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落敗的花
整個城池都陷入死寂,更別提這座偌大的廳堂,廳堂的中央橫着一張大榻,榻旁跪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那張原本還算威武的臉孔被扭曲得不成模樣,極度痛苦讓其渾身發抖。
時而仰頭看天,那天卻被頭頂沉重的木柱所擋,低頭看地,帶血的白布已經將自己最為深愛的人遮住,即使看到對方最安詳的容顏,而兩人的心再也無法通過語言相互感受,那個美麗的靈魂,不知飄散到哪一個空間。
短短的時間內,他需要思考整個人生,對方為何在此時選擇離他而去,真正的死因是為什麼,甚至連一句話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這是一種無聲的決別,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漩渦般的纏繞着人的思維,男人的感受本來就不細膩,又如何猜得透那顆曾經疼愛的心。
他忘記了痛哭,只剩下一地的麻木和冰冷,就像這隱隱刮來寒風的秋夜,讓她的內心徹底涼透了。
接連在靈前痴痴跪了兩夜,膝蓋早已經麻木,可是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不在乎生亦不在乎死。
就在這時,廳外月光下出現兩個聲音,一個高大威猛,一個嬌小瘦弱,這兩個聲音慢慢朝大廳裏面走了,而在大廳門外的匾額上之前有人用紅朱寫着三個大字御膳樓。
跪着的男人猛然抬起頭,當他看見那個女孩的臉孔在燭光下晶瑩剔透時,兩行熱淚從眼眶中滑出,這也許是眼前這個閉上雙眼的女人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在她離去之前,沒有見自己的女兒最後一眼。
女孩剛開始有一絲驚喜,可是當她看見高大父親臉上的表情,然後認真觀察着他旁邊的木榻之上,像是躺着一個人形,上面有帶血的白布,她心裏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於是極度緊張和不安的向前跨步,最終來到木榻旁邊。
她甚至還沒有習慣叫那個男人父親,當對方掀開白布之時,一張蒼白的臉孔展現在自己面前,像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直接將她擊懵。
“娘!”這一聲喊悠長而凄慘,她無法想像整個事情的過程,如果說眼前這個男人因為一場大病而喪失了曾經有過的能力,然而她的母親在武學上有很深的造詣,一般的江湖高手多來幾個也絕非她的對手,是怎樣的情況造就這般結局。
她和巨人辛辛苦苦鑿洞進來就是為了和這世界上遺留的兩個親人說說話,可是現在無論對跪着的還是躺着的,竟然無話可說。
幾乎是用仇恨的目光看着眼前變得軟弱無能的男人,曾幾何時,他是這個亂世最強的英雄,眼下除了眼神深陷雙鬢斑白,和一副欲哭無淚的悲慘表情,面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已經無能為力。
女孩用仇恨的目光望向眼前這個可以稱做為父親的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
呂布臉上的淚水像流不幹的長江黃河,他在上下嘴皮一張一合,卻終沒有吐出半個字。
“你倒是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聲音幾乎比擬尖叫,女孩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終於放聲大哭起來,這個聲音在大廳廊道中來回穿梭,像個巡邏的厲鬼。
然而這個夜晚非常寂靜,人們面對着戰爭的恐懼,他們都擁有各自發泄的方法,所以沒有人理會別人的心境。
最終那張白布被悄悄蓋上,就像有一張臉要跟你永世訣別,沒有告別的言語,只有永恆的沉默。
“是誰殺了她,告訴我!”呂鳳兒發泄完自己最初的情緒,然後突然站起來,走到那個男人的身邊,抓着他寬大粗壯的手臂使勁搖晃。
“她是自願的!”雖然呂布的智商比不過那些來往於兩軍之間的密探,但憑他的武學造詣,憑直覺便能分辨出傷口的來由,為了防止自己猶豫,貂蟬割開了自己最為脆弱的身體部位,是想讓維持自己生命的鮮血流失得最快,可見對這個人世間幾乎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然而讓人猜不透的事,為何會選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雖然她心裏是相信對方的,可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本身是一種複雜的情感。
“你在騙我,告訴我,你是在騙我!”
