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阿喀琉斯之踵

()睜開眼，幾乎沒變化，還是一片漆黑，耳朵只聽見通風口微弱的風聲。筆下文學迷糊中努力整理最鄰近的記憶，我明白這是哪兒了――米蘭實驗室該死的封閉病房。我的右腿下半截毫無知覺，左腳蹭上去才探知從小腿肚子到腳掌都用紗布纏住了。沒有手機，沒有手錶，連窗戶都沒有，一個現代人困於如此境地真是悲劇。我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想儘快確定是否還身處2003年。

床邊有一點暗淡的亮光，是燈的開關。我一時不敢打開，生怕突然見到某個東西立在面前。猶豫一會兒，還是打開了。果然是那種房間，不一定是我前兩次住過的，但格局完全相同。

門開了，護士推着餐車進來，她們照樣能在外面掌握我的一舉一動，知道我醒了。

我看見護士的手腕上戴着手錶，就禮貌地問她：“請問現在幾點了？”

“六點十分，你該吃晚餐了。”她沒看錶，直接回答。

“那麼，今天是幾月幾日？”我又問。

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12月1日啊。”

“12月1日。”我重複着，“周一是？”

“對啊。”

“我到這裏的時候是……”

“今天中午。”

“今天中午，哦。”原來我並沒有睡很久。

晚餐是蔬菜煮飯、火腿、意式沙拉、橙汁和蘋果，每樣量都很少。護士幫我放好餐具就離開房間。我真的餓了，把這點點色香味都不及格的東西兩三口吃個精光，等護士再次進來把餐車收拾出去，躺下來繼續睡覺。再也睡不着了，煩心事一擁而上，每一件都想不出答案。

咔，門又開了。我迅速把腦海清空，就好像這些不規範的雜念都會被他們發現並指責似的。

進來的是魯耶特博士。奇怪，以往她出現前都會有一段前奏，這時她的高跟鞋在門口高挑地挺立着，我竟沒注意到剛才走廊上款款清亮的腳步聲。她依然面若冰霜，無法想像這張臉曾對我微笑過，也看不出上午見面時的怒氣了，就那樣毫無喜怒地凍結着，並感染着周圍的一切同歸肅靜。

我向她打招呼，她沒回應，走到我面前，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X光照片輕輕放在我的床頭。我拿起來看，看得出照片上是我的小腿。

“我看不太懂，您能說明一下嗎？”我問魯耶特。

她接過照片，卻放回床頭，“不用看懂，這是給你留作紀念的。記住，以後這就是你的阿喀琉斯之踵。”

阿喀琉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海洋女神忒蒂斯之子。出生后被母親手握腳踵倒浸於冥河水中，遂周身刀槍不入，可他的腳踵因此未沾冥河之水，與常人無異。阿喀琉斯一生驍勇善戰，特洛伊戰爭中殺死敵方主將赫克托，令希臘軍反敗為勝。可惜一代英雄毀於唯一的致命傷，最終被暗箭射中腳踵而死。

神話廣為流傳，如今被拿來屢屢類比於足球界――朗拿度的膝蓋、范巴斯滕的腳踝。米蘭人曾經見證天鵝從飛翔到斷翅。

1987－1988賽季意甲第1輪，23歲的荷蘭射手范巴斯滕罰進一粒點球，米蘭3－1戰勝比薩，從此意大利的後衛們多了一個公敵。每場比賽，范巴斯滕都會得到與馬勒當拿同等的待遇，一次次被侵犯、鏟倒。特別是來自背後的鏟、踢，防不勝防，對人不對球，令他的腳踝接連受傷。雖然他憑靈巧如芭蕾的舞步在霸道的意甲防守中攻城拔寨，成為世界上最高產的射手之一，但越是如此，背後侵犯越是對付他的僅存手段，長年累月，他的腳踝脆弱不堪。1993年5月26日，米蘭與馬賽決戰冠軍杯。米蘭一球落後，時間不多了，范巴斯滕準備接球反擊，突然，對方後衛博利衝上來一腳踩在他的腳踝上。這一腳踩斷了米蘭的冠軍夢想，也踩斷了一位偉大射手的足球生涯，此後，綠茵場上不再有天鵝飛翔。

