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一百零一章
孫小田從來沒有和大人們用這樣平等的方式聊過天,電話里慌亂了很久,才結結巴巴的把事情說出了大概。
孫強的養豬場是孫家爺孫三代唯一的收入來源,之前孫小田媽媽賭博把整個養豬場都輸了出去,孫強花了三四年的時間才還清債務,這幾年家裏經濟條件終於好了一點。
去年年初,孫強用這幾年的積蓄在市裡按揭買了套房,想讓孫小田奶奶年紀大了能住到城裏面,靠近醫院,買東西什麼的也方便。
本來一家三口的日子已經在慢慢變好,孫強為了提前還掉房貸,今年還貸款把養豬場擴大了三分之一。
出事前一周送孫小田去學校的時候,孫強還答應她這批豬出欄之後會送她一台新手機,
然後,就出了事。
養豬場被封了,養豬場裏兩百多頭豬全被滅殺,孫小田的奶奶病倒了,市裏的房子還有房貸,養豬場還有二十萬的農業貸款,本來剛剛起步的孫家一下子又跌回谷底。
所以孫小田想找人借錢,可電話打了一大圈,沒有人願意理她。
於是她就想起了一個月前在養豬場門口碰到的怪人,一直笑眯眯的硬要她留電話的那個女孩。
她提的不是小數目,三十萬,還掉養豬場的錢,還有半年的房貸,剩下的錢她說可以等養豬場能開了之後進豬苗。
她說她可以分期還款,等豬能出欄的時候,每個月都還她一點,五年內還清。
“我知道怎麼養豬,我奶奶也知道,而且養豬場裏的叔叔們也答應了會幫我。”
“可以寫欠條,我讓我奶奶簽字,我奶奶是成年人。”孫小田最後急急忙忙的補充。
十二歲的小女孩,出事前只知道問爸爸要錢買手機的丫頭,一個月時間,就已經知道了各種貸款的方式,知道怎麼借錢,知道分期還款,知道要怎麼養豬。
“你不讀書了?”阿蠻問她。
“在家裏學也可以,我奶奶識字。”很顯然這個問題已經有很多人問過了,孫小田回答的時候毫不猶豫。
阿蠻沉默。
孫小田那邊呼吸聲慢慢變重,有偷偷吸鼻子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回你媽媽家裏?”阿蠻還是問了。
問的時候站了起來,走到了賓館外面的走廊上。
小女孩的秘密,她既然問了就有責任保守秘密。
“告訴你,你就借我錢么?”孫小田經歷了太多的拒絕,難得有一個肯聽她說話的,哪怕踩到了她的痛處,她也沒有馬上伸出爪子。
“如果要借錢給你,我得要知道你身邊的可能會有的風險。”阿蠻沒有正面回答。
但是這句如果要借錢給她的假設,仍然讓孫小田前所未有的看到了希望。
“我媽媽再婚了。”孫小田說完這句話停頓了很久,“家裏廁所和浴室的門,是玻璃的。”
她媽媽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的設計有問題,她提過,她媽媽罵她小小年紀腦子都是歪的。
她十二歲了,不小了。
她已經能看懂某些成年男人的眼神,她已經能本能的感知到危險。
阿蠻安靜了片刻。
“你把你家的地址發給我,這周六下午我去你家找你。”她做了決定。
“你會借我錢么?”十二歲的孩子,還不太能掩飾情緒,尾音終於帶上了哭音。
“我不可能讓你一個小女孩拿着三十萬去開養豬場的。”阿蠻笑,“但是我有更好的辦法,你可以繼續上學,養豬場也能繼續開。”
孫小田愣住。
“地址發給我。”阿蠻掛了電話。
推開房門,屋子裏兩個男人都已經擦好了葯,普魯斯鱷拿出了他的本體筆記本,簡南拿着她的相機在整理照片。
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有沒有興趣開養豬場?”她進門的第一句話。
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都抬頭,一臉迷茫。
讓孫小田一個人十二歲的小女孩拿着那麼多的錢,那是在害她,而不是幫她。
所以阿蠻的想法很簡單,他們幫孫小田把養豬場繼續開下去,利潤按照談好的分配,讓孫小田安心讀書,等孫小田成年以後再還給她。
有成年人幫忙看着,總比孫小田爺孫兩個要好得多。
“算投資么?”普魯斯鱷反應很快。
“其實可以拿來做養殖試驗基地。”簡南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
“如果寧鎮作為我現在這個系統的第一個試點。”普魯斯鱷開始興緻勃勃,“把畜牧業養殖也當成監控數據的話,那就非常完善了。”
“邊境的養殖數據確實可以反映很多東西。”簡南贊成。
“這樣還省了租賃養豬場的項目費用。”普魯斯鱷作為一個資深的投資人,投入產出算的很快。
“你老婆是天才啊。”他感嘆了一句。
只是想要開個養豬場的阿蠻:“……”
行吧,反正她目的達到了。
“你為什麼只幫女孩子啊?”這句話純屬沒話找話。
他葯擦完了,阿蠻電話打完了,按照正常邏輯,他應該回房間了。
可是,這才晚上十點。
連着睡了幾天的野外帳篷,他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睡房間了。
所以他隨便找了個話題,問完之後,看到簡南看了他一眼。
這大豬蹄子什麼都知道,死沒良心!
看屁!
