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有些記憶總是那麼清晰
那年發大水,三機廠遭遇泥石流的前幾日,黑壓壓的烏雲密佈天空就是不下雨,大白天像傍晚,大白天開車都得開車大燈。
侯愛彪根據“科學原理”推論:這老天就像人憋尿一樣,尿憋久了,“水”就存得多,撒一次尿肯定就比正常的多。正如侯愛彪預測,老天爺的尿脬好像被捅漏了,下起雨來,一下就是一天兩夜。
那雨下得大啊,一陣接一陣,說是瓢潑大雨還溫柔了點,簡直就是拿盆潑,不,簡直就是直接拿水龍頭澆。那雷打得呀,一串接一串不歇氣。
老天爺發威了,天空像大銅鈸,人就像扣在裏面的小螞蟻,就要被震死掉了。那閃電像一把把耀眼的銀劍,把黑夜的天空劈得亂七八糟。
半夜裏有火球在山坡上滾,還逆風而行,甚是嚇人。
老天爺沒休息,下了一天兩夜。
雨停了,山腰山頂霧氣蒸騰,殘陽給天上烏雲鑲上了金邊。
侯愛澤對那兩天的記憶很深——家裏的後窗潲雨,窗框被雨水浸濕發張,打不開了。
屋頂也漏了幾處,這現像從來沒有過。周邊農村、老街、螣紋礦、二機廠和銅分廠都知道三機廠遭遇泥石流。
泥石流衝倒了三機廠里的一棟家屬宿舍樓。從泥里,從倒下的樓里,挖出多具屍體,有邱紅繼母和繼母女兒茹茹的屍體,沒見她父親的蹤影。
家什全被沖走了,在爛泥里邱紅找到了她家牆上鏡框。鏡框的玻璃碎了,照片上還沾了泥,邱紅用手絹擦乾淨照片上的泥,把照片揣進貼心的上衣口袋裏。
她明白,以後沒有家人陪她了,只有這照片陪着她了。人容易離去,這照片只要保管好了,它是不會離開你的。
這次泥石流死的人都埋在後山上,一排新墳來年就被荒草埋沒了。邱紅只記得他父親的墳後面有一棵杯口粗的,本地人叫“水冬瓜”的小樹,旁邊是她繼母和繼母女兒茹茹的墳。
……
茹茹和邱紅合的來,每次從鄉下回來都會給茹茹帶好吃的,還帶回兩隻像絨球一樣的小雞崽叫她養着。
茹茹可喜歡那兩隻小雞了,第一天居然要摟着小雞睡覺,她媽媽怕小雞拉屎在床上,不讓茹茹摟小雞睡覺。
倆人為這事吵,邱紅拿紙盒子,用剪刀扎了很多通氣的小孔,裝了小雞,放到茹茹的枕頭邊上。
小雞睡覺前的叫聲像蛐蛐叫,茹茹覺得這叫聲很滑稽,輕輕地端着裝雞的盒子,到邱紅床邊叫她聽。
而今,茹茹那歷歷在目的身影和笑顏,在那小墳塋下面已經化為泥土,化作永遠都記憶。
漲大水,發生泥石流那天,邱紅正好在鄉下,如果那一天她在家裏,或許三機廠的後山上就會多一座墳,那墳里就是她化作泥土的軀體。
這墳的佈局也像“全家福”一樣——左面是繼母和茹茹,右邊是邱紅和她父親。這就是人們說的“命”吧。
邱紅想起外婆的話:人都有原罪,我們要經歷許多苦難,才能進人天主的國!
經歷了許多苦難,可天國的影子都沒看見,在哪裏也不知道。
有人說,如果要發生什麼大事,事先家裏的人都有預感,但父親去世前卻沒有一點點預感。
銀石溝下大雨發生泥石流的那天,邱紅在遠離三機廠的鄉下,第二天天空難得的晴朗,到中午天空都萬里無雲,人的心情也比平常好一樣。
邱紅吃完午飯和杜妮婭和魏妮娜三人正在說笑,有人叫她,一看是廠里“知青辦”的人,說廠里的車專門接她回廠。
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邱紅的父親只不過是廠里的一名工程師,沒有特權派車來接她。
杜妮婭、魏妮娜和廠里的知青倒很高興——可以搭順風車回家一趟了。
回到廠以後,那些接邱紅的人才讓她知道接她回來的目的:泥石流衝倒了一座樓,死了十幾個人,俱樂部里演戲放電影的檯子上,擺放着一排排用白布蓋着的屍體。
杜妮婭和魏妮娜陪着邱紅到俱樂部里,但不敢隨着邱紅和陪她的人上去看她繼母和繼母女兒茹茹的屍體。
沒找到邱紅的父親,“治喪委員會”負責人的意思她父親還活着,叫邱紅不要放棄希望,要相信組織。
……
過了玉水河大橋,右轉上一個大坡,不遠就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轉過這個大灣,公路就通往二機廠和三機廠去了。從這大轉彎順斜坡小路下到的銀石河裏,這裏有塊大岩石。
這岩石比一間教室還大些,岩石一半在河裏一半在岸上,在河裏的一半像一個巨大的翹起來的大船頭。
“船頭”下面一個洄水凼,水深,後面是很大的水洞。這幾年沒有人敢拿炸藥、手榴彈炸魚了,銀石河和銀石河的魚兒又多了一起來,船頭石下面有很多魚出沒。