由“天鵝王子”的腳踝聯想到我的腓骨，短短兩個月受傷三次，不知它會不會成為我整個職業生涯的命門。我很想向魯耶特問個清楚，但心虛令我沒問出來，估計她也不會給出我想要的答案。她向我介紹了接下來的治療計劃，那些信息對我來說意義不大，因為我根本不用也沒權力主動做什麼，只要配合，再配合。

介紹完，魯耶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背對我說：“這次不錯啊，沒問這問那的。”

“我相信你們。”我說。

“那就好。”她冷冷地，出去關上了門。

魯耶特走後，我只剩下睡覺一件事了，儘管心裏有太多的不安，但此時也只能得過且過。然而正當我悠悠然快合上眼時，開門聲又讓我緊張地坐起來。“真該在門外掛上‘請勿打擾’！”我心想，煩躁地看過去，門縫中探出一個滑稽的腦袋。

“喬喬！”我轉怒為喜，大聲喊出來，彷彿盼到了救兵。

“噓――”他手指貼着嘴叫我不要聲張，眼珠快速地左右瞟着，喬爾達諾博士掛着豐富的表情生動地出現了。

等他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我壓低聲音指着天花板說：“有監控的。”

“沒關係。”他斜着眼睛歪着嘴一臉壞相地說，“我把幾個護士都支開了。”

於是我帶着極大的防備和他開始交談，如同兩個獄中難友偶然摸到說話的機會。

我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怎麼？”他不解地問。

“我堅持復出，結果碰上這種事，害你被放假啦。”

“放假？想得倒好，哪有假呀？”他沮喪着臉，舉起雙手接空氣般地攤開。

看來我又被魯耶特唬住了，“那這事對你有沒有不利的影響？”

他眉毛和嘴角一起掛下來，“被希蒂卡罵了一頓唄，然後她就說要親自料理你。”

“你和她誰職位高？”我問。

“職位都一樣，在實驗室是能力決定一切。”他扶正眼鏡，整整衣領。

“哦。”

“……相貌決定能力。”他鼻子一縮，眼鏡又掛了下來。

“哦，我懂了。”

“不跟你開玩笑了，說正事。”喬喬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諾，給你帶來了。”

是我的手機！“乾的漂亮！”我一把拿過來，簡直不敢相信。

“給你不是讓你打個沒完的，是考慮到有它在身邊，你心裏會踏實些。把它藏在床單下面。”

“謝謝，謝謝。”我連聲稱謝，眼睛卻跟着手指不停地檢索着電話和短訊記錄。

“你放心，我已經通知你那可愛的女朋友了，兩天後等你搬進普通房間，她就可以過來看你。”

“兩天啊。”像被潑了冷水，我預感到這是相當難熬的兩天。

我痴情地盯着手機屏，讓喬喬又動了惻隱之心，“要打就打。”他說著用文件夾擋住臉，“睡覺的時間打，用被子矇著頭。”

我放下手機，誠懇地說：“嗯，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一個大問題解決了，我還有心病，“加圖索怎麼樣了？我聽魯耶特說實驗室要找他。”

“沒事。”喬喬說，“會有人給他做心理按摩，讓他放鬆，別在意過錯，到球場上照常辦事，該鏟就鏟。”

“會有用嗎？”我想他連續弄傷舍甫琴科和我，心理陰影應該很嚴重。

喬喬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時間長了你就不會這麼問了，那傢伙接受心理按摩比泡酒還熟，該給他辦張VIP卡了。”

“哦，好。”我半信半疑。

“你還有什麼想了解的？”喬喬快成我的諮詢服務員了。

我遲疑一下，覺得下面的問題大概沒什麼希望，但還是問了。“那個……豐田杯我有可能趕上嗎？”

“豐田杯？沒問題啊。”他翹着眉毛說。

“真的？”我喜出望外。

“當然，只要米蘭明年拿到冠軍杯，嘿嘿。”

“……喬喬，一點都不好笑。”我被他耍得很無奈，“到底要多久？”

“嗯。”他收起笑容，變得嚴肅，“這次實驗室下決心了，排除一切干擾，一定要讓你徹底康復，前後大概要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天！”這超過了我的預期底線。

“別著急，別著急。”他打開文件夾拿出一張紙來，“其實情況不壞，你看看這個，一個月內除了豐田杯，並沒有重要的比賽，而且正好包括冬歇期。”

