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這麼胡思亂想着天也就大亮了,實在是餓得不行。昨晚爹回來得晚,又是那麼個情況,就沒能吃上飯。
聽着東屋靜悄悄的啥動靜都沒有,韓小巧翻身就蹦下炕,悄么聲地往冷鍋冷灶里摸,剛摸着一塊黃饃饃還沒湊到嘴邊就聽院子裏有人大喊:“老光!起了么有?趕緊的!”
這是平常跟她爹一道胡混的李榮發,韓小巧趕緊攥着饃就回了西屋,聽見他爹急慌慌地叫:“喊啥咧么?”不知道是不是還沒醒就受了驚嚇,聲音哆嗦着聽起來發虛。
“不是說好咧昨晚上你家喝酒么?等到天黑你也沒來叫,咋地?在外面沒浪夠,回來摟着婆娘下不了地咧么?哈哈。”
“我今兒身上不得勁,你們自己喝去吧,我躺會。”
“哎呀,快來嘛,喝上勁兒就爽利了!你不來么得意思。”
“快滾快滾!俺過會兒就去。”
“毬樣子!”
韓小巧一邊聽着一邊啃冷饃饃,最後一口還沒咽下去,就聽她娘喊她:“小巧兒!小巧兒!”
“做啥啊?”
“恁去打盆水進來。”
“哦。”
院子裏有口水缸,她家沒有井,也沒通自來水管。都是去村西麥子地那提拎水回來,她娘一瘸一拐地每回就提小半桶,她也差不多,所以缸里有水的時候不多。看旁邊桶里還有點水,全倒了也就大半盆,想了想又倒回去一點留給自己,然後趕緊端着盆送進東屋裏。
炕上她爹和她娘都起來了,就那個男娃還睡着,把盆放在炕沿上,她又仔細盯着男娃看了看,眼睛閉得緊緊的,皺着眉頭,臉上通紅,嘴也抿着。
“別看了,趕緊拿個巾子擰擰給他擦把臉。”
“哦。”韓小巧把冰涼的黑乎乎的巾子剛貼上男娃的臉,他就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哎呀,咋這麼燙?娘,咋辦呢么?”
“給掰開嘴多喂點涼水試試。”她爹催。
韓小巧端着碗,裏面是她爹喝剩的半碗水,她娘拿手去掰,男娃的嘴抿得死死地,就是掰不開。
“她爹,這娃牙關咬得真緊,掰不開啊。”
“要你好乾啥!”說著她爹也上手幫忙。
仨人忙活一早上,廢了老大勁,總算是給灌進去一點兒涼水。
這會她爹着急出門,讓娘倆把屋鎖好了把人看住了,別叫人看見,也別叫這男娃病死。交代完就去找李榮發他們耍去了。她娘又是個沒有主意的,這會在炕上坐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男娃的臉,好像要把這張臉上看出朵花來。
韓小巧看着她娘一動不動地坐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吸了下鼻子唬她娘:“都幹了兩天咧,今兒要是不去套袋兒,人來找你咋辦?”
她娘嘴角突然抽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搓了把臉,又抹了抹眼,說:“俺得過去,工錢還沒結。”又低頭看了看昏睡着的男娃囑咐說:“恁盯緊咧,一時半會他是醒不過來了,萬一他要是不行了恁就鎖好門去喊俺,就說,就說。。。”
“俺就喊你回來弄飯吃。”
“啊,啊對,對。你自己先找點啥吃的吧,給盯緊了。俺這就出去,恁下來把門拴上。”
隨着“嘎達”一聲過後,屋裏徹底安靜了。
外面陰着天,屋裏也暗,韓小巧就這麼坐在男娃旁邊,先是看了一會,想起來他還發燒,又開始用涼巾子給他擦臉,擦着擦着就開始嘀咕,“咋這麼白呢?沒見光似的,臉上的皮子也溜滑的。一看就么遭過罪,新鳳姐天天喝羊奶也沒有這麼白。”又好奇的拉着他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手指頭長,肉乎乎的,軟綿綿的,指甲蓋也乾乾淨淨的。再比比自己的手,又黑又硬,指甲咬得也不整齊,刺刺稜稜的,還都是黑泥。“這是個享福的人啊!”又看他身上的衣服雖然蹭得髒了,但都是好料子,卡身的看着真漂亮。
韓小巧人不大,卻是個精的,她知道村裏有個死了婆娘的老頭,也是從外面抱了個娃,花了老些錢。不過那個才一丁點兒,還不會說話。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大,肯定不能聽話啊,到時候少不了挨她爹的揍,想想怪可憐的。
她這又摸又捏跟擺弄玩意兒似的折騰人家,突然聽見炕上這個出聲“媽。。我渴。”嚇得魂兒都飛了,猛地從炕上跳下來。不是說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么?這咋這麼快就好了?!
炕上那個還沒睜眼,不知道是不是說胡話,韓小巧趕緊想跑去叫她娘,急了巴慌套上鞋還沒到門口就聽叫裏面“哇”一聲哭了。
這下咋辦?!肯定是來不及叫她娘了,她爹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喝完回來。一咬牙一跺腳她又趕緊跑回去竄上炕就去捂那男娃的嘴。
這娃剛醒,燒了兩天沒吃沒喝一點力氣使不上來,被韓小巧壓着手腳都動不了,只能睜着一雙大眼看着面前這個髒兮兮的女娃幹掉淚兒。
“恁別哭,別哭,俺不是個壞的,只要恁別哭別嚎,俺就鬆手,咋樣?”韓小巧也是心慌,無師自通的就去哄他,臉上盡量裝出誠懇的樣子。
下面壓抑地“嗚嗚”了好一會,終於沒有聲音了。韓小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掙扎着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翻身坐到了炕上。
“我,這是在哪兒?”男娃一張嘴,韓小巧就愣了。這人說話真好聽,新鳳姐也說普通話,聽着像豬鼻子插大蔥,裝相。遠沒有這人說話聽着舒服,因為生病嗓子有點啞,但聲音還是軟軟的,想起自己剛才那又尖又厲的大嗓門,覺得自慚形穢。
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也壓低了聲音裝模作樣地說:“恁不記得啊?恁病了,是俺伺候你咧。”
“你是誰啊?”
