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徹夜長談(下)
“哇……”嬰兒的哭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我皺緊了眉頭掀被就要下床,胤祥一把拉住我不悅地說:“不是交給下面老媽子了嗎?”我扭了幾下手腕掙脫他的鉗制,邊穿衣服邊說道:“可孩子哭得厲害呢,我過去看看!”
“夜!”胤祥半截身子掛在床外伸長手臂再一次拉住我:“你別這樣!”
“怎樣?”我側回過頭看他,月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臉部分明的輪廓,“你以為我惺惺作態嗎?原來你這麼想我的!”我默默的轉回頭,看着門扉發獃。身後的胤祥急急地說道:“我不是這意思……”
“胤祥!”我打斷他的話,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只覺得和他投緣,你知道嗎?年富不算,他是第一個叫我額娘的孩子,連茵塵都沒這樣叫過我……”
“夜……”
“你說你不懂我,但我又何嘗懂過你們。博碩也好、年富也好,心看似在你身邊,其實離得很遠,就連你的另一個身份不也瞞了我十多年嗎?到頭來,其實最傻的是我,最苦的也是我,得到了,卻不能完全擁有,不想要的,卻偏要一項項強加在我的頭上,你們都說愛我,都想要我的回應,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的情緒不由我,心也不由我,活了這麼多年,該看的不該看的,該做的的不該做的,該愛的不該愛的,我都經歷過了,如今我老了、倦了、累了,可不可以不要再逼我選擇什麼?決定什麼?我什麼都看開了,我們就這樣吧,反正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也習慣了,只是請你別再傷我,也別再傷自己,好不好?”
“……”他的手緩緩鬆開,我在淚水滴落的瞬間起步離去。那個白首之約呵,終究只是個夢嗎?
我抱着孩子靠在窗邊,胤祥坐在一邊溫柔地攏起我的長發,此刻,星光稀薄,一輪圓月靜靜地懸挂於中天,月色如水,浸透天地。窗外,月光清碧,斑駁的樹影,縱橫交錯,沙沙作響。我親了親孩子軟軟的額頭,仰首沖胤祥溫婉一笑:“這孩子可有小名?”他搖搖頭,深沉地看我,我歪過頭想了想,輕聲說道:“就叫甘爾珠吧,我從藏民那學來的,富貴吉祥的意思!”
“好,你說什麼都好……”他的話語消失在我的唇邊,我抬起手圈緊他的脖子,啞聲說道:“胤祥,現在我才明白你對茵塵的感情……謝謝你……”
“年將軍,恭喜恭喜啊,今日不僅受了撫遠大將軍的封號,還晉了一等功,真是雙喜臨門哪!”
“這是皇上的恩德,年某自不敢忘!”我和張廷玉一路聊着出了朝堂,身邊少不了一圈圍着獻媚的大臣。
“不過今天八爺的日子可不好過了,皇上從軍務整到旗務,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說的面子可掛不住啊!“旁邊一老臣邊說邊搖頭,那邊和隆科多說話的胤祥聽了向我這邊瞅了幾眼,我淡笑着回視。朝堂上,軍餉的問題他倒是沒為難我,我也明白他的難處,這陣子內務府的問題搞的他焦頭爛額,追繳欠銀的事一日也不得鬆懈,得罪了天下官員,還險些送了自己兒子的命。
正想着他的眼光膠着了過來,我趕緊別過頭,卻看到張廷玉饒有興味地笑着:“年將軍幾時動身回西寧?”
“這幾日就走,下次回來定要去張大人府中討杯酒喝!”
“哈哈哈……這可是你說的,到時我請你你若不來,我可不饒你!”
“張大人這話說的,只要大人開席,我就是累死三匹馬也得趕回來不是?”
“好,一言為定!”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笑着出了宮門,我回身又向胤祥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陽光正好靜靜地傾瀉在他的身上,淡淡的,柔柔的……
“Clark,我上次交給你的病史資料,你那個隨從看了怎麼說?”我一進屋還來不及坐便滿臉期待地看着他。誰料他遺憾地聳了聳肩,抱歉地說道:“他自己沒辦法治,但是我許他今年回國,他說要帶着病歷回去問問老師,也許有好的辦法!”
“是嘛?那什麼時候有消息?”我落寞的垂下臉,心不在焉地摳着手邊的羊皮書稿。
“若有消息,他會寫信過來,到時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他彎下身安慰地按了按我的肩頭,我仰起臉勉強一笑,道了聲謝就要出門。
“Hellen……”他的手指懸在半空中伸了伸又縮了回去,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瞭然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想的沒錯,他是我愛的人,愛了很久了……”
出發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打在臉上,軟軟的。我決定棄馬乘車,窩在狹窄的空間裏倒也暖和不少,只是覺得寂寞,胤祥昨日去了丰台自是不會來送我,而博碩早在我住西郊別苑時就已動身回了西寧。我暗想他是越來越有自己的情緒了,行事狠絕、雷厲風行,這樣的他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就算是與他共同站在眾將士面前,他的威望也不在我之下,甚至……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我撩起簾帳向外張望,趕車的士兵向我打着請示:“是怡親王府的親衛,說是王爺帶了東西給大人。”
“去接了吧!”
