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落平陽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
姜進酒,這是姜州城一家普通的酒館,裝修普通,老闆普通,來往的客人也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就是這酒,他們家的酒在釀造的過程中加入了稗子。
這稗子本是和水稻一起生長的雜草,農民們恨之入骨,見之即除,而姜進酒的老闆卻獨樹一格,從農民手裏低價收購稗子,回來製成了稗子酒,反而比一般稻穀釀出的酒更清醇芳香,被姜城人視為珍品,即使離鄉多年,也放不下這一口美酒,酒館的名字也因此而來,意為姜城來往的人們必進的酒館。
“老闆,打壺酒。”一身披蓑衣的大漢走了進來,此人面目黧黑,神色中帶有一絲憔悴,身形尚顯健碩,兩眼無神,年齡大概在五十上下,蓑衣之下,腰上垮着一把雁翎刀,雨水順着刀鞘上的龍紋滑落。
雁翎刀是軍刀,在軍人手中倒也常見,但這刀鞘絕不普通,精鋼製成的刀鞘外鑲着一圈金線,一條栩栩如生、身長雙翼的金龍自下而上盤繞在鞘身上,一個長相如此普通的人,卻帶着如此招搖的一把刀,每一個路人都不禁多看兩眼。
“這不是歸大人嗎?”老闆笑呵呵的招呼道,“今天還是老樣子,您的酒給您提前備下了,要不然這光景,怕是早已賣完了。”
“謝了老闆,錢先記賬了。”大漢拿起裝滿的酒壺,轉身便走了。
“哎,這歸大人每次都記賬,這客人要都如他這般,咱們小店還要不要開了。”一個店小二嘟囔道。
“休要胡說。”店老闆將一塊抹布甩到了店小二的臉上,“有空胡說,活兒幹完了嗎?”店小二立刻屁顛兒的招呼別的客人去了。老闆望了望大漢的背影,長嘆了口氣。
大漢拿着酒壺,牛飲一口,望着這人來人往的街市,不禁陷入了回憶……
南漢國禁軍御龍衛所內。
“歸指揮使,這裏是黃金一千兩,太尉他老人家說,歸大人為國效力,日夜伺候在皇上身邊,勞苦功高,這點心意,還請笑納。”一名宦官諂媚的笑着,坐他面前正是南漢國御龍衛統領——歸禮政。
“我身為天子親軍,御龍衛統領,為國盡忠,本屬分內之事,何來辛苦,太尉大人的心意,我怕是受之有愧,還請王公公收回去。”歸禮政眼睛都沒有瞧上黃金一眼,只是看着這宦官繼續說道:“反而是王公公,你是天子近臣,如今怎個成了這外臣的傳聲筒,這若是傳到皇上耳里,恐怕不好吧。”
宦官心中一驚,眼神中的慌張一閃而過,僵硬的笑道:“哈哈,歸大人言重了,老奴也不過是看歸大人辛勞為國,而太尉又體恤我等皇上這身邊日夜伺候之人,一心求賢,代為中間傳個話,我與太尉本素無往來,歸大人不要誤會。”
“那你無其他的事,便自行離去吧,我還要去校場檢閱,就不作陪了。”說完,歸禮政便頭也不回的走出了衛所。
“呸。”宦官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不是太尉看重你,歸禮政你這一介武夫,老奴豈會受你這閑氣,你等着,有你受苦的時候。”
歸禮政從來並未把這些宦官小人放在眼裏,此事過去,也便拋諸腦後了,卻不知這個世上,向來是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
要說這南漢國自漢寧大戰以來,國力受損,靠向北寧國繳納歲幣,開放通商,也過了二十餘年太平光景,明帝繼位后,在權臣曹顯貴、陳敬的輔佐下,倒也慢慢恢復了國力和軍力,南漢國大部分權力,皆掌握在此二人手中,甚至連天子親軍——禁軍四衛也大半掌握在權臣的手中,唯獨這頭一號的御龍衛統領歸禮政,對明帝忠心耿耿,在明帝還潞州做逍遙王爺之時,便常伴左右。後來王爺變了皇上,歸禮政也升任了南漢國禁軍四衛之首,御龍衛的統領,下轄五十營兵馬,共兩萬五千人,中京半數精銳,盡在掌握。如此位高權重,又是明帝身邊之人,自然成了各方勢力拉攏之人。
這南漢國朝堂之上,自漢寧大戰以後,也翻天覆地。右丞相陳敬聯合禁軍指揮使曹顯貴,廢少帝,將禍國之人盡數誅殺,迎明帝繼位,陳敬授太師領丞相事賜開府儀同三司,曹顯貴封太尉兼禁軍都統制,二人一文一武,從此把持南漢國朝政。隨着時移世易,這陳曹二人因權力紛爭,也便漸漸有了嫌隙。
而隨着二人的明爭暗鬥,朝臣也紛紛站隊,這歸禮政手握重兵,卻只對明帝耿直忠心,反而成了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歸統領,皇上在御花園賞月遇刺,請速前往。”一名御龍衛副統領慌慌張張的衝進衛所。
“什麼!今日是龍驤衛輪值,龍驤衛統領陳納海呢?”
