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韓小巧第一次看見她哥是在1995年自己6歲生日這天。
彼時天快黑了她爹還沒回來。
前幾天鎮上來人指揮修路把村口的那排樹撅了,這會兒了樹還沒拉走,東倒西歪地橫在路上,到了晚上更不好下腳。娘不放心,讓她去大舅家借了手電筒在來路上等着,好給她爹照個亮兒。
其實對於韓小巧來說,寧願她爹一輩子都別回來。他一回來就是喝酒要錢,撒酒瘋。
這幾天她娘去給村裡包果園的大戶套袋兒,一天能掙20多。這還是她娘腿瘸,乾的太慢,人家幹得快的婆娘一天掙40多。韓小巧早就盤算着等過了這陣子跟娘那摳點錢買一雙新布鞋,她在大舅家見新鳳姐穿過,白色布面的膠底鞋。她的鞋都是撿別人不要的穿,老是不合腳。舊衣服穿着也就罷了,不冷就行。可是鞋不合腳,穿着是真遭罪。磨得大拇趾和腳後跟破皮,疼。
新鳳姐比她大3歲,家裏開沙場有的是錢,大舅給送到鎮上上小學。她說在學校里大家都穿白布鞋,顯乾淨,一雙5塊錢,挺便宜。韓小巧心裏想恁娘嘞,5塊錢,得套500個果袋。所以一直沒敢開口跟她娘說,尋思她得想點辦法從她娘那把錢弄出來。
結果今天早上,同村的二流子上家來替她爹捎話說是今天辦完事就回來,讓多準備吃的,晚上來喝點。
這下買鞋沒戲了,不挨揍就算好了。她爹一回家就叫着那些個狐朋狗友喝酒打撲克,輸了就嫌她晦氣,嫌她娘生不齣兒子,讓他在外面沒臉。罵得來勁了還得動手或者上腳踹,不過她跑得快,沒等挨兩下她爹就懶得追了,拽着她娘回屋,把她關院子外面。不管外面冷不冷也不管她穿得多少。等到屋裏“哼哼”地響起呼嚕聲,她娘才來開門讓她進去。
心裏正想着,就見坑坑窪窪的路上過來一個黑影,等那黑影越來越近發現是她爹韓大光,背上還背了個挺大的東西正往這邊走。
韓小巧心想,真是奇了,從記事起她爹就打着出去掙錢的幌子在外面胡混,沒見他往家捎過一根毛,今兒怎麼帶了這麼一大包東西回來了。
還沒等走到跟前,對面就壓低了聲音急慌慌地撅她:“死妮子,照魂兒呢!還不把亮閉上!”這會兒的功夫韓小巧才看清,韓大光背的哪是什麼東西,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
“爹,這誰啊?”
“趕緊滾回去!”
關了手電看不清路,韓小巧跟在她爹後面踉蹌着往回奔,一不留神崴進泥坑裏,破布鞋和褲腳上全是黑泥。她爹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地飛快,她趕緊起來追。
剛進到院子裏就聽韓大光一腳踹開屋門,嚇得屋裏女人“啊!”地驚叫一聲。“嚎恁娘!趕緊給老子弄碗涼水。”
等韓小巧進屋了看見她爹在炕邊跟牛一樣“咕咚咕咚”地灌水,滿頭都是汗,眼珠子鼓着跟蛤蟆似的,臉上一道道黑呼呼的汗印子。
炕上躺了個小男娃,看着比她大。燈泡使了好些年,不咋亮了,昏黃的光照在男娃臉上,韓小巧看愣了。臉真白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就那麼靜靜地躺着,兩腮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就是幹得裂口子了,往外滲了點血,看着刺眼。
“比大舅家掛歷上的小娃娃還好看。”韓小巧心想着。剛要開口就聽她娘六神無主地拽着她爹的衣襟子問:“這咋回事么?哪家的?這一看就是城裏娃。她爹你快說啊!”
韓大光背着人趕了一路這會兒剛順過氣,耳朵嗡嗡的煩的不行,“喪門子的,叫喚什麼!還有恁,”韓大光給她搡出門“出去出去,老子跟恁娘有事,恁上西屋趕緊睡去。”
韓小巧家一共就東西兩個屋,中間隔着個破灶台,熏的兩邊牆上黑漆麻烏的。平常她跟娘睡在東屋,西屋放了一堆破爛,都是她娘去別人家干雜活撿回來的布條子舊褲子什麼的,她從小到大的衣服就是這麼東拉一塊西扯一片改成的。她最不愛去西屋,又潮又冷的,可只要她爹一回來,她就只能在那破屋子裏窩着。
這會她一肚子的疑問,哪兒有心思睡覺。跑到西屋轉了一圈,弄出點聲響,又躡手躡腳地趴到東屋門邊去聽那倆人說話。
“這男娃是我今兒去醫院要錢遇着的。”
“要啥錢啊?”
“哎呀,就是有人給錢讓俺們幾個本事人去醫院平事兒呢!跟恁說不通。這男娃他娘領着看病咧,他娘跟個大夫說話,就留他自己在那屋裏打針,我看這男娃睡得昏昏沉沉的就趕緊抱回來,趕了一路費好事才坐車到鄉里。”
“啥?你這是偷了人家的娃?!”
“啥叫偷?啊?!啥叫偷?要不是恁個喪門星讓俺老韓家絕了后,我能幹這事么?你生了個賠錢貨還不准我找個人給自己養老送終咧?”
