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一百零三章

103|第一百零三章

況今昔又看了一眼手錶。

“第八次了吧。”在一旁整理資料的助理甲悄悄地用手肘捅了捅助理乙。

助理乙的年紀大一點,推推眼鏡,幅度很小的點點頭。

頻繁看手錶,是況主任不耐煩的表現之一;拿出那箱重的可以隨時砸死人的模型工具包,是況主任不耐煩的表現之二;還有她用黑色發簪盤起來的一絲不苟的頭髮,是況主任不耐煩的表現之三。

種種跡象都表明,況主任今天要等的那個人,她並不歡迎。

屋外還是大雨傾盆,遺址挖掘工作因為暴雨的原因暫停,心情本來就有些暴躁的況今昔正在用鑷子把一塊塊只有幾毫米大小的木質瓦片貼在十幾厘米的模型上面,聽到院子裏車子的剎車聲,摘下眼鏡,放下鑷子。

來了。

陸老的小兒子,名義上是過來幫她做這次的遺址復原建模的,實際上是陸老託人送過來改造加看守的。

快三十歲的男人,被爸爸綁着騙着送到這裏來。

現實版變形記。

原因是他一個敲代碼寫程序的死宅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年居然連過年都不回家,陸老給他安排的研究院去年因為出勤率不足被辭退了,家裏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打他電話都是無人接聽。

陸老這個小兒子是老來得子,聽說小時候病過一陣子,家裏人寵的不得了。

本來專業是計算機挺好的,不用出遠門不用離家太遠,對於陸老這樣這一代幾個孩子都天涯海角的家庭來說,也算是一種慰藉。

誰知道乖巧了二十幾年,二十五歲之後就突然放飛了。

這次陸家還是用陸老的健康做的借口,一回來立刻把他原樣打包塞進車子裏直接開到了她這裏。

“讓他在你這裏做一兩年,也總比他這幾年無所事事四處閑晃的好。你這裏交通不方便,沒網絡,給他翅膀他也飛不出去。而且好歹近,我們看得見。”陸老在電話里用託孤的語氣,完全沒意識到他口中這個三十歲的小兒子其實還比她還大兩歲。

“我這幾年身體確實是差了不少,總不能真的到時候了,連個兒子都不在身邊。”這句話是況今昔答應這件事的主要原因。

陸老算是況今昔的恩人,認識那麼久只求了她這麼一件事,所以這忙她得幫。

答應了之後,就給這個陸為打上了一把年紀四處晃蕩不務正業的標籤。

建模這種事,他要是做不好她私下裏幫他做了吧。

況今昔打開門。

門外,穩重的黑色轎車外面站了一隻……鱷魚。

花里胡哨的襯衫,上面印着五顏六色的鱷魚,褲子是暗綠色的,仔細看也有類似鱷魚的花紋,一雙人字拖,人字上面卡了兩個鱷魚頭。

這還不是最不正常的,最不正常的是這個人的腦袋,他腦袋上套了個五十厘米以上的鱷魚頭套。

一雙眼睛透過鱷魚頭套張開的血盆大口盯着她。

閃電過後就是一聲炸雷。

在墓地里開棺都沒有怵過的況今昔愣是被這顆暴雨里的褐色鱷魚頭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頭上黑漆漆的發簪晃了晃,散下幾縷頭髮。

陸為很氣。

他這次被逮回家是被他爸爸和簡南合夥騙過去的——簡南這個人居然寧可忍到去廁所狂吐,也要逼着他上飛機。

雖然他這個電燈泡做了五年確實有點過分,但是,五年啊,難道不能處出一點點情誼么?!

而且等他走了以後還直接切了網。

連塞恩都被阿蠻拎着塞上飛機回墨西哥了。

本來能湊齊一桌麻將的現在被他們倆弄得分崩離析,他們夫妻倆是打算在那個地方做野人夫妻么!

五年來朝夕相處沒臉沒皮喪心病狂天天塞狗糧,難道還不能滿足他們么?

而且!

這裏又是什麼地方?!

老頭子把他連人帶行李都塞上車,他以為老頭子是打算把他送到研究院的,畢竟那地方已經給他發了三次缺勤警告,他已經拉黑了對方的郵箱。

這樣的抓捕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熟門熟路的,反正到了地方他照樣能跑。

所以他安心的吃了一顆暈車藥,戴上頭套暈乎乎的睡到現在,一出車門,整個人都懵了。

這是哪?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

從那個破屋子裏走出來的人又是誰?

