肉和炒米、奶酪、酥油做乾糧。草原上還有獐、狍、鹿、兔、黃羊、野鳥,雨後一圈圈生長的蘑菇,他們一路尋找礦脈,一路考察草原上可食用或不可食用的生物資源,錄下了厚厚一沓地圖,一本相冊。
這趟隊伍順着長城西進,錯過陝西,直到寧夏鎮才穿進關內,踏遍寧夏后又往甘肅……
這一路上他們不知又從京里要了多少回藥水,洗出了多少照片。相機內的玻璃板也改進成了硝化棉製的賽璐珞塑料底片,更輕盈便攜,上山下洞都能隨身攜帶。
一路走一路拍,一路記,一路又仔細觀察着遇到的草木鳥獸,竟在最西方的亦力把里指揮使司尋到了和普通蒲公英甚為相似的橡膠草。用這草提煉出的橡膠就和橡膠樹產的膠一樣,與杜仲膠混合硫化,就能得到品性既高又能耐更高溫度的合成橡膠。
這下不用怕輪胎在高溫的地方融化,夏天也能開膠輪車了!
他們在濱海做出蒸汽機,已經有了製作汽缸的經驗;西北又盛產石油,有煉製柴油、汽油的技術;如今又採到了能產出真正天然橡膠的橡膠草……將這幾樣技術結合起來,就有望造出汽車了!
宋時激動地取出照像機,跟桓凌讓隨行的學生給他們和滿地橡膠草拍了合照。
洗出照片上陽光灼灼,遠處有鬱郁碧草,近處有淺淺清溪,溪流旁生着星星點點不起眼的黃花,叫遠山近水和畫面正中一雙璧人壓得幾乎看不見。
——能跟着他們進了這片海拔數百米高地的都是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卻被這兩人帶出了離退休幹部才喜歡的拍照風格。
宋時卻絲毫認識不到自己在攝影審美上的錯誤引導,指尖輕彈新洗好,還帶着幾分濕意的照片道:“拍得很清晰嘛。雖然是黑白照片,可你看這花瓣、莖葉都看得挺清楚的,叫人照着照片找,肯定能找准橡膠草。”
看着跟普通蒲公英挺像的,居然就能產橡膠。
“這可比杜仲方便多了。”桓凌卻是拿着一株早上採下來的鮮橡膠草,輕輕感嘆:“炮製好的杜仲皮值二錢銀子一兩,咱們都收不起,只能收些葉、果、殘損細枝,不比這橡膠草,沒人跟咱們搶奪,這遍天山的草都是咱們的!”
不過橡膠草只能取根熬膠,拔了就不能復生,還是得買些地種下這草,圖他個“可持續發展。”
宋院長不由得看了他的院士一眼,伸臂環過桓凌的後頸,在他肩頭拍了拍,指尖的熱度彷彿穿透了幾層單衣:“還是咱們桓院士的覺悟高啊!咱們這科學院以後還得加上個環保專業。弄了這麼多化工廠,還真把環保教育放到第一位。”
桓凌謙虛道:“及不上院長雄才大略,眼光長遠。”
院長說要環保,那就一定要環保。家那邊的工廠離得遠,來不及改造,眼下卻有個橡膠草可以種遍西北、綠化環境,總要多種幾片地方,種得滿西北俯拾遍是才好。
他將那張自己和宋時臨溪而立,腳下河灘邊蔓生着點點小花的黑白照片洗了許多張,雇當地人收集橡膠草,又買了大片荒灘沙地專門栽種。
當地上到都司守軍,下到牧民、農民,都傳看遍了兩位傳說中冠絕當世的才子佳侶的合照。看見的人紛紛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寫照傳神寶器,宋時二子又是如此年輕俊秀,便儘力看清兩人腳下莞弱的小花,照着樣子往河灘邊搜集,連根帶土地送往他們暫住的驛館。
桓凌也是巡過亦力把里的,指揮使司上下都是熟人,便請人幫忙買了大片荒地,就地教百姓科學種植橡膠草、曬橡膠根。過了六月,橡膠草籽豐收,兩人也帶了幾車乾草根和移栽進木箱裏的橡膠草入關,將這草引進了關內——
西北邊陲風沙大、地勢陝峻,套內草原中又多有濕地,都不適合建鐵路,卻是正合用橡膠輪胎。橡膠草生長條件要求不高,在西北一帶最尋常最貧瘠的沙地里都能種活。臨冬播灑下種子,細施水肥,轉年就是一片鬱郁花實的橡膠草田。
晒乾的草根用鹼煮后研磨即可製成粗膠,成本卻是比杜仲膠便宜得多。
他們將草一路種到榆林,借了當初楊閣老在榆林煉兵時建的橡膠廠精鍊橡膠,先給自己弄了一車膠胎。
真正的順式聚異戊二烯橡膠,能耐100度高溫不軟化,能在夏天的沙漠裏行車的輪胎。
陝西有油田,更有煉油塔,在他們當地方官那幾年就修起了柏油路。套上膠輪的馬車在大道上平穩如舟,伴着篤篤馬蹄與車軸偶爾的吱紐聲將他們送上了又一程旅途。
他們這些年來雖有了橡膠輪胎,卻都只能在天涼時才用,入夏后柏油路面能曬到燙熟雞蛋的程度,橡膠輪是從不敢上路的。而今乘着這充氣橡膠胎的馬車,輕快穩當地在路上行走,窗外陽光透過紗簾,又將車廂照得明亮清爽,讓坐在車中的人心境也這般明亮輕盈。
宋時甚至覺得一股文思盤踞心頭,蠢蠢欲動,非要怎麼發泄出來才好,不由得按住桓凌的手,微微用力,神采飛揚地說:“咱們來對詩吧!”
就作柏梁體,一人一句,對個三五百句……
等他想想第一句該寫什麼。
是用“科技興國”開篇還是“工業革·命”更有氣象,更合他們此時的情懷?可是好像都不大合轍……
宋時苦思冥想,想想得臉上容光漸褪,眉頭漸緊,雙唇抿得用力,本來鮮潤的唇色都透出淡淡粉白。他師兄原本也抱着與師弟聯詩訴情、互剖心曲的興緻,可見他為著一首詩這樣傷神,哪裏還想作什麼詩?
只想將他心中那些惱人的詩文都剖出來扔到車外,只叫他快快活活的就好。
桓凌一手將師弟攬入懷中,一手按着他眉心皺起的川字紋,輕輕揉捻着,低聲勸道:“作詩有什麼趣味,此時天色正好,車內又這樣穩當寬綽,咱們……”
宋時緩緩抬眼看向桓凌,眸中藏着幾分疑問,更多的卻是全然的依賴和信任,想聽他說出更好的建議。
桓凌見他眉目舒展開,終於將手指從他額前滑了下來,傾身貼到他耳際,低頭咬着他的耳朵,提出了比作詩更適合抒發心情的主意:“還是寫論文吧。”
就寫他們一路上乘用新橡膠輪胎的體驗。
作詩只能他們兩人間抒發一時之興,論文卻能印成書冊,永傳後世,叫天下人共同見證他們今日欣喜快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