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旨意
馮會匆匆忙忙地趕到靖平侯府,差點連鞋子都跑掉了。
西北送來八百里加急的摺子,馮會在宮裏找不到建元帝的人影,乾元殿裏還有一堆重臣等着,把馮會急得團團轉。
幸虧馮英走之前跟自己的小徒弟透了行蹤,馮會這才知道建元帝去了靖平侯府,他半點也不敢耽擱,騎馬直奔宮外。
馮會果然在侯府門口看到了建元帝的近衛,他和近衛首領打了招呼,一路緊趕慢趕地去了雍和縣主居住的蘅蕪苑。
到了院內,門口不見一個丫鬟,只有馮英一個人在門外當差。
“乾爹。”看到馮會過來,半眯着眼睛的馮英連忙湊上來行禮,他一隻手悄悄指了指屋裏,搖了搖頭。
這是讓馮會不要去觸霉頭的意思。
宮裏的奴才命賤,給主子爺做出氣筒那是常有的事。
馮會要敲門的手頓了頓,不由在門外急得團團轉,卻也不敢發出一絲足音,只能望着緊閉的屋門發怔。
眼見着日頭西斜,馮會再也不敢拖延,大着膽子敲了敲屋門。
內室里毫無動靜。
過了好一會兒,屋子裏才傳來建元帝低沉、冷肅的嗓音,毫無起伏的語調令人聽不出半絲情緒:“何事?”
馮會恭敬中透出一絲焦急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啟稟陛下,中書省於申時收到西北送來的緊急軍報,回紇反叛,幾位大人已經在乾元殿裏候着了。”
魏昭皺了皺眉,望着身邊默默垂淚的小姑娘,只能沉沉地嘆了口氣:“朕先走了,眠眠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魏昭垂首,手指撫上和謝晏和糾纏時袍服上落下的摺痕,將褶皺處一一撫平。
魏昭起身,振了振袍袖,不疾不徐地走出內室。
屋外,馮會和馮英兩個人像是木頭樁子一般杵在門口。
魏昭面沉如水,冷冷掃了二人一眼,沉聲吩咐:“回宮。”
……
建元帝走後,鴛鴦和紅鳶匆匆進了內室。
這一看,不由就是一驚。
謝晏和花容慘淡地跪坐在地上,手裏緊緊握着一支金簪,雙眸,滿面淚痕,。雪白無暇的脖頸上有着一道淺淺的紅點,似是利器留下的傷口。
紅鳶心頭咯噔了一下,趕緊垂下了頭。
倒是鴛鴦,立刻朝着謝晏和撲了過去。
她雙手顫抖着將謝晏和一把抱住,臉上淚如雨下:“縣主,您怎麼了?您不要嚇奴婢!縣主,您說句話啊!”
謝晏和手心一松,手裏握着的金釵墜在室內鋪着的氍毹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出去,我想要一個人靜靜。”
謝晏和沙啞的嗓音不復以往的清甜和柔軟,反而透出一股冰冷和凄厲。
鴛鴦望着謝晏和柔嫩的掌心,白皙的肌膚被金簪勒出一道深深的紅痕。
鴛鴦的目光微微上移,落在縣主脖頸上那道極為刺目的血痕上,還有縣主那紅腫破皮了的唇瓣,像是、像是……
鴛鴦心頭瞬間湧上一個可怕的猜想,頓時駭地手腳冰涼,她顫聲道:“縣、縣主……”
這個素日裏聰慧、伶俐的大丫鬟還是第一次在謝晏和的面前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退下!”謝晏和抬高了嗓音,微微紅腫的眼睛似是落滿了冰雪。
鴛鴦咬了咬唇,她強忍住眼裏的淚意,和紅鳶出了內室,順手帶上了屋門。
等到兩個丫鬟離開了,謝晏和全身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幹了,她軟軟倒在暗紅色的氍毹上,睜着一雙空洞的水眸,無聲落淚。
……
乾元殿內。
皇帝遲遲沒有現身,尚書令張甫明,司徒王縉、中書侍郎裴同光、兵部尚書曹文正等人全都等的心急如焚。
直到大殿外邊傳來內侍高聲通傳的聲音:“陛下駕到。”
幾個老臣連忙從座位上起身行禮。
只見皇帝陛下身着玄色刺金十二章紋樣的緙絲龍袍,頭戴十二毓冠冕,逆着光從大殿外邊緩步而入。
多年乾綱獨斷浸潤出來的帝王威嚴與舊年拼殺疆場歷練出的鐵血之氣糅合而成,身為一代英主至高無上的威嚴和凜冽無比的氣勢宛如匣中藏劍,霸道無匹,頓時令大殿內的氣氛為之一靜。
魏昭微抬手臂,示意朝臣免禮。
“謝陛下。”眾臣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張甫明率先出列:“陛下,安西節度使張高年尸位素餐,剋扣軍餉,殺良冒功,犯下滔天之罪,致使回紇叛亂,其罪當誅。”
魏昭在御座上坐下,一雙墨眸深不見底。
他威嚴的目光睨向御階下的張甫明,沉聲問道:“朕記得張高年是張愛卿的族侄。元和十一年,是張愛卿保舉張高年出任的安西節度使一職,朕可有記錯?”