韓小巧實在想不出說點啥,突然想起來說:“恁不是渴么?俺去弄點水給恁。”
男娃想坐起來,奈何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使不出,腦子裏好像一團漿糊似的攪得他一動就頭暈想吐。好像有什麼事兒不對,但是又想不起來,模模糊糊地記起好像是自己病了去哪兒看病,跟誰一起去的?頭疼得不得了。
韓小巧剛從桶里弄了點水轉身進屋還沒走到炕前,那人“嘔”地就吐了,嚇得她趕緊上去拍。許是沒吃沒喝,吐了兩口酸水就沒東西了,他胃裏火燒火燎得正難受,韓小巧就給他灌了一大口涼水。他喝了點水艱難地說了句“謝謝你。”還想再問點什麼,結果眼皮翻了翻就又暈過去了,這會兒無論眼前這髒得跟泥猴兒似的女娃怎麼推搡他都沒有知覺了。
韓小巧放下碗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男娃,耳邊是他輕聲輕語的那聲“謝謝你。”心裏突然有點難受,又想起自己之前打的那些主意,五味陳雜的。
她知道她爹不是東西,她娘沒主見也就罷了,可無論她爹做什麼孽也都由着。想來自己這一家都不是好人,那自己呢?爛了的根兒生下來的也是個壞坯子么?要是自己不壞不爛,家裏這麼個大活人,呃,不,小活人,怎麼也得把昨晚她爹說的那些話告訴。。。告訴誰?大舅么?自己敢么?她爹會往死里揍她吧。昨晚不是說了么,要叫這個給他養老送終。要是把這事兒抖落出去,自己以後還有好日子么?再說了。。。再說,盯着炕上這個可憐的娃,她突然覺得自己活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村裡沒人跟她在一塊耍,大舅不認她,新鳳姐也都是拿鼻孔看她。她爹不揍她就燒高香了,她那個沒出息的娘因為生了個閨女受男人的氣,覺得都是她害得,對她也從來沒有個好臉色,給口吃的,給件衣裳把她養活了就算完了。
這麼想來,韓小巧覺得一點滋味兒都沒有。炕上這個,要是真留在他們家,是不是也挺好的?她保證,保證自己不欺負他,也不叫別人欺負了他,這樣。。。就不算害他了吧。
她就這麼靜靜地盯着炕上的小人兒,胡思亂想着,呆坐了一頭晌。
等到天晴了點兒,屋裏也沒那麼冷了,她才站起來活動活動,去找吃的。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柴火堆里壓着幾個去年冬天捂得地瓜,她用手扒拉幾下撇撇嘴,扭頭喝了兩口水又坐下了,不一會趴在炕沿上眯着了。
剛眯不大會兒,就被“哐哐哐”地拍門聲驚醒了。
“小巧兒!韓小巧!快把門開開。”她娘在外面叫。
她搓搓眼慢悠悠地去拉了栓,她娘急慌慌地就拐進來了。
“咋樣?有動靜了么?”看炕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躺着,才噓了一大口氣。“俺一頭晌都沒幹多少,尋了個由頭趕緊回來,就怕出事。”
“哦,就一直睡着咧。”
“這娃不會燒壞了吧?”
“娘俺餓得很。”韓小巧叉開話頭,心想,就算是燒壞了恁倆還能給他治病么?呵。
“吃吃吃!一天到晚除了吃啥也不幹。”說著從布兜里掏了個菜粑粑遞給她。“這是幹活人家分的,一共就倆,嫌俺幹得慢又走得早他還不願意給俺,死摳。”說完又嘀嘀咕咕“等發了錢就好咧。”
韓小巧一邊啃着菜粑粑一邊聽着,覺得好笑,發了工錢不就又讓她爹要走了么?長到6歲她連豬肉都沒吃上幾回,她爹倒好,在外面連吃帶喝好不舒坦!
“你去村西拎幾桶水回來,快點!省得你爹回來么水喝又撅人。”
韓小巧最煩去拎水,打一個來回就得一頓飯的功夫,墜得她膀子疼。這才吃了個菜粑粑,拎兩桶水肚子又耗空了。
不情不願地提拎着水桶往外走,迎面撞上了人,嚇得她桶也扔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天天上房揭瓦的今兒膽子叫耗子吃了么?”大舅媽趙淑英捏着雞脖子樣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嘔她,“咋?借的手電筒又不想還了?趕緊拿給我!”說著往院裏抻頭看了眼,“大白天的閉着門窗做賊呢么?”
“俺娘病咧,頭髮昏。”說完韓小巧趕緊打個挺起來飛奔回屋把手電筒翻出來拿給她。
趙淑英眯着眼看她一會又看了看屋裏,“哼”了一聲罵“就她毛病多。”好容易走了,韓小巧手心都出汗了,黏糊糊地往褲子兩邊蹭了蹭,拿起水桶關上院門去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