“你母親太過含蓄,她從來不跟我說心裏話,不過有件事情我多多少少是能感覺到的!”呂布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太過痛苦,那麼只有一種辦法,對撲朔迷離的問題作出解釋,讓對方能夠釋懷。
不過此時他們的心境都不平穩。
“原來你一直在懷疑她的真心,你們從來都不曾信任過彼此,對嗎?這便是她要離開的原因?”那個無知懵懂的小女孩,經歷過艱難萬險之後,日益變得成熟起來,對問題的看法越來越深。
呂布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不敢承認自己沒有愛過,也不敢否認是百分百相信對方,感情這種東西,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純潔,他感覺貂蟬心裏裝着另外一個人,藏得很深很深,或許做出這樣的選擇正是為了那個人。
讓他不能將事實說出來,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只能認打認罵。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呂鳳兒一時間沒了響動,只是側着臉,靜靜地躺在床榻旁邊,像是在感受着什麼?
月光照在遠處卻進不了大廳,里裡外外又回到一片寂靜之中。
高大的巨人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悲傷,只是跟隨蹲在旁邊,這一蹲便是一整夜。
當呂鳳兒再次睜開眼,對面那張沮喪的臉不知何時離開了,巨人卻曲膝靠在牆角邊打着呼嚕。
她的母親安靜的躺在自己身邊,像是從來就沒離開過。
最後一滴昨晚沒有流乾的眼淚從眶中躥了出來,意外的是,她竟然面對次日的陽光笑了。
“娘,你安心的去吧,剩下的都由我來替你完成!”她原本以為自己從小便被拋棄,是這世界上最慘的一個,可是她的母親,年輕的時候便是一代傳奇,在最美的季節被一幫玩弄政治的男人踢來踢去,最後竟然還脫身了一個並不懂得愛惜的男人。
不知道那個堅強的女人是絕望到什麼程度才選擇這條路的,作為同類,她有很深的感觸。
每個人活着的目的並不一樣,人的一生不止只有一個終點,上蒼總會給你安排一些意外的事情,他並不希望所有人直來直往,或許是遊戲本身需要一些刺激。
呂鳳兒不願意選擇屈服,她的身體裏流着父母的勇敢與倔強,那是世上最一流刺客珍貴的血液。
正發獃的時候,外面想起馬蹄聲,隨後有車軲轆滾在地上的聲音,回頭看時見呂布趕着一輛馬拉木板車款款而來。
呂鳳兒心裏清楚,這是到了做最後告別的時候了,眼下城內一片混亂,街頭巷尾都躺着死人,能有一輛木板車,將她拖到一塊安靜的凈土埋葬,已經是今生的造化了。
父女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對話,他們配合默契,將整張木塌搬到板車之上,巨人鐵鎚跟在後面拖住一端,眼下出城是不可能,只能在城內找塊地方。
曾經美絕天下的身體,有多少英雄人物競折腰,可如今又如何,萬物由生到死,萬事否極泰來風水輪流轉,再美好的時光終究會過去,看多了風景,很少有人喜歡黃昏,每份孤寂與凄美。
在南面城牆不遠處,一棵大槐樹下升起小土堆,幾條被挖出來的蚯蚓扭曲着身體,他們也弄不明白是得罪了誰,習慣了黑暗,突然被人拿到陽光下暴晒,真是有點不習慣。
不過想到有個人將長眠於地下,作為低等物種的他們,應該感到平衡。
相互之間做一個短暫的陪伴,也可以說是一種緣分的安排。
“娘,你就安息吧!”呂鳳兒朝土堆上灑下最後一把土,連磕三個頭,反覆的念着這一句話。
而跪在旁邊的呂布則一言不發,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拋棄的嬰兒,連哇哇啼哭都不會了。
