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面腦殼
銅分廠所在山溝溝里的本地人都讓孩子起小側着睡,孩子長大了前額後腦顯凸起狀,都把凸起的前額和後腦叫“前啄啄”和“后啄啄”。
北方人家的孩子起小仰着睡,長大了後腦是平展的。北方人覺得腦袋前凸后凸,有點滑稽,嘲笑傻子才長那樣的倭瓜腦袋。
本地人不服氣說:前啄金,后啄銀,沒有啄啄慪死人!
北方人習慣吃麵食,不喜吃米飯,本地人就虐稱北方人前面不凸後面扁平的腦袋為“灰面腦殼”。
灰面腦殼也就成了本地人調侃北方人的統一稱呼。
銅分廠有兩口子,男的姓侯,叫侯大毛;女的姓馬,叫馬小丫。
倆人都是灰面腦殼。
當初還東北的時候,侯家初添一男,侯大毛給男孩取名侯愛毛。
侯愛毛的老爹侯大毛,去給兒子上戶口遇到麻煩了。
那天管這事的女幹事上班前和自己的愛人吵架了,還挨了幾耳刮子,心情就很糟糕。
一個人心情很好,一個人心情非常糟糕,遇到一起肯定就有麻煩。
“侯愛毛?你這名字不行!叫人以為是猴子愛毛,聽起來也像猴愛貓,太不嚴肅。”
那管戶口的女幹事說,把侯字的鼻音弄得很重,聽起來就像東北人“猴”的發音。
“我是姓侯的侯,不是猴子的猴!”侯大毛糾正說。
女幹事愣了一下,沒想到還有人敢和自己頂嘴。
辦這事,一般都是低頭哈腰遞上喜糖,巴結討好。
打量一下眼前這人,像個地道的土八路——腿上還打着裹腿,穿的嶄新的軍用布鞋上粘着泥點子。
女幹事心想:“你個老土,這年頭沒打仗了,還這副打扮!”不想理他,女幹事起身拿溫水瓶打水去。
侯大毛一巴掌拍在桌上,女幹事驚了一下,轉身看他拍在桌上的手拿了桌上那上戶口的介紹信憤憤離去。
侯大毛打算要三個兒子,分別叫侯愛毛、侯愛澤、侯愛東。
侯大毛找到主管領導,反映情況。第二天領導找到那女幹事,批評了她昨天對侯同志的態度不好。
那女幹事的愛人也是老革命,問了姓侯那人的底細,才知道那人的職位比她愛人的職位高。
女幹事找到侯大毛,做了自我批評,把戶口給辦了。
辦完戶口,侯大毛給女幹事行了個軍禮,一揚手,把女幹事嚇了一跳,兩個人尷尬地笑了。
侯大毛拿出水果糖招待她。
在東北大城市幹得好好的,不明就裏,侯大毛直接被調到大西南老山溝里這銅分廠來。
好在沒被一擼到底,給安排了個領導職位幹着,慶幸的是工資一分沒少。
有了第一個小灰面腦殼侯愛毛,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接下來的造人工作就應該就順理成章了。
白天上班為國家制銅做工作,下班晚上為國家造人辛勤努力。
不用槍林彈,東躲西藏餐風露宿打游擊,不用東奔西跑南征北戰腿跑細,不用擔驚受怕躲國軍的飛機大炮。
侯大毛經常端着酒杯,看着臀部略顯肥碩的馬小丫,想起國家要求廣大婦女爭當英雄媽媽的號召,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這個能力,老婆的身體有這個潛力。
可有了第一個孩子六年來,侯大毛老婆馬小丫的肚子都沒動靜,侯大毛以為馬小丫的肚子不來勁,他的理想和計劃就要落空,只有一個兒子的命了。
沒成想大兒子七歲那年,他老婆又給生了一個兒子,隔年又有了一個兒子。
這樣侯家就有了侯大、侯二、侯三,也就是:侯愛毛、侯愛澤、侯愛東。
侯大毛偉大的人生願望實現了——有了三個小灰面腦殼。
雖然被貶老山溝溝,可年長月久,水土也適應了,生活也習慣了。
侯大毛要三個兒子的人生理想實現了,心情好起來了。
