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生生不息 繼往開來
驢圈溝上面的伏龍潭邊上有條引水渠,把驢圈溝的水引到一個大水泥池子裏,作為銅分廠的生活用水。
這水泥池子地勢比較高,水管子的水壓足夠,不用電水泵打壓,可以通過幾千米長的鐵管子,直接流到家屬區的水管檯子,就連拐棗坪地勢比丁家壩高二十多米也不在話下,只是到了主水管的末端水要小很多而已。
這水是來源於崇山峻岭的原始森林,水質非常好,有人到伏龍潭上去喝那水,說是甜的。
當年尤大為這事,專門邀約幾個半大小子,親自到伏龍潭上去品嘗。
那水雖然清澈乾淨,不像家屬區水管子裏的自來水,隱隱約約有股鐵鏽味,除了這,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更品嘗不出一點點甜味來。
平日水管出來的水都很清澈,但遇到夏天下大雨漲洪水,水管子裏流出的水就是黃泥湯子。
水渾濁沒法喝,這時候全廠家家戶戶,都到山邊接山泉水挑回家做飯燒水。
尤家和侯家幾個小崽子都還記得那一年尤大和大白乎打架的事……
“一到了夏天,打雷下暴雨,伏龍潭的龍就要出來折騰,這一折騰,就把潭裏的水給折騰渾了,這水流下來,就是這樣的,看着像黃泥湯,沒法喝。”大白呼在拐棗坪家屬區後面小山邊上的小山泉邊上排隊,接清澈的山泉水的時候,給排隊接水的那些半大小子和丫頭講,“那伏龍潭深不見底,龍在天上玩夠了就要回潭裏休息。那年我到上面去,就親自看見那龍在水裏游,嚇得我立馬就跑回來了。”
說著大白乎咧嘴笑,對眼前的小孩子們好奇和崇敬的眼神很滿意。
“你扒瞎你!那伏龍潭還沒學校半個操場大!能有多深?一根晾衣桿就能戳到底。”尤大正好來看妹尤麗霞和尤麗紅排隊接到水沒有,聽到大白乎吹牛,不服氣,說,“我們親自上去看了,哪有啥龍,吹牛也打個草稿再吹好了!”
尤大到來,這些話一出口,那些聽大白乎吹牛的半大孩子收了剛才崇敬的眼神,對大白乎一陣嘲笑。
大白乎的臉一下就垮下來,隨口就罵了一句怪話。
“你個癟犢子,嘴巴給老子乾淨點!”尤大說著,上去使勁推了大白乎的肩膀。
大白乎站在斜坡上,沒防備,昨晚下過雨地濕滑,一個趔趄,手拄地,沒摔下去,看手上的泥,衝上前,將就那手上的泥,一巴掌給尤大糊臉上。
尤大摸了一下臉,看了看從臉上抹下來的泥,一拳要給大白乎打臉上。
大白乎躲開,沒打着,尤大上去抓住大白乎的衣領子,兩個人撕扯起來,都想把對方絆倒。等接水的人都閃開,排隊用的接水桶叮叮咣咣被他倆弄倒了許多。
一時間難分勝負,觀斗的小孩子興奮地大吼大叫。
體力一時消耗比較大,都有點吃不消,誰都不肯先放手。揪住對方的領子、肩膀,轉而又抓住彼此的頭髮不放,腦袋像山羊打架一樣頂住對方。
大白乎的兩個妹妹,尤大的兩個妹妹,加上幾個等接水的大人,上來拉開了彼此。
尤大喘着粗氣,整理自己的衣褲,撿起落到地上的帽子,防着大白乎發動突然襲擊。
大白乎被拉到一邊,罵罵咧咧,撿起落到地上的一隻鞋,拎着鞋的那隻手的手指頭指着尤大叫道:“你個癟犢子,你,你有本事就在這等着,一步也別走!”