“女兒,你去哪兒?”當兩個人站起身,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呂布終於說話了,望着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開始像個婆娘一樣戀戀不捨,害怕這一去又再也見不着。
人生的長短誰能料到,有些突如其來的事情,只是分分秒秒的事,那些親情和血濃於水,多留一刻,便是掙了一刻。
當呂鳳兒回頭,呂布的眼眶中再次出現女兒青澀的面容,然而,這張稚嫩臉孔後面蘊含著巨大的傷痛,每個人只能承受自己的那份,他們永遠都感受不到對方真實的痛苦。
“若能活着,我們都應該好好的活着!”那兩個背影只留下這一句話,然後消失在淡淡的城牆陰影之下。
“活着!?”十幾個字呂布只記住了這兩個字,然而僅僅是這兩個字,竟然讓人無法難以其中蘊藏的深刻含義。
“活着!”望着眼前並不高大的土堆,還有自己痛不欲生的餘生,他想不到天底下還有幾種物件能夠減輕自己活着的痛苦。
活着,這也許是生命苟且的最佳理由,凡是接受這個理由的人,他還能痛苦,若連這個都需要逃避,便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事情了。
不知何時那高大的身影靜靜遠去,消失在街頭巷尾,大魁樹底下只留下一片寂靜,一些蚯蚓,螞蟻之類的小動物繼續講述着自己的生活。
卻說北面城外,荊州軍的營帳越添越多,這讓城內的居民心慌慌不已,於是人群中開始有人在討論投降的事情,據說這件事的根源竟然出自與於一個沒有任何權利的老人嘴裏。
“兒啊!這些年來,在我劉家的統治下,川中的百姓並沒有過上好日子,這是我們欠他們的,現在終於到了還的時候了!”劉璋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見到自己的兒子劉循,他目前的想法和之前有所不同,那個時候高高在上,從來沒有考慮到第一層百姓的生活,當變成與普通百姓無異,才會設身處地的去考慮這些問題。
“抗爭到死和繳械投降的人,同樣都會被錄入歷史史冊,只是前面的被封英雄稱號,並永遠為人們所記憶,而後面的人為人所不齒,成為教育的典範!”劉循的意思很清楚,他不願做一個交出城池的君主,必須要通過抗爭到底,讓敵人記住自己,即使敵人從他們的屍體上踏過,也會有後來人想起這件事情。
“為父早就看透了,歷史,永遠都是勝利者去書寫,若你的兒子爭氣,無論你犯下何種過錯,都會為所做過的事情,找到一個合理辯解的理由!”他唯一過不去的是自己內心裏這一道坎,作為一州霸主,他並不想欠任何人的,特別是在當前局面,一旦城池被攻破,勝利者很有可能拿他們祭旗,到時候去了閻王殿,只怕難過奈何橋。
“袁氏已經不復存在了,區區餘孽有何可怕,難道讓我堂堂劉氏皇姓向他乞降嗎?”劉偱怒目圓睜,惡狠狠盯着自己的父親,小時候以為他有多麼高大威猛,現在看來,只不過是個貪圖享樂無能的懦夫罷了。
當一個懦夫跟你談愧疚之時,他們只會變得更加懦弱。
“我們屈漆投降不要緊,可是那些黎民士兵的性命,又要妄死多少?”
“父親,你應該不是頭一天轉世投胎吧,難道這個世界你還沒看清楚嗎?弱肉強食,生死由天,什麼狗屁仁義道德天下民心,都不是我們能考慮的!”
聽到這些話,一直皺着眉頭的劉璋竟然眉開眼笑,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在笑自己的無可奈何,二是在笑劉家終於出了一個硬骨頭。
“既然你要和袁尚拼個你死我活,那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反正這些東西都要失去,不如趁着戰前好好享受一番!”
“呵呵!”劉循露出不屑的神情,最後回頭冷哼一聲,這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最後的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