高興下來侯大毛又想要個女兒,決定給那未來的女兒取名叫侯愛青。
沒承想馬小丫生了龍鳳胎,不但有了女兒侯愛青,還有了第四個兒子侯愛彪。
這樣侯大毛的人生願望超額實現了——有了五個小灰面腦殼。
侯大毛兩口子到了內地老山溝里的銅分廠來,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孩子都撂在東北,由老丈母娘一手拉扯。開始孩子少,老丈母娘帶着不費勁。
可這兩口子,啪嘰啪嘰像下豬崽子(他老丈母娘的說法)又連生了幾個,這麼多孩子帶着就吃不消了。
大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不用操心太多,可幾個小崽子磨人,吃喝拉撒睡都得一個人照應。
老丈母娘也上歲數了,加之又是小腳,力不從心。
那年侯愛毛到廟上玩,在鐘上磕了大口子,血像殺雞開了口的喉嚨一樣往外冒,可把侯家姥姥嚇壞了。
侯愛毛腦袋剛好不久,上學打架又把同學腦袋敲冒煙了。
接下來是侯愛澤摔下炕,腳脖子崴了,腫老高,侯家姥姥和侯家老大換着背侯愛澤去醫院敷藥。
受點苦累倒沒啥,侯家姥姥擔心給女兒女婿帶孩子帶不好,萬一弄個殘疾什麼的,落一輩子埋怨,叫孩子他媽把孩子都接走。
侯家姥姥還說,一家子人,一年一年,天南海北來回折騰,人受不了不說,掙點錢都交給鐵路局了。
沒轍,侯大毛兩口子把孩子和老太太從東北接到大西南老山溝里的銅分廠來一起過日子。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
侯家老爸最喜歡小女侯愛青,侯家老媽最喜歡老疙瘩侯愛彪。
四個兒子裏面就老二侯愛澤古怪,到了十多歲就愛做夢。
夢裏儘是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巒,那些山巒層層疊疊,無邊無際,連綿不斷。
細看那雪,上面儘是一片片、一點點的紅。
由於人在夢裏思考力為負數,故而也沒有想那紅是什麼。
過一段時間這樣單調重複的夢就要來幾次,伴着夢是激動歡愉,夢醒之後又莫名的悲傷,想哭,好像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不可釋懷的情緒。
這樣的夢很長時間不會來,一個月,兩月,一年都沒有,也許一連十天半月都是這樣的夢。
這些夢有個特點,全都一個樣式,如同重複播放的老電影一樣,但這夢每次都給人以新鮮感。
這夢侯愛澤不敢講給他爸媽聽,怕他爸媽不耐煩,嫌他啰嗦,弄不好就要罵他神經病、二傻子;講給弟弟妹妹聽,弟弟妹妹以為他在瞎扯胡謅,也沒什麼故事情節,不想聽;講給他姥姥聽,他姥姥耳朵不好使,聽不太明白。
比如,侯愛澤跟他姥姥說:“我要吃飯!”。
姥姥說:“你要下蛋?”
侯愛澤說:“我想要吃飯!”
姥姥說:“母雞要下蛋?”
侯愛澤說:“笨蛋!”
“你才笨蛋!”她姥姥這聽懂了,不高興了。
姥姥耳朵不好用,歸罪於侯愛澤用烏鴉毛給她撓耳朵眼。
烏鴉成群結隊落玉水河河灘歇息飛走之後,侯愛澤合著一起調皮的小男孩到河灘上去撿烏鴉蛋。
一個烏鴉蛋沒見着,就撿那些烏鴉掉在河灘上的羽毛玩。挑大個的,尾巴或翅膀上掉下來的毛撿。
用那羽毛捅鼻孔,痒痒到腦門,立刻就要打噴嚏。用那羽毛刷彼此的臉頰、耳朵、後頸子,嘻嘻哈哈斗樂子。
侯愛澤和侯愛東把烏鴉羽毛桿扯得只剩下上面一點毛鬚鬚,捏羽毛桿,鬚鬚插耳朵眼裏轉圈,那痒痒的舒服勁就別提了!