“蘇珊娜教的。”阿蠻答得簡單,回答完了,摸了摸手上的婚戒。
看久了還挺好看的,那個黑體的南字和簡南人一樣,愣頭愣腦橫衝直撞。
所以她也養成了偶爾摸一摸戒指的習慣,想到過去的時候,或者想到不太開心的事情的時候。
“你該回去了。”簡南伸腿,踹普魯斯鱷的屁股。
腳感不錯,他踹了一腳換了只腳又踹了一次。
他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阿蠻的過去對於簡南來說,是會讓他哭到需要掛水的存在。
普魯斯鱷摸着屁股灰溜溜的走了,走的時候還很體貼的幫他們關好了門。
“其實不用這樣……”阿蠻看着普魯斯鱷一副做錯事的老實樣子,有些想笑,“這些東西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不經常說,只是因為沒什麼能說的機會。
簡南是光明面的人,她過去的黑暗面和現在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
蘇珊娜的過去極為黑暗,為了避免沉淪,她選擇了幫助孤兒,除了領養了她,她還用其他方式資助着很多孤兒院。
幫助人得到的好處是雙向的,被幫助的人能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幫助的人也能因為對方的快樂,感受到滿足。
蘇珊娜料定她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光明,所以讓她自己選擇一個避免沉淪的方式。
她選擇了未成年的女孩子。
因為力量不足,因為社會或者因為宗教,最容易被犧牲的人群。
“不要多,只專註一個方向。”蘇珊娜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但是對她很少有笑的時候,“記住你幫人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世界和平。”
世界上的不公有很多,一個人短短几十年所有的能量都釋放了,也很難幫助全。
所以只專註一個方向,只幫一類人。
量力而為。
“我從蘇珊娜這裏學到的都是有用的東西。”所以真的沒什麼不能說的。
這個人生經歷比一般人豐富無數倍的女人,教給她的是她畢生的人生經驗。
大部分有用,小部分保命。
“你想見她么?”簡南問。
阿蠻對蘇珊娜有類似於孺慕的情緒,偶爾也能看出她會想她。
她會把她送給她的那些棉被用真空袋子珍藏,這是她唯一一個主動要求真空的東西。
“不想。”阿蠻搖頭,“但是如果我們滿世界跑的時候能遇到,那也不錯。”
簡南笑。
阿蠻有阿蠻的哲學和浪漫。
她從不強求。
遇到了她能幫忙的事,她會插一手,但是如果對方沒有想要求助,她也不會硬要湊上去;離開一個地方離開一個人,她也會想念,但是除非偶遇,否則,她很少會特意的為了重逢去做點什麼事。
親生父母或許就在眼前,她也沒有心心念念的想要去找,她把那張紙放起來之後就再也沒有拿出來過,只是偶爾看到和她父母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會回頭看看。
僅止於回頭看看。
她並不想認回他們。
她寧可她的親生父母只是她平日裏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她和這個世界也一直留有距離,可能因為站的遠了,所以反而更讓人心動。
***
藏在邊境深處的果蝠洞穴其實是已經廢棄的防空洞,裏面的積水有半人高,年代久遠,積水裏面有各種生物腐爛的味道,水面青綠色,陰涼入骨。
為了堅持無侵害取樣,科學家們通常會在傍晚時分行動,全副武裝,用網兜住防空洞口來捕捉果蝠。
果蝠牙利,哪怕戴着厚手套也有被咬傷的風險,所以幾乎所有科學家們都提前注射了各種疫苗。
就算這樣,新型的未知的烈性病毒傳染風險也仍然存在。
這一群讀了很多年書的書獃子,在人類幾乎不會涉足的地方,拿命在換取病毒株。
只為了分析出它們的基因序列,只為了能夠減少傳染病數量,開發出疫苗或者研究出消滅病毒的方式。
更深層次一點,更了解一點,就能在源頭上減少孫強這樣的悲劇發生。
可這並不是盡頭。
防空洞裏的果蝠樣本被分離出了尼帕病毒,證實了椰棗園的部分果實已經被果蝠污染,也證實了孫強應該就是誤食了被污染的椰棗汁后感染的尼帕病毒,這個案子的病毒證據鏈終於有了閉環。
但是防空洞內的果蝠巢穴很新,果蝠數量不多,洞內累積的糞便層不厚,這所有的跡象都表明,這個防空洞只是果蝠遷徙的一個棲息點,真正的果蝠棲息地還沒有被找到,這些喜歡遠離人群的果蝠為什麼選擇遷徙到人類活動頻繁的地區邊緣的原因也還沒有找到,簡南的病毒溯源研究工作,才剛剛開始。
環境學家們留下了一部分,負責用生態的方式人為隔離出果蝠和人類的距離,阻止這些帶着病毒的果蝠再次進入人類活動地區的可能。
負責尼帕病毒性腦炎的專家們陸續撤離,他們把果蝠樣本儲存在零下80°C的冷凍箱裏帶回實驗室,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漫長的幾年甚至十幾年的病毒株分析。
留在原地的簡南小組,重新整理了背包,帶着防身用的武器,轉身進入了密林更深處,那些陽光都無法照射到的地方。
整整二十天。
終於通過果蝠的飛行痕迹和留下的植物種子,發現了它們的遷徙方向,找到了這群帶着病毒遷徙到人類活動區域的果蝠的老巢。
“需要塞恩來一趟了。”就算塗滿了防晒霜也已經曬脫了好幾層皮的簡南放下了身上的設備,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幾百畝地的密林,因為砍伐造成了泥石流,因為天災造成的山火,地上佈滿了動物殘骸。
微生物,病毒,以及蔓延開來的污染。
世界末日。
不是世界末日公司承接的最主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