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雁叫霜晨月(4)
近期,我的保定第二航空預備學校的部分戰友聚會了一次.戰友們好長時間沒有聚會了,正巧,我出了書,這是個"導火索".藉此機會,戰友們耳熱心跳把酒言歡.我知道,今天的主要內容,還是好漢要提當年勇!
席間,戰友們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一個光榮而神聖的任務,要我寫一寫我們年輕的時候在空軍當飛行員的事.我覺得有點兒難辦,"從哪兒開頭呢?"說著說著,我抓耳撓腮.
戰友們商定,要我先寫王宗獻一位血灑藍天的英雄戰友.
王宗獻是湖北省黃岡市黃梅縣人,1965年的春夏之交,經過千挑萬選,沙裏淘金,我們被國家挑選為飛行學員.當年,黃岡地區所有的初中和高中畢業生(男生)都爭先恐後,積极參加"選飛",最後只挑上了我和王宗獻等五個人.一時間,這事兒在黃岡地區成了爆炸性新聞.黃岡的大領導很高興,接見了這五個年輕的未來的雄鷹.大領導說,到了空軍要好好學習,爭取當英雄,為我們黃岡人民爭光.王宗獻紅着臉,眼睛裏發亮,連連點頭,說,好!好!王宗獻的母校更加歡欣鼓舞.因為學校也收到了人民武裝部送的喜報.同學們用羨慕的眼光瞅着王宗獻,說,這比中了舉人還榮耀.
我是黃岡黃州人.我們黃州當年只挑上我一個人.為這事,當時黃岡軍分區的領導好高興啦,說,嘿嘿,這兩個縣沒有剃光頭呀,真不錯!
1965年6月底到7月初,縣人民武裝部和黃岡軍分區的兩個軍官,先後護送我們這幾個"國家的寶貝"到武昌,住進省軍區招待所,然後將我們移交給空軍保定第二航空預備學校的領導.這時候,我和王宗獻住一間屋.他長得很帥.他的長相很像唐國強年輕的時候,個子高高的.在招待所吃了晚飯,我們就一起散步.王宗獻一說話就紅臉.他用濃厚的黃梅話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互報了姓名,互報了原來的學校名.然後,各自介紹了自己的簡要情況.我說,"我是黃岡中學的."王宗獻聽罷,大聲音說,"哦!名校!我一直想上黃岡中學!"
我比王宗獻小三歲.我的個頭也比他低.從這以後,他碰見我時,總是微笑服務,用大哥哥一樣的慈祥目光瞅着我,囑咐我,關照我.
就是在那次散步的路上,他第一次說到了他的媽媽.他說,我被選上了飛行學員,我媽媽好高興啦!我問道,你離家的時候,你媽媽哭了沒有?誰也沒有想到,他說,我媽媽沒哭.我媽媽平時最看不起哭天抹淚的人.她蠻堅強.
接下來,他問我,你媽媽哭了沒?
我說,送我出門時,我媽媽哭了.但是,她很快就擦乾了眼淚.讓我哥哥繼續送我.她站在門檻那兒看着我.等我走遠了,她就朝我揮手.
王宗獻說,嘿,這後面的情節,兩位媽媽,還有點相似.
過了一會兒,王宗獻問,平時,你家裏是爸爸當家作主還是媽媽當家作主?
我說,主要是我爸爸當家.王宗獻說:我們家是我媽媽當家作主.她當家當得好些!