侯家姥姥眼神不大好,看不清天上飛的烏鴉,也沒那興趣看,不清楚侯愛澤是把烏鴉毛撿回家給她撓耳朵眼。
侯愛澤拿着烏鴉毛的毛鬚鬚給姥姥通撓耳朵眼,姥姥覺得舒服,撓了左邊耳朵又叫侯愛澤給撓右邊。侯愛青看着舒服,也叫侯愛澤給她撓耳朵眼。
侯家老媽回家看見,不答應了,說掏耳朵眼要把耳朵掏聾。
侯愛澤說又不是拿火鉤子掏耳朵,這是烏鴉毛,細着呢,不會掏聾!
一聽說是烏鴉毛,姥姥先不幹了,說烏鴉是不祥之鳥,晦氣,人都避之不及,還拿這東西掏耳朵!
姥姥拿來洗臉毛巾,把毛巾角捏成條狀,往耳朵孔里鑽,似乎要徹底清除烏鴉毛帶來的無形邪祟。侯家老媽立馬收了烏鴉毛,扔灶坑裏。
第二天,侯家姥姥就說耳朵比以前更不好使了,聽力大不如以前了,怨侯愛澤這小癟犢子用烏鴉毛給撓了耳朵。
啥事都賴侯愛澤頭上,侯愛澤不服氣,說那麼多人都拿烏鴉毛撓耳朵眼了,也沒聽說誰把耳朵撓不好使的。
姥姥說,老年人不比小孩子,小孩子陽氣旺,百邪不侵;老年人陽氣弱,沾着邪氣就倒霉。這方面侯愛澤說不過她,
姥姥封建迷信的歪理邪說一套一套的。
侯家姥姥說侯愛澤是“二愣子”,腦袋上頭髮長了兩個“旋”。
說是:一個旋好,兩個旋渾,三個旋不要命。還說侯愛澤三歲帶持老的像,脾性猴拉吧唧,只知道調皮,這輩子沒多大出息。
侯家姥姥會看手指螺,還叨念:一斗窮二鬥富,三斗四斗賣豆腐,叨叨叨。
給侯愛澤看,侯愛澤就是個賣豆腐的命,豆芽長房子高也就是個菜貨,這輩子再怎麼折騰,即使穿上龍袍,頂多就是個唱戲的。
侯愛青手指全是“簸箕”,命好得很。或許因為這,侯愛澤和姥姥有什麼爭執,侯愛青總是站在姥姥一邊。
侯家老媽和老爸看見侯愛青事事都護着姥姥,就說她懂事有孝心。
侯愛青兩面討好,侯愛澤裡外不是人。
說侯愛澤沒出息,侯愛澤最氣這話,就經常挑姥姥的毛。
姥姥愛把好多東西加上洋字:洋車、洋布、洋灰、洋油、洋釘、洋鹼……侯愛澤抓住把柄,批姥姥崇洋媚外。
侯愛澤叫他姥姥把裹着的小腳打開給大家看——那小腳的確沒有腳的形了,四個腳趾被踩在腳下,與正常的腳大相逕庭,說實話,與打整乾淨準備下鍋的豬蹄有些相似。
看着姥姥像豬蹄子的小腳,侯愛澤就暗笑,但不敢當面說姥姥的小腳像豬蹄子。
有家務活,侯愛澤就愛支使侯愛東和侯愛彪干,姥姥就說他大懶支小懶,一支支個乾瞪眼。
侯家姥姥說侯愛澤沒眼力見兒,該自己乾的活還愛指使別人干,自己一個人就能幹的活還要別人幫忙。說他懶驢上磨屎尿多,吹笛子還要個捏眼的,放屁還找個聽響的。
鬱悶的是,這些話從東北說到這,侯家老媽也學會了這些訓孩子的話。孩子們卻不敢用同樣的話反擊——怕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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