紙上是手抄的一段賽程表，從我進實驗室的12月1日起，一個月內的比賽日期都寫在上面：

2003.12.2周二意大利杯賽第2輪首回主場佩斯卡拉

2003.12.5周五豐田杯賽中立場博卡青年

2003.12.10周三歐冠聯賽小組賽第6輪客場馬賽

2003.12.14周日意甲第13輪主場錫耶納

2003.12.17周三意大利杯賽第2輪次回客場佩斯卡拉

2003.12.21周日意甲第14輪主場烏迪內斯

――――――――――――冬歇期――――――――――――

2004.1.6周二意甲第15輪客場羅馬

冬歇期前六場比賽中，兩場對乙級球隊的杯賽和一場提前出線形勢下的歐冠小組賽本來就會用替補陣容，兩場聯賽對手也不算勁敵，遺憾的只有豐田杯一場。冬歇期之後……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對羅馬的比賽你可以出場，你特別想踢那場？”喬喬很懂我的心思。

“當然啦。”我的目光最後就定在1月6日這個日期上。我當然想和羅馬較量，他們曾經打敗了尤文圖斯，隊中有意大利最紅的球星托蒂，還有那個對國際上演帽子戲法的不可一世的天才――卡薩諾。

“那就乖乖地配合治療，配合你的主治醫生魯耶特博士。她雖然不好相處，但水平真的很高。”喬喬說。

“嗯，會的。”我點點頭，“還是很感謝你啦，喬喬。有你在，我心裏順暢多了，你和魯耶特真的不一樣。”

“我對希蒂卡沒有成見，只不過我們工作方式不同。我堅持認為應該讓球員了解全方面的信息，這樣他們才能安心地集中精神配合治療。希蒂卡呢……”他下意識地望望門口，回過頭說，“她是個神秘主義者。對了，她還有句座右銘，很酷，叫……怎麼說來着？哦，‘秘密讓女人更女人’。”

我聽得被震住了，“這是她說的？”

“是啊，很符合她的作派？”

“哈哈哈哈……”我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笑把喬喬嚇到了，手足無措地示意我小聲點，“你瘋啦？有這麼好笑嗎？天哪，我們的笑點差得真大。”

“哈哈……呵呵……”我努力剋制下來，說，“我笑的是冰美人魯耶特博士看《名偵探柯南》的模樣。”

“偵探？……柯南？”喬喬撓着他稀疏的頭髮。

我告訴他：“一部日本漫畫，‘Asecretmakesawomanwoman’是故事裏一個很性感的壞女人的座右銘。”

他更詫異了，“希蒂卡.魯耶特……會看日本漫畫？”

“所以我笑啊，看來她沒想像中那麼可怕，呵呵。”我似乎也看見冰美人的阿喀琉斯之踵了。

第二天，米蘭迎來了03－04賽季第一場意大利杯賽，主場對陣乙級的佩斯卡拉隊。米蘭的門將、後衛、中場都派上了替補陣容，唯獨鋒線不是替補，而是僅存的一線隊前鋒――因扎吉和李華度。博列洛也不能上場了，原因是發燒，發燒的原因，還是那場雨戰。

安切洛蒂把李華度的位置稍稍往後拖了一些，正是這樣，讓他躲開了對方禁區內的密集防守，以一腳遠射贏得了比賽。

2003.12.2（周二）意大利?米蘭?聖西羅球場意大利杯賽第2輪首回

米蘭1－0勝佩斯卡拉

未參加

米蘭：李華度33’

佩斯卡拉：

米蘭陣容（4－3－2－1）：費奧里/潘卡羅、西米奇、勞爾森、卡拉澤/布羅基（科斯塔庫塔）、巴班吉達、塞爾吉尼奧（加圖索）/魯伊科斯塔、李華度/因扎吉。

佩斯卡拉陣容（4－4－2）：桑塔雷利/米科魯奇（拉皮諾）、卡薩瓦萊、安東納西奧、科隆內洛/帕拉迪尼、安東尼奧尼、路易西、加保羅（貝雷）/亞努濟、埃索西（卡萊奧）。

周三，米蘭所有健康人員飛往日本，出戰豐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