那些魚有一拃來長,身上的花斑五顏六色,魚鱗彩光閃閃,煞是好看,本地人把這種魚叫“桃花魚”。這十里八里的河中看不到這種魚,只有這裏才有。
那些桃花魚一群群,身姿曼妙,游來游去。
“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兩千多年前的莊周看到的也是這樣的情形吧?小風吹來,泛起一片漣漪。生命沒有高貴低賤,只有幸福、快樂、痛苦與悲哀。它在清澈的水裏,在乾淨的陽光照耀下撒歡,
它們像仙物,不吃食,不咬勾,異常警覺,一有影子動靜就藏到石頭下面去了。這山溝溝里的小孩都知道這個地方,夏天喜歡到這游泳,膽子大的孩子就從船頭一樣的岩石上往河裏跳。
天氣寒冷,不能下河游泳,侯愛澤和同學經常到那地方去欣賞那桃花魚。這船頭樣的岩石下游就是一片淺灘,枯水期勉褲腿子可以趟到河對岸去。
銀石何與玉水河相同,枯水期水流較小,但到了夏季,暴雨過後河水猛漲。
這次大洪水以後,船頭石下面的深潭不見了,被洪水衝來的石頭填埋了,突兀的船頭石也埋沒得沒多少了,再也見不到那些漂亮的桃花魚了。
這次洪水也太大了,上了年歲的本地人說生下來都沒見銀石何漲過這麼大的洪水。
兩天以後,在離三機廠幾公里的銀石河下遊船頭石的河灘邊,發現了邱紅父親的屍體。
屍體已經沒有了人樣,廠里叫邱紅到現場去辨認。邱紅到了之後,廠里的人掀開蓋屍體的竹席,邱紅上前,屍體的眼、鼻孔、耳朵、嘴驀然流出血來。
當地發現屍體的農民都說:“不用問了,這肯定親人了!”邱紅當時就暈過去了。
邱紅的好多同學都到場,侯愛澤、塗曉豐、大野、鐵成剛也去了,看見邱紅父親的屍體,看見邱紅悲痛欲絕的樣子,侯愛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到場的二機廠和銅分廠的同學受他感染都躲一邊去哽咽。
邱紅一笑,臉上就有酒窩。這之後難得看見邱紅的笑顏,酒窩也不見了。那是青春的酒窩,理當是幸福的酒窩,卻不見了!
酒窩,酒窩在哪裏?
杜妮婭說她看到過魏妮娜哭過,看到過好多女孩子都哭過,除了她父親去世,從來沒有見過邱紅哭過。
邱紅倒霉的時候,她的心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就是遭災的受害人和看熱鬧的人的心情絕然不可比一樣!
杜妮婭給侯愛澤說,有一年邱紅回來一次,是她陪着去銀石溝的。那裏要搞開發,所有的墳都要牽走。她說杜妮婭,你真幸福,有父母可以孝敬。
邱紅說這次回來最後一次孝敬他父親了,墓地的‘物管費’交了五十年。
邱紅要給交一百年的物管費,公墓的管理人說,他們那裏還沒那個交法。
那塊墓地叫什麼山公墓。二機廠、三機廠、螣紋礦和銅分廠的好多人都葬在那裏,幹什麼的都有,工人、幹部、工程師、醫生、老師,還有炊事員、駕駛員,再辦一個廠人員都有富餘了。
“是呀,活人着愛湊一塊,死人也愛打堆堆,死了都要在一起。”侯愛澤說,“現在看來,死了能在一起也是緣分,死了在一起絕對能夠和睦相處,活着容易起矛盾。死了在一起,相互作個伴,免得作鬼也寂寞。”
自從同學會以後,侯愛澤和杜妮婭在電話里聊得火熱。有空就聊,早晨沒起床就聊,上床聊到下半夜。以前讀書的時候不好意思說的話現在隨便說了。
倆人都第一次在電話里和別人一次性說這麼多話,電話費也是第一次用這麼多。開始發現電話費聊得有點貴,改為微信聊。
把小時候的照片,以前高中時候的照片發給彼此看。感覺那時侯好土哦。
這天,聊到談對象的事。
杜妮婭說:“你們東北人談戀愛叫搞對象。這個搞字好難聽,我們老家叫談朋友。”
侯愛澤說:“還叫‘扇盒盒’呢,知道不,好聽不?”
杜妮婭說:“我當然知道,我待了那麼多年還不知道?那也比搞好聽;現在聽起來‘扇盒盒’還有點萌呢!”
“沒看出來,沒聽出來哪萌!”侯愛澤說,“你們江浙那邊把耍朋友,叫軋朋友。一個軋字,叫人想到軋姘頭。更難聽!”
杜妮婭糾正道:“叫談朋友!誰叫軋朋友來着?”
“你是真上海還是假上海?來內地這麼多年,都給‘赤化’了,連‘母語’都忘了?我都知道有軋朋友這話。”侯愛澤犟嘴道。
悶了一會,侯愛澤麻着膽子說:“咱們倆這算不算軋朋友呢?”
杜妮婭知道侯愛澤的話把她繞圈裏了,也不含糊:“你說算就算!”
這話把侯愛澤美得心裏亂七八糟的,一晚上都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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