“屬下不知。”
“點齊一營人馬,跟我走。”歸禮政拍案而起。
“是!”
歸禮政帶着一營兵馬,匆匆趕到御花園,只見御花園外已無人輪值,令人生疑,但他哪裏顧得這麼多,皇上安危已在須臾之間,當下便帶人衝進了御花園。
青草寂寂,夜色沉沉,月光之下,只見一華服之人靜靜的躺倒在地上,身邊幾個內侍在一旁橫七豎八的躺着。歸禮政縱身一躍,率先趕到了華服之人身邊,扶起來定睛一看,竟是明帝最寵愛的貴妃娘娘,已然香消玉殞了。
“給我四處搜尋,追捕刺客,尋覓皇上。”
“是!”精幹的御龍衛迅速四散開來。
“來人啊,給我把這裏一干人等都圍起來。”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男聲,一群紅甲衛士不知從何處出來,把歸禮政等人團團圍住。
“曹大人,這是何意?”歸禮政藉著月色一看,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太尉、禁軍都統制曹顯貴。
“哼,貴妃御花園遇刺,御龍衛保護不力,全給我拿下。”曹顯貴冷笑一聲。
“慢,今日乃龍驤衛輪值,我等接報皇上御花園遇刺,方才趕來,曹大人莫要冤枉我等。”歸禮政摸了摸腰間的雁翎刀。
“今日皇上陪太后出巡,龍驤衛已隨駕出宮,此事我已通知曹大人,曹大人特安排由御龍衛臨時輪值,你裝做不知么。”此時從曹顯貴身後傳來一聲尖酸之聲,原來是那宦官王公公。
聽罷此言,歸禮政轉身看向身後,自己的副統領早已不知去向,此時方知,已上了曹顯貴的當了,心中暗思:“如今皇上出巡,自己已是局中之人,百口莫辯,如今着了這宵小的道兒,他豈能放過我,不如突圍出去,從長計議,只是如此想必是要負了皇恩了。”想至此處,歸禮政已暗自下了決心突圍,此刻雖義憤難平,卻也知當下情況兇險,稍有差池便身首異處。自己雖在禁軍乃至京師之中,武功也鮮有敵手,但周圍數百紅甲衛士皆為太尉府親兵精銳,均是萬里挑一的好手,纏鬥起來,自己也占不了上風,這曹顯貴本人,更是深藏不漏的高手,早已聽說這曹太尉行伍出身,一路晉陞皆因軍功,雖從未交手,但只怕實力遠在自己之上,看來今夜只能智取,強攻少有勝算。
此刻,御花園內御龍衛和太尉府雙方雖有數百人,可卻安靜的只聽得見池塘內的蛙叫和草叢中的蟲鳴。
“你們不要出手!”歸禮政一聲大喝,雁翎刀已出手,人與刀在月光下化作一道銀光,直奔曹太尉而去,擒賊先擒王,他深知此刻如果御龍衛一齊出手,自己逃生幾率定然倍增,只是這樣這一幫兄弟的謀反罪也就坐實了,如今自己被人算計,豈能再連累兄弟!
這太尉大人竟仍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知是沒有料到,還是嚇傻了,身旁的紅甲衛士已然是反應不過來,只見刀鋒所指,已近在咫尺。忽然曹太尉眼中精光四射,雙手負后,只是單腳輕輕一踮,身形便已向後飄去,而歸禮政的刀鋒眼見分毫即可取其項上人頭。
忽然歸禮政左手擊出一掌,掌風竟后發先至,剛勁有力,呼嘯而來,曹太尉心中一驚,方知這歸禮政也不是泛泛之輩,自己若躲避這一掌,身形便有所變化,這樣定會被徹底籠罩在其右手雁翎刀的招式之下,陷入被動,歸禮政的刀法霸道剛猛,若被纏住,雖自己功力在其之上,也不免兩敗俱傷。
歸禮政雖平時用刀,但旁人只知其刀法霸道,招招制敵,哪曾知,其掌法更在刀法之上,一掌劈出能斷金石,一身外家功夫練到他這份上,無論是軍中還是江湖上,都很難遇到敵手了。今日與曹太尉交手,他也心知如不一擊制敵,被眾多甲士纏鬥起來,定難脫身,所以出手並未有所保留,刀掌齊出。
這掌風后發先至,只要擊中曹顯貴,歸禮政便可趁其餘甲士不備,飛躍宮牆,逃出生天,這高手過招,本就在一念之間便可分出勝負。
“砰!”