“嗚”她娘剛要哭,眼淚還沒掉下來,就聽“啪”的一聲,“恁娘的,恁是怕別人不知道想都招呼來是不?給俺把嘴閉上!趕緊看看這男娃咋樣咧,一路上貼着都燙人,別燒糊塗回頭我還得養活個傻子。”
剛說完韓小巧聽見趿拉鞋的聲音趕緊一溜煙奔回西屋窩在炕上裝睡。
西屋沒安燈泡,麻雀一樣大點兒,除了個快塌了的土炕就是三面黑乎乎的牆。
韓小巧眼睛瞪得老大,琢磨剛才聽到的話。心裏有事兒就躺不住,想翻個身可炕太小,東西又多,實在擠得慌,索性就這麼直愣愣地獃著瞎尋思。
這個家是從來都吃不好穿不暖的,過去是這樣,現在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以後她的日子可能更不好過。而且聽着他爹那意思,這偷來的男娃才是他老韓家的後人,自己這親生的閨女倒成了拖油瓶。
越想越睡不着,翻不開身後背就跟長瘡了一樣來回挪,呼扇呼扇地把被窩裏那點熱乎氣兒都扇沒了,手腳冷得不行才老實了。到底還是年齡小,熬不住夜,不大一會就開始迷糊了。眼前一會是新鳳姐腳上的白布鞋,一會又是那男娃白白的臉,最終是睡著了。
天還沒亮,韓小巧就凍醒了,四月份的天氣雖然不像冬天那麼難熬,可早上沒出太陽這會兒最冷,自己蓋的還是個小薄被子。被子往身上一卷她就坐起來了,心裏罵,我這個親閨女在這受凍,那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在東屋炕上睡得倒是舒服。想起來昨晚臨睡前下的決心,心裏才不那麼憋屈。
她爹娘肯定不能讓這男娃出門,他要在家貓着自己有的是法子治他,準保叫他聽自己的。反正她爹天天在外面胡混,她娘還得出門幹活,沒人管他,這家裏得她說了算,有什麼吃的喝的也得緊着她。萬一他要是跑了,嗯,跑了也才好呢。反正不管咋着,都不能比現在更差。
韓小巧家裏是真窮,別說彩電了,連個收音機都沒有。所以她不知道啥叫拐騙啥叫犯罪,但是她知道自己那個爹不是啥好東西,乾的事兒也不是啥好事兒。
大舅媽經常當著她的面就罵,說她爹打娘胎里就不是好貨,她奶奶生她爹活活疼死了,沒聽說誰家婆娘生孩子疼死的,明明是讓他韓大光克的。沒過幾年她爺爺喝多了黑燈瞎火地栽進溝子裏睡了一宿凍死了,就更助長了這個說頭。
韓大光在村裡偷雞摸狗的缺德事幹了一筐,偷奸耍滑混飯吃。三十多了娶不上婆娘,饞得天天趴麥子地里看大閨女,弄得村裡人人喊打又不敢惹他怕找晦氣。
也是她娘命不好,小時候上山打豬草遇着蛇,嚇得從坡上滾下來摔斷了腿,那時候村裡沒有衛生所,家裏也不願意花錢去鎮上看。就讓她在炕上躺了倆月,生生躺成了個瘸子,天天拄着拐,肌肉也萎縮了,歪歪着的腿是真難看,也耽誤做活計,老大不小了嫁不出去。
她大舅那會還當著村長,家裏有個老姑娘實在是不好看,他婆娘更不願意,嫌小姑子白吃乾飯看着就有火。就這麼的,把她娘給了韓大光這個窮光棍。
她大舅李廣源原來是想着把村裡這個老大難解決了,娶了婆娘再生個孩子,也好收收心,干點正經營生,省得鄉里鄉親的天天來他這村長跟前告狀,他管不了,也不想惹一身騷。為著這個,還把自己家原來的老院子收拾出來給了韓大光和妹妹住。
可沒成想,這韓大光娶了自家的瘸腿妹子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糾集了鄰村的幾個二流子在附近的地界上打着他這個大舅子的名義作天作地,弄得他這個村長白白地擔了一個村霸的惡名。自己那瘸腿的妹子管不住男人也就罷了,偏偏每次在韓大光那挨了打受了委屈都跑到大哥家去訴苦,話里話外都是當初不該稀里糊塗地把她給了韓大光,哪怕當一輩子老姑娘也好過現在天天受氣。
這下弄得自己這個當大哥的裡外不是人。當大嫂的那個更是厲害,劈頭蓋臉地給小姑子罵了一通,說她醜人多作怪,老天爺都嫌惡,白吃白喝地養了這麼多年當自己兄弟家是有金山銀山么?賴着不走當祖宗,腿瘸了心也黑了么?喂不熟的白眼狼!
李秀花聽愣了都忘了哭,老半天反應過來,“啊!”的一聲嚎着跑回了家。
從此這兩家算是徹底鬧掰了。那邊的哥哥嫂子是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這邊是窮得揭不開鍋,只能沒皮沒臉地隔三差五上門借這個借那個。村裡相熟的老人還都在,總不好真的不管親妹子的死活,怕人家說閑話。再等韓小巧出生了,回回都是被她娘抱着去討東西,大舅媽氣得是多看一眼都怕吐血。
就在這麼樣的一個家裏,韓小巧是早早地就懂了人事。怕挨打所以跑得就快,想吃飽點,人就得機靈,逮着機會就從別的娃手裏摳點好吃的。頂多被村裡大人罵幾句,但是挨罵是掉不了肉的,所以不痛不癢,厚着臉皮齜牙一笑就算過去了。也因為不痛不癢,所以渾渾噩噩地就長了這麼大,倒不覺得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