穿着灰撲撲的工作服,盤着頭,一臉班主任的樣子。

閃電打下來,她似乎受到了驚嚇,往後退了一步。發簪蹭到門框,晃了晃,盤的一絲不苟的頭髮散落了幾縷。

有點好看。

陸為被驚雷炸出一句。

於是他也驚恐的往後退了一步,頭上的鱷魚頭套上下抖了好幾下。

“陸……先生?”況今昔問得並不是十分確定。

她聽說他三十歲了呢。

三十歲的……鱷魚?

陸為伸出手扶正自己的鱷魚頭,他摸到鱷魚頭就知道對面這人為什麼會往後退一步了——他嫌棄車上睡覺脖子痛戴鱷魚頭是為了當頸枕用的,沒想到下車忘記脫了。

現在脫么?

陸為內心開始翻湧。

他在寧鎮這五年很少剃頭,每次剃頭都是偷阿蠻的剃頭刀一下子剃光,現在屬於半長不短可以扎個小揪揪的狀態。

現在脫下鱷魚頭,他的頭髮會因為汗漬貼在頭皮上,那樣非常非常非常丑。

可不脫下鱷魚頭,他現在站的這個小雨棚根本遮不住他突出來的鱷魚嘴巴。

他最最熱愛的,普魯斯鱷的嘴巴。

於是他衝著況今昔比了個手勢:“你能不能轉過去?我需要把頭脫下來。”

很好!很鎮定,很自然。

陸為自我安慰。

然後捂住鱷魚嘴,看着那個女人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才轉身,轉身的時候頭髮又碰到了門框,發簪掉了下來,當著他的面,黑色的長發就這樣傾瀉而下。

非常惡俗的洗頭水廣告的情節。

陸為完全沒料到這麼惡俗的畫面,居然讓他暫時忘記捂住鱷魚嘴,選擇了捂住自己的眼。

非禮勿視。

他心裏默念。

要命了。

這到底什麼鬼地方?!

“這裏……什麼?”陸為知道他現在非常蠢,頭髮貼着頭皮,穿着本來打算下飛機就把他家老頭氣活過來的惡搞裝,手裏抱着已經濕掉一半的鱷魚頭,張着嘴,鼻子上面還有一塊髒東西。

剛才進門的時候沒看到門檻摔的。

反正已經這樣了,他決定放棄挽尊。

“這裏是魯北地區大汶口文化的遺址發掘地。”況今昔在對方一系列非常規操作下反而鎮定了,伸出了右手,“我是6號遺址坑的負責人況今昔。”

“我……”陸為伸着手,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指哪裏,“你……”

遺址發掘地?!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這個穿的灰撲撲的女人近看似乎比他還年輕,而且她頭髮不打算重新盤起來了么?

這樣有點好看啊……

陸為咳嗽一聲,拿出手機。

“這裏沒信號。”況今昔覺得她這句話說出來太風涼了,風涼的她本來有點鬱悶的心情都變得有些好。

她平時不是那麼愛捉弄人的脾氣。

一定是這人穿的太花哨了。

“平時需要聯繫外面可以打辦公室的座機。”況今昔指了指外面的小房子,“你可以睡在那裏,和我兩個助理擠一擠。”

“需要建模用的電腦和相機我都準備好了,聽陸老說,你計算機還算厲害?”況今昔用的疑問句。

陸老在電話里說的不怎麼詳細,她對別人家的家事也沒那麼好奇。

還在震驚自己一覺睡醒居然跑墓堆里的陸為還沒完全消化完自己的情緒,對況今昔那句疑問句的反應只是一臉獃滯。

況今昔:“……不會建模也沒關係,你可以幫忙拍拍照。”

反正她一開始也沒指望他能做什麼。

他在這裏的薪水也是陸老自己掏的腰包,工資不多,一個月給他一千五。

陸為抱着鱷魚頭,滿臉茫然。

“網絡呢?”他問得跟行屍走肉一樣。

“也沒有。”況今昔繼續搖頭,“遺址里所有的資料都會存到硬盤裏,每個月固定運出去。”