說完話,大白乎抬起一隻腳,把右腳底上的泥在左腳褲腿上胡亂擦了幾下,另一隻腳在地上跳躍騰挪幾次以防摔倒,弓腰穿上鞋,氣沖沖往家走。
“糟了,拿菜刀去了!”一個排隊接水順便看笑話的大人幸災樂禍地說道。
聽到這話,尤麗霞和尤麗紅排隊的桶也不管了,推着尤大叫他回家。
打架的人走了,等接水的人又重新把弄亂的桶,依照先前的秩序排好。
“你在這幹啥?”這時間侯愛東挑着桶也來接清泉水來了,侯愛青傻呵呵地站那問道。
“我幫麗紅接水。”侯愛青說。
侯愛東沒看見剛才熱鬧的場面。“你這傻*丫頭,自己家還沒水喝呢,幫人家接水,拿着桶,排上!”侯愛東說著把挑水的桶放下。
侯愛青沒理會侯愛東,驚訝地看着地上的一簇頭髮發獃。
“呃喲,剛才打架薅下來的!”有人看着地下的那撮頭髮說。
侯愛青反應過來,這撮頭髮很有可能是尤大的,侯愛青以為剛扯下的頭髮還會長回去,撿起那撮頭髮直奔尤大家去,不理會侯愛東的怨叨。
侯愛青敲門,叫尤麗紅、尤麗霞開門。
尤麗霞迅速開門放侯愛青進屋,探出頭四下觀望,害怕大白乎真拿刀找上門來。
“看看,你哥頭髮被薅掉了,趕快載回去,興許還能活!”侯愛青拿着那撮以為像草,拔掉還可以載活的頭髮遞給尤麗霞。
尤麗紅也趕過來看。
“頭髮薅掉這麼多不會死人吧?”尤麗霞這樣想,拿着頭髮,後面跟着侯愛青、尤麗紅,進裏屋把頭髮拿給尤大看。
尤大拿那撮頭髮看,無法判斷那撮頭髮是大白乎還是自己的。拿鏡子照,前面的頭髮看不出哪少了。
尤大叫尤麗紅看自己腦袋後面有沒有少頭髮的地方。侯愛青也像尤麗紅那樣,站小凳子上用手撥弄尤大後面的頭髮檢查。
尤大頭頂的頭髮沒見明顯斑禿的地方,但是有的地方稀疏,可以判斷這頭上的毛也有被大白乎薅下的。
“別看了,頭髮不是哥的,哥的頭髮又粗又黑,這撮頭髮,發黃還細。”尤麗霞肯定地說,叫尤麗紅把頭髮扔到灶坑裏去。
聽這麼一說,尤大放心了,拿梳子梳了頭髮,戴上帽子,說:“大白乎瞎吹,哪有什麼龍……”又強調他親自到伏龍潭去過。
尤麗霞說他幹嘛和大白乎一樣,不吹牛要死人啊!
尤麗霞、尤麗紅和侯愛青都認為伏龍潭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小孩子根本就去不了那地方。
“你們怎麼都不信呢?有個事,我跟誰都沒說,我跟你們說,我還往伏龍潭裏尿了一泡尿呢!”尤大有些得意。
“啊!你往全廠人喝的水裏尿尿?廠里人知道不打死你才怪!”尤麗霞非常驚詫。
尤大感到自己說走嘴了,可話也不好收回來,他兩個妹妹倒不會往外說,可侯愛青就不能保證不往外說。
“愛青,這事你別跟外人講哈,你看,我都把你當成親妹妹了。”尤大認真地說。
侯愛青聽了噗呲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答應不往外說這事。
這是尤大第一次感到侯愛青討人喜歡。
擔心侯愛青往外說他往水管子裏撒尿,和大白乎要拿刀砍他這兩件事一直叫尤大提心弔膽,但一個月過了,風平浪靜。
又一次遇到大白乎是在學校路邊上。大白乎和一幫小子在打蛋子,都走到跟前了,尤大不好折回,硬着頭皮從他們邊上走過。
大白乎沖他傻笑了一下,尤大停下來看他們打蛋子。
“你個*人,你來打不打呀?我這有,借給你,不要你利息。”大白乎說著遞給尤大幾個彩色玻璃蛋子。
尤大接過蛋子沖大白乎一笑,算是倆人和好了。
尤大和侯愛青結婚後,想起這事來,說他那時就喜歡上侯愛青了,人地道,人不大,保密還行,往全廠人喝水的水潭裏撒尿的事一直都沒說。
尤大還記得那天她妹妹都不敢去拿回他家的水桶,怕大白乎真要拿刀來砍人,還是侯愛青去把他家的水桶和扁擔拿回來的。那天還好,缸里還剩點乾淨水,將就着煮飯,第二天水管子來的水就清亮了。
其實當天侯愛青就把尤大往全廠人吃水的水池子裏撒尿的事給她三哥講了,他三哥正想着其他事,嫌她絮叨,說她胡扯,沒在意這事。
侯愛青把這事給她姥姥講,她姥姥反而給她大講童子尿可以治病的好處。
過了許多年,聽尤大還提這事,侯愛青就憋着嘴笑。
想起這些事就像在昨天發生的,如今尤大已經過世了,侯愛青經常做夢夢見尤大,情景是那麼清楚、明白、真切。
好像他去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隨時都會敲門進家,隨時在路上都可以碰見他,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她面前。
每每從夢中醒來,都要回神好一陣子,理清楚了時空關係,才想起尤大隻剩下骨灰躲在公墓冰涼的花崗石板下面。那些夢異常清晰逼真,侯愛清不免生出一陣惆悵。
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死亡,這是誰都擺脫不了的。帝王將相、明星富豪、平民百姓、乞丐叫花子都一樣。可人的死法千奇百怪,不像人生出來的方式那麼單一。
