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報道

站在廠門口，北楚製藥廠只能用“灰濛濛”三個字形容。原本製作的五個燙金大字已經銹跡斑斑，院內雪白的牆壁被歲月的風霜染成了黃褐色，簡易棚子下的發酵罐被腐蝕銹跡斑斑如同一堆破鐵，車間外各種擺放的設備格外零亂，看上去這不是製藥廠而是廢品回收站，散發出來的味道也一樣難聞。

很久遠的味道，已經被遺忘在記憶的角落很多年了，這是張道遠的時代，那個用軍人的使命感完成藥廠發展基石的老頭，很多好東西都喜歡往家裏搬，很多舊東西爛那都不捨得扔！不懂得取捨之道的人！

“兄弟，想進去偷東西，這裏有保安！”門房裏走出來一道綠色的身影，高高壯壯、白白嫩嫩，一雙細線一樣的小眼睛，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區別不是很大。

“我來報道！”唐志勇平靜地道，馬雲飛，為他開了十多年車的司機，值得信賴的人！

“哦，你是分配過來的大學生！進廠就是幹部級，唉，我們這些老轉一輩子都是工人級？兄弟，抽根煙！”

唐志勇猶豫了一下接住了煙，上輩子他是個大煙槍，現在還沒有開始抽，因為沒錢買煙。

嘀嘀嘀的汽車喇叭聲，打破了兩個煙民的寧靜，張道遠的司機劉小海從車裏伸出白白胖胖的腦袋罵道：“馬雲飛，你個兔崽子，都上班的點了，還在門口挺屍，沒看見領導的車過來嗎？快開門！”

桑塔納開到院子裏，廠長張道遠從車裏下來走進了辦公樓，身影挺拔，白短袖襯衣，藍色褲子，牛皮皮帶外束腰，很遠就能感覺到他上位者的氣勢。

陸續有人開始進廠，有上輩子打過交道的熟人，有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人。站在大門口的邊上，眯着眼睛想着往事。每個認識的人彷彿都成了一個故事，在腦海里流過。前世他因為貧窮而自卑懦弱，今日他很平靜，擰着眉頭，隨便看着芸芸眾生，隨便讓人看着他。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終將破滅。

“劉主任早，我是來報道的唐志勇！”唐志勇努力裝出一份熱情，向辦公室主任劉潔靠了過去。

四十開外的劉潔，身高一米七左右，微胖，挺着與這個時代不相符的啤酒肚，國字臉，天庭飽滿，闊嘴巴，臉龐有點黑，但一雙大眼睛不時地釋放着精明的目光。

“你們這一批新人本來不需要張廠長親自接見的，最近董市長在擴大會議上專門強調了人才戰略的重要性，張廠長說，我們廠要全面貫徹落實擴大會議的精神，加大貫徹落實人才戰略的實施力度，所以張廠長不辭辛勞，在百忙之中要抽空接見你們這批大學生，你要珍惜這次機會，把所學所識向張廠長做個全面的彙報。”

“感謝劉主任的指導，見到張廠長，我一定好好彙報。”一如當年，劉潔講話必引市領導、張廠長語錄。當年唐志勇被耳鳴症困擾，只要情緒緊張他的耳朵就轟隆隆的響，幾乎沒聽清楚劉潔說的話，這次聽的很清楚，而且表示了感謝。

張道遠的辦公室擺放着書櫃，兩米二長得老闆椅和一套真皮沙發，幾盆大葉植物擺放在牆邊。辦公室分裡外間，裏間的門關着。

張道遠他坐在寫字枱后腰桿筆直，白色的短袖襯衣一塵不染，頭髮花白，古銅色的臉龐飽經風霜，清瘦平凡，卻精神卓越。

“我是唐志勇，省醫學院畢業的，今天來向您報道。”唐志勇向張道遠鞠了個躬。

從三十多歲複員轉業帶領着只有十幾個人的膏乳劑廠，一步步發展成為近千人的藥廠，直到六十歲退休，藥廠的發展承載了他二十多年的心血，雖然功過眾說不一，唐志勇卻認為他應該對這位老同志表示尊重。

張道遠取下老花鏡，擺擺手示意劉潔和唐志勇坐下，道：“我看過你的成績，你很優秀啊！”

“我也久聞您的大名，八駕馬車拉出了年收入近五千萬的大企業，是以為只得尊重的人！”唐志勇猶豫了一下還是加上了這句話，上輩子懦弱的模樣沒有入了張道遠的法眼，直接被分到了車間做消毒工，這次他想改變。