“固定電話在哪?”陸為已經不覺得況今昔披着頭髮好看了。

再好看也是古墓派……

況今昔指了指自己辦公桌上的綠色座機。

“我總覺得他好眼熟……”助理甲又開始用手肘捅助理乙咬耳朵。

“前兩年去陸老家的時候見過吧。”助理乙慣常的潑冷水。

“不是……”助理甲皺着眉拚命回憶,“是他那個鱷魚頭。”

“那好像是普魯斯鱷魚的頭。”助理乙對史前動物有點研究,“做的還挺考究的。”

牙齒數量和比例都是對的,眼睛顏色和鱗片做的也很逼真,應該是訂做的。

真是個怪人。

“啊!!”助理甲大叫了一聲。

辦公室里除了專心撥號可是永遠無人接聽的陸為,其他人都嚇了一跳。

“他他他……”助理甲想起來了。

陸老的兒子是普魯斯鱷么?!

傳說中的紅客大佬,沒有他黑不進去的系統,這幾年銷聲匿跡了,有人傳說是隱退了,也有人傳說是進了那個神奇的不是末日公司。

他他他他他來給他們做建模么?

太罪過了啊……

陸為被拋棄了。

寧鎮的地球模擬系統數據庫已經初具規模,被泥石流和山火毀掉那一大片林地經過連續五年的治理,也已經和血湖一樣,開始進入良性生態循環。

地球上又一個小傷口被妥善包紮,而他卻在幹完活之後被人拋棄了。

塞恩說修復遺址是他下一個工作。

他爸爸說他今年七十了,他應該父母在不遠行。

簡南和阿蠻,在電話那頭笑得像兩個反派。

他就是被拋棄了。

陸為蹲在電腦面前,用下巴打字,閉着眼睛建模。

他身邊蹲着小迷弟,雖然他也不懂為什麼古墓派的人會知道普魯斯鱷,還看過他跟電競選手約了單挑並且輸掉的視頻。

他閑出屁了!

這台建模的電腦連繫統自帶的小遊戲都刪掉了!氣得他連夜編了個掃雷!

“這真的是您昨天晚上做的么?”助理甲雙手捧腮,一臉崇拜。

可惜不能上網,不然他一定要在自己班級群裏面直播普魯斯鱷大神用下巴打字的樣子。

他長得居然挺帥的哎!

掃雷的時候所向披靡,刷拉拉的掃完就會有鱷魚跑滿屏。

好酷!

“你們那個況主任,怎麼會認識我爸的?”陸為等況今昔出了辦公室才問。

“陸老之前給況主任的考古項目捐了好多錢。”助理甲有問必答。

又是靠銅臭味!

陸為撇嘴,繼續用下巴敲鍵盤。

“況主任人很好的。”助理甲誤會了陸為撇嘴的意思,“對我們都挺好。”

“考古很不容易。”助理甲也是個話癆,“常年都待在這種沒網沒信號的地方,苦累就不說了,住的永遠都是這種臨時搭起來的板房,下雨了噼里啪啦的晚上都睡不好。”

這話陸為有共鳴,下巴抬起來一點點,改成用手敲鍵盤。

“我們這個隊有很多像我這樣還在讀研的學生,也沒什麼自理能力,況主任有空的時候都會做菜給我們吃。”助理甲咂咂嘴,“況主任做菜味道賊好。”

“她幾歲了?”陸為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一直穿的灰撲撲的梳着髮髻,助理們一口一個主任,平時看到他也不苟言笑。

明明那天頭髮散亂下來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大。

“二十八,比你小兩歲。”門口的況今昔聽了半天了,走進屋敲敲嘴碎的助理甲的頭,“吃飯去!”

她做了幾個菜,還偷跑到隔壁蹭了個網搜索了一下陸為這個人。

陸老這次真的離譜了。

不是末日公司的創始人,被他說成了遊手好閒的二混子。

目前世界排名前三的黑客,被他說成了計算機還可以。

就這麼一個月一千五丟到她這裏讓她給他兩年的活……

一個計算機專家跑到墓地里能做什麼?造個機械人出來搬磚么。

“前幾年上線的那個防自殺的網絡報警系統,是不是你主導的?”吃完飯,況今昔破天荒的給陸為倒了一杯茶。

晚飯被況今昔的廚藝驚艷到的陸為打了個一個飽嗝,點點頭。

他微微的有些不自在。

辦公室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況今昔的存在感就變得很強。

他本質上,還是不太習慣和陌生人獨處。

“謝謝。”況今昔以茶代酒,舉了舉杯。

卻沒提為了什麼謝謝。

陸為一愣,跟着舉了下杯子。

會為了防自殺報警平台和他說謝謝的,通常都是不能問的理由。

“我欠陸老一個人情,所以他把你塞進來的時候,我也沒有詳細問過就同意了。”