一身悶響,只見兩人皆已停下,站立在原地。
曹太尉的身形晃動了兩下,他竟是用血肉之軀硬接了歸禮政這一掌,在接掌的同時,雙手已出招,左手化掌為指,不過是輕扣着歸禮政的手腕,一擊,雁翎刀,已經飛到了十丈開外。右手化掌為拳,重重的擊在歸禮政前胸上,旁人看來,卻也看不出誰輸誰贏。
“金……金鐘罩。”歸禮政喉頭一甜,眼睛一黑,一口鮮血噴出,單膝跪地,已經無法站立。
“歸大人,我勸你們還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今日之事我自會查清始末,定不會傷你性命。”曹顯貴說道。
事已至此,再負隅頑抗,恐怕命也難保,歸禮政眾人只好放下兵器,周圍紅甲衛士一擁而上,將御龍衛眾人綁縛天牢去了。
“哼,這回看你如何翻身,王公公,這次你辦的很不錯,你領賞去吧。”曹顯貴一邊說道,一邊對自己身邊的甲士使了個顏色。
“謝太尉!”
……
“咚。”一聲悶響,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扔進了御花園的池塘。
“大人,為何不取姓歸的性命。”
“這歸禮政乃是皇上的親信,真動他性命,皇上回來不好交代,只怕到時我是為他人做了嫁衣,你真當這王太監是一心為我辦事?”
“大人深謀遠慮,屬下不及,只是這案子如何處置?”
“在皇上回來之前就審結了吧,這御龍衛的人,趁此機會敲打敲打他們,也就不用重罰了,至於歸禮政,以瀆職論,外放讓他去姜州做個指揮使,也不算委屈他了,貴妃遇刺的案子,就讓失足落水的王太監領了吧,而這御龍衛統領,你就暫代了吧。”
“謝大人栽培”。
皎月當空,御花園又回復了寂靜,彷彿無事發生。
……“爹。”一少年的呼喊,把歸禮政從回憶中喊醒。
“原來是明兒。”
“爹啊,您咋一個人喝上了,走咱爺倆去花語閣喝上一壺,聽說新來的頭牌燕秋兒姑娘,琴棋書畫歌舞,樣樣都是一絕!”這少年面如冠玉,看似十五六歲,竟也似大人一般留戀起煙花之地來。
“我看你是想找人給你付賬,混小子。”
“哈哈哈,咱爺倆要算的那麼清楚嗎。”
“呃,別讓你娘知道……”
“那爹你也別說漏嘴了,小妹知道也得說我了,我就怕她。”
“咦,歸明,你怕我嗎?”父子二人正欲往花語閣走去,歸明聽到了這個他最不想聽到的聲音,轉身望去,只見一少女,身着紫綺,衫袂迎着春風飄起,瘦弱的身形,雙手擎着油傘,好一個畫卷里的人兒,不這畫中人好像生氣了,正氣鼓鼓的站在自己身後。
“啊……思思,我什麼也沒說,我是來喊爹回家吃飯的,爹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不對是我媽喊你回家飯……”歸明摸着後腦勺,彷彿一個偷糖吃被抓現行的孩子不知所措。
“噗嗤……”一陣忍俊不禁的笑聲從旁邊傳來。
“咦,飛燕你怎麼也在啊……這真真是太巧了。”
“哈哈,我大哥正追着我要抓我的小飛燕燉了吃呢,這方才剛好碰見思思,就和她一起來尋你了,你也知道,思思這弱質女流,出門會有危險的,我可以保護她。”原來這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抱着小香豬的余飛燕。
“哼,飛燕你就不是弱質女流嗎,你怎麼保護我,靠你手上那頭豬嗎。”思思撅起的小嘴還沒有收回去。
“我當然不能算啦,我可是姜州城第一女俠。”
“這恐怕只有你自己這麼認為吧。”
兩個可愛的少女竟然當街鬥起了嘴,再一轉身,歸明已經一溜煙不見了,之剩下一個半醉的老歸,碰見這種情況他向來都是溜之大吉的,自己家的小妹已經夠他受的了,再加個余家小妹,再待下去,只怕晚上做夢都是這嘰嘰喳喳的聲音。
“思思,我倆別鬥嘴啦,你哥都不見了啦,快去追……”
宮牆深深鎖春秋,良人遠謫待君來。
這雨,好像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