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閣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凌晨四點鐘,貝托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拿遙控器打開了阿蠻家裏從來沒有被打開過的老舊電視。
電視還能用,調到了公共台,滿是雪花點的黑白電視機正在臨時插播一條當地新聞,現場直播,地點是城外的高速公路,電視台派出了直升機,當紅的新聞主持人連線,語氣亢奮。
此時此刻正坐在閣樓沙發上的貝托出現在了新聞標題里,主持人非常激動的直播着高速公路追擊戰的現場情況,聽他的意思,貝托現在正在那輛白色的轎車裏,身後的警車緊追不捨,所有的人都認為今天晚上終於可以抓住貝托,終於可以結束這場讓所有人惴惴不安了好幾個月的災難。
電視機前的貝托拿着槍嘴角噙着笑,看着電視裏追擊戰逐漸白熱化,他嘴裏輕輕的呯了一聲。
幾乎同時,那輛在高速上飛速逃跑的轎車突然變了道,不知道是因為方向盤打滑還是剎車失靈,在高速公路變換了兩三次車道之後,全速沖向了拐角的懸崖。
速度非常快,主持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
然後,就是一聲極其空曠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直播用的直升機第一時間調整了直播視角,黑白電視裏,那輛白色的轎車已經嚴重變形,車裏的人沒有出來,主持人一直在一疊聲的詢問車裏的情況,於是直升機的鏡頭又拉近了一點。
正在看電視的貝托嘴裏又呯了一聲。
白色轎車爆炸了。
爆炸的氣流讓直升飛機的鏡頭陷入慌亂,來回擺動再加上老舊電視的雪花點,在鏡頭裏已經無法分辨出那輛變了形的轎車到底還殘留了多少。
但是,裏面的人一定已經必死無疑。
電視畫面逐漸停止晃動,幾輛警車亮着警燈停在了懸崖邊,這一場追擊戰的結局顯然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直播間裏的主持人開始在專家的建議下一幀幀回顧整個追擊戰的過程,從看到貝托上車到車子跌落懸崖,車上沒有人下車。
雖然還需要最終DNA檢測結果才能下定論,但是親眼目睹了整個追擊戰的所有人都可以斷定,那個縱橫切市十幾年的貝托,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鱷魚貝托,失蹤半個月後終於在全市人民的注視下跌落懸崖,轎車爆炸,粉身碎骨。
貝托笑眯眯的關上電視,給自己又滿上了一杯普洱茶。
“接下來,他們會用最快的時間檢測出車裏的屍體和我的DNA完全吻合,貝托這個人以後,就是一個死人。”貝托的心情似乎因為這個新聞變得很好,好到居然又開始和他們聊天。
“你不好奇為什麼車上的人能檢測出我的DNA么?”他看着阿蠻問,瞎掉的那隻眼睛的眼白像藏了毒。
阿蠻沒說話。
“他一定知道。”貝托的槍口還對着簡南,沖簡南那邊指了指。
“車裏的那個人應該接受過他的骨髓移植。”簡南回答的言簡意賅。
“被骨髓移植過的人,血液造血幹細胞會被捐贈者的替代。兩年前我選了幾個和我身形相似的人做了骨髓移植,一段時間之後,這些人的DNA就會變成我的。”貝托說的像是在炫耀,“這個方法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知道。”
“其實挺多的。”簡南看着貝托,拆台,“去年九月份就有法醫把這個現象拿到國際法醫學會上報道了,很多醫學周刊上都有,法醫或者這方面的醫生應該都知道這件事。”
阿蠻身體非常小幅度的動了一下,擔心簡南這種拆台會惹惱了明顯情緒不太穩定的貝托。
但是貝托沒有,他笑了,咧嘴大笑。
“從你們進來到現在,阿蠻找到了十幾次攻擊我的機會,但是她每一次都選擇了擋住槍口,放棄攻擊,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徹底攤牌的貝托顯得十分放鬆,連受了潮的劣質普洱都連着喝了兩三杯。
“她在保護你。”貝托自問自答,語氣愉快。
“可是她大概不知道她保護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貝托放下杯子。
“這個人。”他指着簡南,“在沒來切市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他了。”
“三個月前,有人出十萬美金,讓我截取三個包裹,在裏面藏三塊稀有鱷魚皮然後再原樣寄出去。”