建元帝君威難測。
張甫明額頭上滴下一滴冷汗。
他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在殿內冰冷的金磚上:“陛下,都是微臣識人不明,誤信了小人,以致釀下大錯。若不是張高年身邊的長隨暗中給微臣送了密信,微臣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裏。微臣有愧陛下聖恩,敬請陛下降罪。”
魏昭神色莫名。
他藏在袍袖下的食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羊脂白玉盤龍紋扳指,對跪地請罪的張甫明視而不見,視線移向中書令王縉,淡淡道:“朕有意派右將軍謝晗平亂,王愛卿以為如何?”
王縉心下一愣。
謝晗是自己的女婿,沒想到陛下會在西北平亂一事上,直接越過張甫明,來問自己這個謝晗的老丈人。
王縉額頭上頓時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陛下,這是何意?
世人皆知當今陛下隆寵雍和縣主,上行下效,雍和縣主一介外臣之女,地位甚至凌駕於宮裏的幾位公主之上。
右將軍謝晗是雍和縣主唯一的胞兄,不過而立之年便身居高位,如今空出來的安西節度使一職,看來陛下是要恩賞給謝晗了,只是這樣一來,不知太子殿下又該如何自處!
王縉心思電轉。
他膝下兒子眾多,卻唯有一女,自是愛若掌珠。謝晗又是他的愛婿,一向得自己青眼。
橫豎謝家已經和東宮生下罅隙,既然是送上門來的好處,自己可斷沒有替女婿往外推的道理。
王縉想明白之後,一臉大公無私地奉承道:“陛下聖明燭照,微臣但憑陛下吩咐。”
建元帝微微頷首。威嚴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張甫明身上,其中的壓力重逾萬鈞:“張愛卿呢?可有疑義?”
陛下並未因自己舉薦了張高年而降罪,張甫明自忖逃過一劫,哪裏還敢有疑義。他頭重重磕在地磚上,恭聲應道:“陛下聖明,臣沒有疑義。”
見張甫明識趣,魏昭這才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張愛卿能夠大義滅親,朕心甚慰,平身吧。”
就在張甫明暗中鬆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起身時,頭頂傳來建元帝威嚴、淡漠的嗓音:
“擬旨:朕聞褒有德,賞至材,右將軍謝晗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安西大都護,統轄安西‘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加秩兩千石,欽此。”
建元帝旨意一出,滿殿皆驚。
原以為陛下打算讓謝晗兼任安西節度使一職,這已經是對謝晗的恩寵了。大殿內的重臣都沒有想到,陛下直接將一個從二品官職的安西大都護賞給了謝晗。
要知道大都護一職,本朝一般由親王遙領。
當今陛下將自己的兄弟殺的一個不剩,大都護一職也因此空了出來,如今陛下竟然賞給了謝晗。
這謝晗何德何能!
然而,張甫明自身難保,剛剛又在陛下面前表明自己對於陛下的安排並無疑義,這個時候也不好出爾反爾。
王縉身為謝晗的岳父,更不可能反對了。
大殿內官職最高的兩個人都沒有吱聲,餘人雖然覺得陛下的安排不太妥當,也都默認了。
魏昭見臣子這般識趣,墨眸中的冷色淡了下來,薄唇浮上微不可見的弧度。
“眾卿無事,便退下吧。”魏昭說完,甩袖從御座上走下,當先步出大殿。
哪怕收到回紇叛亂這個令自己十分着惱的消息,魏昭的心情依舊十分之好,好到張甫明即使犯了失察之罪,魏昭依然抬手放過。
出了殿外,望着已經黑下來的天幕,魏昭眯了眯眼。
雖然今日惹了眠眠生氣,但自己也終於在她面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以後都不必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了。
至於眠眠的兄長,謝晗子肖父,有將帥之才,自己破格冊封他為安西大都護,一是因為謝晗確實出色,二也是為了眠眠的今後鋪路。
想必等到聖旨傳到靖平侯府,眠眠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應該能夠開懷。
也不知道小姑娘什麼時候能夠消氣。
想到這裏,魏昭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有些頭痛地回了寢殿。
建元帝一走,張甫明心防鬆懈之下,這才發現,身上的內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畢竟年紀大了,出了大殿,被冷風一吹,整個人頓時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哆嗦。
張甫明抹了抹頭上的冷汗,皮笑肉不笑地對着一旁的王縉比了個大拇指,陰陽怪氣地道:“丹毫真是挑了個好女婿啊!”
三年前,謝晗的胞妹被太子殿下退婚,這張甫明當時嘲謔的嘴臉有多難看,王縉腦海里可是記憶猶新。
現如今聽着張甫明夾槍帶棒的一番話,王縉不僅不見半點惱怒,心裏甚至覺得十分解氣。
因此,他對着張甫明極有風度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張大人過獎了,下官愧不敢受。”
張甫明沒想到王縉這般厚的臉皮,他冷哼一聲,抬步走到前面。
王縉望着張甫明漸漸遠去的身影,眯了眯眼睛,總是一團和氣的笑面浮上一絲陰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