“當年，我和老關、老劉一起用八駕馬車拉着那幾個破設備來到市裡，二十年不到我們的年收入突破了五千萬！”張道遠看了看劉潔，又看了看唐志勇，停止了感慨，話鋒一轉，道：“藥廠的大學生比例很低，加上今年分配過來的兩個，這麼大的廠子總共才有四個大學生，劉主任要加大人才引進計劃，市裡不是提出有個比例么？能引進就引進，不能引進就選拔一批我們自己的子弟，送出去進修學習，提高人才比例！”

已經習慣了張道遠的工作作風，劉潔隨手掏出本子記下後點點頭，張道遠才繼續道：“廠里很重視人才培養，三年前你們省醫學院畢業的陸定，我給他安排到技術質量處處長的位置；柏宇，現在已經是我最大車間的車間主任，都是中層幹部！你也是個好苗子，按理說應該留你在技術質量處培養培養才對。前兩天我們班子會上討論過大學生分配的問題，我們的調子是重視人才培養，但是不能拔苗助長。現在的很多大學生眼高於頂、眼高手低，喜歡用文盲和知識分子的眼光把人區別分類，而自己伸手不拿四兩，不磨鍊反倒不容易成才。大學生是國家培養的新時代人才，能夠打破禁忌，勇於創新，是我們提高生產效率的希望，所以啊小唐，我建議你去107車間鍛煉鍛煉，這是我們廠創收最好的車間，只要表現突出，做出成績，要不了多久我就把你調回辦公樓！”

上輩子，張道遠簡單說了句冠冕堂皇的官話就把他打發到了107車間，他出了辦公樓還在廠里流出來一個笑話，說他被張廠長的氣勢所鎮，大學生連句話都不敢說，更甚者傳他被嚇得尿褲子！

這次沒有改變被分配到了107車間的命運，張道遠卻多說了很多話。

本來以為沒有什麼菜單，沒想到劉潔主任竟然親自送他來到了107車間，並給陳柏宇安排了一下要好好照顧他。

望着二十六歲的陳柏宇很老練的與劉潔主任客套恭維，唐志勇陷入了沉思。

身高一米八多，手大腳長，天庭飽滿，樣貌堂堂的107車間主任陳柏宇，年僅26歲，身上卻有數不完的處世優點，熱情、勤奮、精力旺盛、邏輯性強。

上輩子，他們是好朋友。他在鼎力相助陳柏宇陞官，為陳柏宇馬首是瞻。陳柏宇陞官后再拉起他，一路提攜，直至做到藥廠一把手的位置。但是成也蕭何敗蕭何，這一世該怎麼相處，他很矛盾。

“志勇，坐，劉主任說咱們是校友，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你不要客氣！”陳柏宇把站起來的唐志勇按在椅子上，又倒了一杯水，一如上輩子一樣熱情。

“兄弟，你是大學生，家也是農村的吧！我這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輪崗，所有的崗位你都適應兩三個月，等所有的崗位都熟悉了，我把你提到管理崗上。第二個，你去做消毒工，工作清閑，工資高，但是壓力大，你有空學習，又有獎金貼補家裏。我希望你選第二種，沒腦子的人幹不了消毒工，我這裏缺人，你好好想想！”陳柏宇說完抓起桌子上的煙遞過來。

陳柏宇是個強勢的人，說話條例清楚，不喜歡轉彎抹角，直來直去，他想要的就是你的選擇，不容更改，不能更改，否則，代價會很大。

“主任，第一我要給你分憂，第二我要掙錢，我選消毒工！”唐志勇深深地抽了根煙，當年他做了三年多的消毒工，這次低頭俯身又要浪費三年多？

“好兄弟！大丈夫可暫時無權，不可一日無錢！這包煙你拿着抽！”陳柏宇掐滅煙頭，站起來向外面走去。

權是什麼東西？是可以讓一個人迷失本心，物慾橫流，貪得無厭，忘記自我的毒藥。也是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改變很多人生活環境甚至命運，甚至行業規則的魔法棒！

深深地吸了口煙，已經像是多年的老煙民了，漸漸地適應了阿詩瑪的味道兒，這煙一包現在要七八塊錢，藥廠普通人的工資才五十多塊錢，看着滿煙灰缸抽了一半就掐滅的煙頭，唐志勇驚嘆這個時候陳柏宇已經不差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