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春天剛在野蔥嶺駐足幾天,夏天就來了。夏天的野蔥嶺,山似乎變高了,天空變小了。三間小木屋掩在一片綠樹叢中。

野蔥嶺擁有了一個嬰兒,使得寂寞的野蔥嶺有了生氣,嬰兒每每啼哭,那聲音脆脆的、亮亮的,悠然地在山谷間回蕩。

野夫自從有了眼前這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久已懸浮着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聽著兒子的哭,望著兒子的笑,心裏便很充實。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樹,野蔥嶺的一切一下子離自己很近很親。白天沒事時,他就抱著兒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陽光下,兒在他懷裏伊呀着。他嗅着從孩子身上散發出嬰兒那股說不清的氣息,讓他很溫馨也很滿足。他微醉的目光,穿過樹林的空隙,望着頭頂那方澄碧如洗的藍天,久久,入神入境地望着。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似在做一場夢,一場溫馨又滋潤的夢。

格愣有時也走過來,抱一抱外孫,和野夫交流幾句。野夫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鄂倫春語言了。格愣以前無數次地問過野夫他們從哪裏來,野夫每次總是說,從很遠的地方。野夫每次這麼說時,目光就望着很遠很遠的天空。在格愣的印象里,很遠的地方就是山外,那無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野夫後來又告訴格愣和賓嘉自己是日本人,家在很遠很遠,海的那一邊。格愣和賓嘉從來沒聽說過山外面還有個叫日本的國家。在鄂倫春人的眼裏,世界只有兩個,那就是大山和平原。賓嘉晚上躺在野夫的懷裏,想像很遠的地方日本的模樣,她想到在大平原的集鎮上,用獸皮和獵物換回許多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地方。小時候,母親還在時,曾隨父親挑着山裏的東西,走出大興安嶺,山外的一切讓她看了既新鮮又陌生。她喜歡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怕山外面的那麼多人,她覺得那麼多的人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便覺得很不安全。她和野夫結婚,那時她就想,野夫會走掉的,回到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時她就想,要是野夫走,她會義無反顧地跟着走,可她害怕山外面的一切。後來,她從野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令她欣慰的東西,從那眼神里看出,野夫已經喜歡這裏了,也喜歡自己包括剛出生的兒子。有時她覺得野夫也像一個孩子,一種做了母親的那份博愛和親情在她胸懷裏慢慢滋生着。

川雄和知野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廣島。

川雄忘不掉在廣島的杏子,他無數次重溫着那間紗廠後面紗頭堆里和杏子的幽會。杏子顫抖的身子撲在他懷裏的那種感覺,還有杏子涼涼甜甜的嘴唇……這一切都令他終身難忘。

最後一次,川雄和杏子偎在山洞裏,聽着山洞叮叮吟吟的滴水聲,他和杏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有月光透過洞口灑進來,大地升騰起一片模糊的霧氣。他們透過洞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時陶醉了。後來他們就一起跪下了,他望着眼前的杏子,一種巨大的憐愛復又湧上心頭,他顫抖着聲音說:“我們今晚就結婚吧。”他們朝洞口跪着,心裏默默地對愛情發誓。後來,他就把杏子抱起來,放到洞口那塊巨大的石頭上,他和杏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杏子狠狠地在他胸上咬了一口,他寬厚的胸膛上印出了杏子的齒印。那齒印永遠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睡覺時,他都要撫摸着那個清晰的齒印,就像一次次在撫摸杏子俊秀的臉龐。他一想起杏子,心裏就有酸甜苦辣的東西在翻騰。他不知杏子現在會怎樣了,要是杏子被橫路老闆抓回去……一想到這些,一股寒氣便涌遍全身,他不知道杏子離開他一個人將怎樣在廣島生存。

川雄望着野夫和賓嘉的孩子,就想到自己和杏子惟一的那一夜。要是那一夜杏子懷上自己的孩子,每次這麼想,他的心就熱了,更加思念遠方的杏子了。

川雄來到中國,每打到一個村莊,看到身邊的人瘋狗一樣地追遂着中國婦女,他的心就一陣陣地發麻。他聽着女人一聲聲痛苦的呼喊,覺得那一聲聲都是杏子在喊叫。他想到了橫路老闆……每看到、聽到這樣的情境,他都遠遠地躲開,找一個僻靜處拚命地抽煙。

那兩輛拉着日本女人來到聯隊的卡車,每來一次,都是對川雄的一種折磨。他望着一個個臉色蒼白的日本女人,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每次都要轉過身,拚命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慰安婦的臉。後來,有一個日本女人死在了他們聯隊,聽說那女人是得了性病死的。女人死亡前還接待了兩個軍官。聯隊為這個叫千葉的女人舉行了追悼會,他沒有去,自己躲到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哭自己,也哭那個叫千葉的女人。

每次再有那兩輛拉着女人的卡車駛來,他都遠遠地躲開。拚命地在空地上跑步,用疲勞麻醉自己,直到他跑不動了,流着大汗,躺在床上,昏然睡去。

知野在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臉色蒼白眼神憂鬱的少女。每次那兩輛卡車再來時,他都擠過去,一直望到最後一個女人從車上下來,也沒有看見那個少女。他忍不住走過去,叫住最後下來的那個女人,笨拙又吃力地描繪着那少女的形象。那個女人冷漠地望着他,等他描述完,女人就說:“不知道。”說完就走了,知野望着那女人遠去的背影,心就冷了。一連幾天,知野吃不好,睡不好,腦子裏總是閃現出那少女的形象。後來知野聽說,這些女人經常換地方。知野就想,那少女一定是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盼着那少女,想着那少女,心就多了份內容。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在心裏飄繞。莫名的他恨斜眼少佐,覺得那少女走了,一定和那斜眼少佐有關。

夏天來了,兩個人在小木屋裏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兩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愈加思念廣島。兩個人想念廣島的時候便一遍一遍地唱那首歌;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的姑娘櫻花里走

海里走來的是太陽

……

兩個人唱着這首歌的時候,每次唱,每次都淚流滿面。他們望着窗外的星空,望着廣島的方向,一遍遍地唱着,唱着歌的時候,家鄉的音容笑貌,不時地在眼前閃現出來。唱累了,唱疲了,兩個人便跪在地上,似吟似喚地說:“廣島,廣島,我們一定要回去,要回去……”然後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和格愣一家出山的那一次,兩個人抱定要走出大山的決心,可那一晚發生在兩個人面前的戰爭,使兩個人又心灰意懶了。他們害怕戰爭、害怕見到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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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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