在後來的飛行生涯中,我曾多次駕駛飛機飛臨家鄉湖北省黃岡市的上空。當然啦,這都是因為執行軍事演習任務,正巧經過家鄉,而不是隨心所**,在藍天自由飛翔;更不是駕駛飛機,常回家看看。
我們**的地形是西高東低。有一次我駕駛着飛機,從黃梅縣的上空往下看,這裏的地勢哩,是北高南低。它的北部是大別山的余脈,中部是平原,南部是湖區;而且是各佔三分之一。我的戰友王宗獻的家,就在長江邊的低洼地帶。
王宗獻帶着家鄉父老鄉親的囑託,懷抱着縣裏大領導說的“要當英雄”的遠大志向,在部隊領導的帶領下,從武昌乘坐火車向首都北京方向飛奔。
王宗獻的媽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黃花枝。黃花枝的爸爸當年是個文武雙全的人。他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成龍,女兒成鳳,花枝招展。因此,爸爸才為女兒取了這個美麗的名字。
王宗獻被國家當作寶貝,選到空軍的航空學校學習去了。歡送的鑼鼓聲慢慢靜下來了;爆竹的火藥味漸漸消散了。人民武裝部的領導說,只知道王宗獻他們的航空學校在北方。詳細、具體地點,連他們也搞不清楚。這是軍事秘密。不過,臨走時,宗獻多次說了,“媽媽,你放心。一到部隊我就寫信回來。”
長江江堤是村子周圍最高的地標。只過了兩天,黃花枝媽媽就悄悄上了江堤,手搭涼棚往北京方向?望。可是,映入眼帘的是灰濛濛的天地線。
人心都是肉長的。兒子突然背井離鄉,遠走高飛,哪個當媽的心裏好受?兒行千里母擔憂啊。在空曠無人的江堤上,黃花枝哭了。誰說不哭呀?在人多的地方不哭,是讓眼淚往裏面流啊。女人是水做的嘛。盼望啊盼望,八天後,媽媽終於收到了宗獻的第一封信。哎呀,那個高興呀,就沒法形容了。宗獻的航空學校在河北省保定市。通信地址是,空字012部隊。果然不出所料,是保密單位。宗獻在信中說,首長很關心我們學員。我們的生活真好,天天像過年。部隊給我們發了好幾套新軍裝。我們穿上軍裝,可威武哩。
媽媽知道了這些,心裏喲,像灌了蜜糖水兒。又過了一個星期,宗獻用挂號信郵回了他的照片。嗨,好英俊的軍人!這信和這照片,成了媽媽的寶貝,一有空閑,她就拿出來看看。
剛高興了幾天,令人發愁的事就來了。1965年8月,黃梅地區連降中到大雨。低洼的湖區受了澇災。王宗獻家的簡陋房屋經漬水一浸,土坯被泡軟了,接下來,土牆坍塌,成了稀泥巴湯。再看那房子,幾根濕漉漉的木頭柱子,支着幾片板材。這大大超出了“屋漏偏逢連陰雨”的程度。一家人天天都像“落湯雞”。
當時,王宗獻的大弟弟王榮悄悄對媽媽說,“哥哥是飛行學員,是國家的寶貝。家裏現在困難重重,應當寫信告訴他。讓他給部隊和**反映一下情況。”
媽媽沉默了一陣子,接下來,她繃著臉說,不行。宗獻是個孝順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家裏有這些困難,就一定會三心二意,為父母擔心。在天上工作的人,怎麼能三心二意?不行,堅決不能跟他說。家裏的事要瞞着他。房子垮掉了,不要緊。只要你們兄弟平平安安,我就什麼都不怕!
於是,黃花枝冒雨涉水,割了幾擔蘆葦回來,將蘆葦編織成片,釘在木頭柱子上,擋一擋風雨,讓家人棲身。接下來,媽媽給王宗獻寫信,說家裏一切都好,希望我兒在部隊安心學習,苦練軍事技術。
就在這時,王宗獻將一些入伍時穿在身上的舊便衣郵寄回來了。這是部隊的統一規定。
媽媽拆開郵包,將這幾套衣服緊緊抱在胸前。她又聞到了宗獻身子上的香味。不知是怎麼回事,她沉默不語.媽媽的心敏感,細膩.她心裏彷彿有一種異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縈繞。
1965年夏季。保定市航空路,空字012部隊營房。
這是華北大平原上一個都市的一角。整個營區一馬平川。寬闊的營區被筆直的馬路分割成一個個方形。馬路兩邊是清一色的高高的白楊。我一走進這個環境,看見這麼多的白楊,就想起散文名著《白楊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