“嗻。”
不一會兒一個紫銅暖爐放在了我手裏,我愣了愣吩咐繼續前進,馬車在雪道上慢慢前行,我靠在車壁上隨着節奏輕輕搖晃着,晃着晃着就莫名奇妙地笑起來,幸福從心底泛涌而上。
西寧城的夜空寞得無邊無際,寂清的風透出蕭薄的涼意,博碩安靜地坐在撒滿月光的亭台里,赭色單薄的衣袍襯出矯健的身姿,我解下金虎紋繡的披風,繞過低矮的花叢,躊躇着遞給他,卻見他緊蹙眉頭落寞地看我,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
“披上吧,別著涼了!”我嘆息似地低喃着。
“不知道你要回來,所以沒去迎你!”他語氣里有千分寂寥,萬般蕭瑟。我伸出去的手臂緩緩垂下,原來都變了,尤記得那個立在塵土中不斷張望,焦急等待的少年,如今也只是這般了。
“何必講這些虛禮?”我笑得酸澀,博碩神色恍然,呆在那裏沒反應。我自知沒趣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葉兒,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只能活一個,你希望那是誰?”
我倐地轉身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他,他低垂着頭停頓了半晌突然輕輕笑了起來:“我真傻,其實早就知道答案的!”
“啪”我揚起手狠狠一記耳光甩在他臉上。博碩一個踉蹌,向椅子另一邊歪去,捂着臉獃滯地看我。
我氣得渾身發顫,指着他大罵道:“博碩,你聽好了,我從沒有把你當作過什麼人的替代品,你就是你,在我心中同他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我不管你盤算着什麼,但我要你知道,這世上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們兩人好好地活着!”
不理會他震驚的目光,我轉過身飛似的跑回卧房,卧倒在床榻上的我不禁自問,什麼時候我竟成了這樣一個淡漠無爭的女子,那原本奢求的榮華富貴、權勢地位,卻因這“情”字化為煙消雲散……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睡了過去,夜色漸濃,可夢裏的日光卻逾見清朗,我感覺自己慢慢浮起穿過浮華的木窗,向透藍的高空飛去……
這是我熟悉的地方,球場、長椅和路旁高大的樹木。起風了,我又一次倚立樹旁,前世記憶里曾這樣無數次欣賞着樹葉曼舞時的空靈和動感,音樂如水一般流過每一個角落,一種淡淡的憂傷和離情漫過心坎。
不遠處的長椅上,一大一小的兩人正眉飛色舞的用手比劃着什麼,大人不時地發出爽朗的笑聲,而孩子只是沉默地微笑。
原來什麼都不曾忘,我只是把最聖潔、最珍惜的東西藏在心中最軟弱的角落,但任由歲月荏苒,也抹不去它最初的烙印。那些芬芳的記憶,隨風吹過,方一打開,淺淺深深的心事,便翻湧而來,依然鮮活如初,歷歷在目……
那男子突然抬起頭向我這邊看來,我頓然不知所措,只見他揚着陽光般地笑臉向我揮舞着手臂,我這才發現原來他的視線落在我的後方,我轉身看去,樹下立着一位看似淡漠的女子,此時正溫和恬靜地笑着,這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置信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長椅上的男子興奮地向這邊跑了幾步,微笑着向那女子打着手勢:左手握成拳,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後再用右手手掌撫過左手的大拇指,接着又用右手食指指向那個女子……
記憶又飛回到那年深夜的病房,男孩纖白透明的手指,琥珀憂傷的眼眸,我那時問他,這個手勢什麼意思,他翻開我的掌心寫了一個中文的“愛”……
面頰冰涼一片,我的指尖觸到一片水跡,原來他早就說過的,原來他一直愛着我,只是我不懂而已……
眼前突然出現KEN蒼白陰霾的臉,他突然緊緊地摟住我,紅如殘血的唇邊漾起一絲絕望地笑:“到死還想着他嗎?可陪你死的人卻是我……”
“轟”……
我猛地睜開眼,對上博碩悲傷憔悴的眸子,有那麼一瞬他的臉竟和KEN重疊,我呆愣着看他,恍然還在夢中。
“葉兒……”他的手懸在半空,眼睛瞅着我的淚痕發怔,窗戶敞開着,遠處期期艾艾的燈火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突然間我悲傷難忍,猛地摟緊他的脖子,哽咽地說著:“博碩,我不能再失去了,那些對我重要的人一直一直地不停消失,可我卻依然活着,怎麼也忘不掉!博碩,我們不爭了,好不好,就這樣相守好不好?”
黑暗中,我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膛,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他撫摸着我的髮絲,一夜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