“那三個包裹的收件人,就是簡南。”
阿蠻一怔,轉頭看坐在她旁邊的簡南,他臉上表情沒怎麼變,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眸,看起來並不意外,只是沉默。
“讓我辦這件事的人是一個我多年沒有聯繫的朋友,基於好奇,我查了查這位簡南先生的生平。”貝托嘖了一聲,“那真是,十分傳奇。”
“縱火、偷竊、暴力傷害。”貝托搖着頭,臉上帶着笑,“你真的是打破了一直以來我對專家的固有印象。”
簡南終於動了一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普洱茶,抿了一口,看了阿蠻一眼。
這一眼阿蠻看懂了。
他嫌棄她的茶不好。
媽的。
阿蠻內心的白眼都快翻上天,這麼危險的時候,為什麼他這裏的畫風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血湖不是你的。”簡南開了口。
貝托眯起了眼。
“血湖是潟湖,因為海灣被泥沙封閉演變成了湖泊,是死水。”
“你們長期往死水裏面倒入大量的動物內臟和殘肢,死水沒有出口,這些東西只能在湖底腐爛發酵,大量腐爛物發酵后產生的微生物一直在緩慢的改變着血湖周圍的環境。”
“它們入侵到土壤、水源、空氣和動物身上,最開始只是改變了血湖附近植被和動物的生態,發展到現在,它們已經開始改變空氣,改變地質,血湖這個地方,很快就會變成無人禁區。”
“所以,那不是你的地盤。”
“你們造出了血湖,吸引了大量鱷魚和其他生物,你們以為這是一種野生飼養,只要血湖夠臟,這裏面的鱷魚就可以源源不絕。”
“你們其實沒有想錯,這樣下去,不但是鱷魚,甚至還有可能吸引到大型的食腐動物,你們偷獵走私的名單可能還能更長一點。”
“但是,到那個時候,這個地方,就已經不允許人類進入了。”
“你們造出的血湖,最終會吞噬了你們所有的人,住在周圍的、進入的,都會變成湖底腐爛的屍體。”
凌晨,閣樓里極其安靜。
簡南說這些話的時候和他上次介紹偽雞瘟一樣,沒有太多停頓,西班牙語有口音,但是口齒很清楚,邏輯很清晰。
貝托着實安靜了一秒鐘。
然後,仰天爆笑。
笑得整個沙發都在震動,他臉上那半隻鱷魚都彎曲成了咧嘴的模樣,藏在鱷魚紋身里的瞎掉的眼睛,笑得沒有半絲人味。
“血湖附近村莊裏的人,都叫你巫醫。”貝托終於止住了笑,“我本來不懂,現在終於懂了。”
“你能唬人,你這雙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人的時候,會有人信你。”貝托笑着舉起了槍。
霰彈槍上膛的聲音,他這一次舉起來,動作很慢,臉上還掛着剛才爆笑后殘餘的笑意。
“無人區,就是我想要的。”他笑眯眯的,“湖裏的屍體能引來更多的動物,也是我想要的。”
“至於它最後會不會吞噬了我,那是我的事。”
“你們,必須退出。”
簡南很輕很輕的呵了一聲,一如當初在血湖樹上看到偷獵人祭祀那樣,他微微翹起了嘴角,譏誚的彎了彎眼睛。
這個膽小鬼在被人也用槍指着腦袋子彈上膛的時候,居然還敢嘲笑人。
阿蠻終於伸出了手,摁住了貝托手裏舉着的槍,直接摁住了槍口。
“雷明登870泵動式霰彈槍,改制過的,彈匣的地方裝了一層木雕裝飾。”
“這把槍黑市的人都知道,這是跟了你一輩子的槍,裏面的每一顆子彈都是特質的。”
“今天晚上你來的時候帶上了這把槍,應該,就不是來殺人的。”
阿蠻說的很慢,手看起來只是隨手搭在了霰彈槍上,但是簡南看到,貝托的手臂上青筋慢慢的暴起,他在用力。
“貝托先生,這裏是我的安全屋。”阿蠻緩慢的,又重複了一遍,“你在這裏開槍,就浪費了一次骨髓移植。”
簡南是真的聰明,可能,也很了解人性,所以他也看出來今天晚上來這裏的貝托,只是來警告他們的。
他來告訴他們他沒有死。
他來宣佈血湖是他的地盤。
他來,是來驅逐簡南的。
所以簡南說了那些話,他不怕激怒貝托,因為他知道,貝托今天晚上,不會殺人。
但是,他知道人性卻不知道貝托。
這個人,能讓那麼多人聞風喪膽,是因為他真的就是個瘋子。
真的惹火了他,不管是不是安全屋,不管他今晚是不是假死成功,他拼着最後一口氣也會殺掉嘲笑他的人,哪怕這個代價正常人看起來並不值得。
貝托舉槍的動作沒變,他看着阿蠻,問得非常清晰:“你這隻手,是一種站隊。”
從來保持中立獨善其身只管賺錢的阿蠻,這是她第一次立場分明的站隊。
“我不會讓你在我的安全屋裏殺人。”阿蠻沒否認,也沒承認。
“今天之後,你也會變成我的敵人。”貝托盯着阿蠻的眼睛。
阿蠻放下手,低頭,微笑。
“榮幸之至。”她開口,西班牙語說的精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