陸為在這裏第二天,況今昔查完了前因後果,終於可以和他開誠佈公了。

“你的資歷確實不需要窩在這種地方建模。”況今昔笑了笑。

她笑起來居然有梨渦,很深很小的一個,藏在嘴角。

“我之前說的沒網絡都是陸老安排的,往前兩百米的五號坑那裏有臨時搭建的基站,那裏有信號也有網絡。”

陸為沒吭聲。

他早上就發現了,只是一直沒說。

“你要走也隨時都可以走,只是陸老這兩年的身體確實沒有以前硬朗了,我覺得你如果沒有其他的事,在這裏待一個月平平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的。”

況今昔這個二十八歲的女孩子,說話的語氣真的特別像媽媽……

溫溫柔柔的,不緊不慢。

陸為不自覺的就喝了一口茶,他平時基本不喝茶,還經常嘲笑愛喝茶的阿蠻。

況今昔說完這些,就不再說話了。

她手邊放着茶杯,在看陸為白天用下巴敲出來的建模雛形。

“這個地方應該是六十度角。”她把電腦屏幕轉了個角度,方便他們兩個人都看得到,“照片上面磨平了很多,但是根據地面沉降和殘留的器皿擺放來說,這裏的角度應該是這樣的。”

況今昔拿這筆,在白紙上畫了個一個牆角的樣子。

她手指特別特別白皙纖長。

“還有這個地方……”她白皙纖長的手指指着屏幕裏面另外一個建模出來的坑洞,“這裏應該有屋檐。”

“類似這樣的……”她又低着頭開始畫。

她今天的發簪是碧玉色的,仍然一絲不苟,但是發簪上面有個很小很小的玉葉子,會隨着她的動作晃動,有時候會夾在濃黑的頭髮里,和她的梨渦一樣。

陸為又一次有了想要捂住眼睛的衝動。

口乾舌燥的。

非禮勿視。

“稍微改動一下,雛形應該就出來了。”況今昔無知無覺,長舒了一口氣。

專家確實是專家。

他不戴着鱷魚頭的時候,真的挺順眼的。

“要不我幫你跟陸老說說,你把這個雛形做完就可以走了。”她估摸着一周時間足夠了。

這個人的自殺預警系統救了她患有抑鬱症的妹妹。

這個人目前做的雛形,是她見過最精密的建模,後面的擴展性也非常好。

把他留下,太自私了。

這個地方,他這樣五顏六色的人,會覺得很無聊的。

“那個……”陸為撓撓頭。

“我這兩年其實都沒有事做。”塞恩說的。

模擬地球按照他的算法自運行加調試還得兩年以上,這件事他在這裏做也行。

“換換腦子幫你們做建模也挺好的。”他家老頭子今年也七十歲了。

況今昔的菜做的很好吃。

況今昔的頭髮像洗髮水廣告。

況今昔有梨渦。

“我留下。”陸為宣佈。

反正其他人都不要他。

況今昔很欣賞他,他用下巴敲出來的雛形她連着看了半個小時,眼睛裏都是光。

“你的那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剛才的非禮勿視,“發簪上的葉子卡在頭髮里了。”

“還有這個……”他又指了指她辦公桌上的筆,“黑色的在紅色的前面。”

既然留下了,他就可以強迫症了。

“黑色的筆比紅色的筆粗,應該放在左邊,再後面是藍色。”他站起身把筆排好。

“鼠標上面拆標籤的時候沒拆乾淨。”他又走回來,拿起況今昔手上的鼠標,用指甲開始摳。

拿的時候,碰到了況今昔的手。

所以摳標籤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他宣佈了他留下之後,花了半個小時時間整理了整個辦公室里他看了一天難受了一天的東西,心滿意足的坐下,喝了一口況今昔剛剛給他重新換掉的熱茶。

況今昔笑了。

梨渦若隱若現,剛才整理好的發簪,葉子搖搖晃晃。

陸為藏起了還在抖的手。

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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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和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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