死的時候可能含笑,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哭。
老一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侯愛青的同班同學也有兩個不到四十來歲就走了。
好多都死在癌症上。只要確診是癌症,少則一兩月,多者也就大半年就走了。也有得了癌症幾十年都還在的,可那是個例,寥寥無幾。
尤大跟人談業務,好多都是酒桌上成交,這養成了尤大喝酒的嗜好。
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侵入了酒精分子,酒精給了他力量和膽量。
喝得醉醺醺能夠保持頭腦清醒,而不至於說出什麼荒唐的話,不會做出有失體面的事,保持舉止得體,這就是一般人沒有的本事。這就是能夠領導別人的本事,這也是別人服他領導的本事,這就是這個社會辦好多事能成功的本事。
一般人喝酒時間長了,越喝越糊塗,他好像越喝越聰明。幾年前喝過勁了,鬧了急性胰腺炎,弄醫院去治療兩個月沒起色,又診斷為胰腺癌,做了手術,醫院住了大半年,最終也沒治好,走了。
尤大原來不胖,到四十歲開始發體,有了肚腩,脖子上的肉也起了褶子。和疾病搏鬥,到後來瘦得人都縮了,皮包骨,膚色像煙熏過的臘肉,來看他的幾個戰友,強忍着,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痛哭。
尤大和侯愛青他爸都認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死,迂迴委婉地跟他說他是得了癌症,聽了就大為光火,還說別人咒他死。只一回,誰都不想被罵,就只和他說好聽的,這樣直到死,也沒撂下“后話”。
侯愛青的爸爸和尤大的爸爸媽媽都是得的癌症去世,但都是上了歲數才得病去世,熟人朋友都嘆息尤大走得太早了一點。有人說,那個大醫院的兩個肝膽胰著名專家也死在胰腺病上。
看來癌就是魔,不懼權威,不論貧富,不講情面。
侯愛青就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麼不把錢用來研究治療這些病上去,為什麼人可以到月亮上去,卻對癌症沒有什麼辦法呢?為什麼不把錢用來好好研究治療癌症上呢?
也許這事是比上月亮還困難。
英國有個號稱世界上最聰明的科學家,腦子好用得不得了,自己卻癱在輪椅上一點辦法都沒有。
別說癌症,這麼多年人類對連感冒都還束手無策。也許人類就是比其它動物聰明一點的蠢貨,是人類把自己高看了而已。
尤大和侯愛青有個兒子,兒子去了幾年美國,信了基督教,雖然他爸去世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可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悲傷。他還講《聖經》上說,人是上帝用泥造的,人本來自泥土,死了就是回歸泥土——軀體歸大地,靈魂歸上帝——靈魂就是《聖經》上說的上帝吹到人鼻子裏的那口氣。
侯愛青兒子說,他死了不要留骨灰,不要墓地,埋在墓地幾十年以後誰還願意去看,還調笑現在的人每年清明節把掃墓當成樂事干,待他死了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撒到太平洋里去,像一些中央領導人一樣。
這個沒良心的傢伙,一聽兒子說這些侯愛青就來氣,不愛聽:“《聖經》,《聖經》,我看你有點神經!”
侯愛青說,那麼大老遠的,你自己有本事把自己的骨灰撒到太平洋里去得了!你又不是哪門子國家領導,還給你派專機?
以前以有多少孩子為驕傲,如今以手裏有多少房子,有多少票子為驕傲,尤大和侯愛青兩口子錢多得沒法用。
兩家兄弟妹妹的子女到國外留學費用全包,兄弟姐妹一人給一套商品房,外加鋪面寫字樓。這事尤麗紅背地裏不樂意,說侯愛青太賊,肚子裏揣漏勺——心眼太多。說是平均,她家人多,算下來她家得的多!
尤麗紅還說公司的資產有她哥哥的股份,她哥哥如今不在了,全部被侯愛青吞掉。還說侯愛青拿錢養小白臉,勾搭小鮮肉,老*還發痒痒。
有人把這些話翻給侯愛青聽,侯愛青聽了就笑,說尤麗紅啥事不能幹,就是個“漏燈盞”,這麼多年沒幫公司一點點忙,給她的錢,給她的房,這輩子睡着吃,躺着屙都夠用了。
俗話說:創業百年,敗家一天!當初若不是她堅守“陣地”,那些二奶小三早把她哥的錢給摟走完了。
再說逢年過節,遇到大事小事,嫁娶生孩,有病有災,還要給,又不是一下就“砍斷”完。
侯愛青說尤麗紅啥事都不會做,只會瞎嗶嗶,就一破火爐子,只冒煙不燃火——欠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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