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之威(一)

太君之威(一)

()風四娘三字出口,柳色青與厲剛面色已經鐵青。

楊開泰依然保持獃滯模樣,概因未曾聽過此名。

他雖然沒聽說過,卻並不代表風四娘沒名氣。相反,但凡“風四娘”三字出口,無數英雄俠者都要頭疼萬分。

因為風四娘是美人,但普天之下的美人卻不都是風四娘。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誰人一不小心愛上了風四娘,便準備將連同性命在內,一切財產交出去罷!

但即便你傾盡天下,風四娘說不定也不屑一顧。

所以江湖人奉上“女妖怪”一稱時,又說,她沒有心。

柳色青面色變幻莫測。

連城璧叫出名字的那一瞬間,他已恨怒滔天。

他恨的東西有很多。比如面前的風四娘,比如一同被耍的楊開泰與厲剛,又比如連城璧。

若不是連城璧,他何至於被風四娘耍!若不是連城璧,他何至於如此丟臉!若不是連城璧,何至於他們都被耍了,只有他一人清明!

連城璧!只是默念這一名字,便要叫人陡生咬牙切齒的厭惡!

厲剛面色變幻莫測,如今卻已換上了微笑。如今風四娘與他們一樣動不了,而連城璧勝券在握。一直出餿主意的是柳色青,不是他。所以他不會有事。

四人心中所想,連城璧也懶得推算。他只是取回了藍壁,擦乾淨了手。

酒已過三巡,美味佳肴只剩殘羹冷炙。連城璧的胃部有些疼,因為整整一天,他幾乎都沒吃什麼東西。縱然他早餓了,他卻不動筷。

因為他不喜歡同人一起吃同一碗菜,這等親昵,越過了他對任何人的底線。

所以一整晚,他幾乎都只飲酒,飲茶。

風四娘尖叫了一聲:“這不可能!”

連城璧不說話,只是靜靜瞧着風四娘,微笑。

風四娘叫道:“你也喝了酒,為何完全沒有事!”

連城璧輕笑了一聲,給自己倒了杯酒。風四娘死死盯着,瞧他將那一杯酒遞到唇邊,而後飲下。他又給倒了杯酒,遞到風四娘面前。

沒有絲毫酒香,唯有茶香!風四娘瞳子驟然緊縮!

——這該死的油燈!他竟用淡茶騙了她整整一個時辰!

風四娘深吸一口氣,而後忽然展顏一笑:“無瑕公子不愧是無瑕公子,可比那三頭蠢豬聰明多了!你早知道,來的人是我?”

楊開泰皺眉;厲剛臉色沉凝;唯有柳色青大怒,額上青筋凸顯,卻說不出任何一字,只能粗聲呼吸。

連城璧道:“我又不是你,怎知你會來?”

風四娘笑的嫵媚:“你既不知是我,又怎能不喝他們敬的酒?你若不知是我,莫不是瞧不起他們?”

連城璧手一頓,笑容愈甚。

——這世上美人之心啊,大多詭譎抑或難測。風四娘都落得此番境地了,還不忘要他們內訌以求逃脫。

柳色青大怒之前,厲剛已明白了風四娘意圖,冷哼一聲道:“風四娘,你莫要胡說!連兄怎會罔顧我等交情!分明是連兄早已察覺了你的身份,才留了一個心眼!”

楊開泰雖然直爽,卻不傻,聽到如今完全明白事態。可當他瞧見風四娘臉上與方才那冷冰冰截然不同的媚然笑容,心臟卻不爭氣一陣狂跳。

既然意圖已被拆穿,風四娘也懶得狡辯,只是戲謔瞧着柳色青:“哎呀,這位‘耿直君子’厲大俠都察覺了小女子意圖,堂堂柳大俠怎得就這麼笨呢?”

“耿直君子”四字,彷彿覆了無盡嘲諷。厲剛眼中豁然劃過一道利芒,緩緩趨於平和。

而柳色青面色一陣青黑,無話可說。

其實柳色青平素沒這麼蠢的。可他首先被連城璧所攝,心中落差太大,又在幾人面前丟盡了臉。風四娘此般奚落,這位大家公子自然受不得。

連城璧一笑,輕描淡寫道:“他醉了。”

連城璧不喜歡多說話,時常只說幾個字。然而這幾句話,一直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柳色青赧然。

他一直知道自己醉了,但他一直說自己沒醉。可連城璧這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自己已醉的神志不清,陷入昏睡。

好歹,沒這麼丟人。

風四娘面色變了變:“你想怎樣?”

連城璧不答。

他只是起身,緩緩走到窗邊。他撐着窗柩,仰天遙看漫天星辰。只是夜霧濃了,他有些看不清楚了。

他輕笑了一聲,反而說了句與之無關的話:“縱然夜深,可茶喝太多,便異常清醒了。”

風四娘腦中驟然浮出四字,面色大變。

夜已很深了。

客棧中燈火滅盡,遠方的遠方也是一片昏暗。唯有近處府邸門前掛着的那些燈籠,還在夜霧之中照耀出一方光明。

而連城璧坐在樹下,青衫已融入了夜色里。

連城璧自飲自得。雖然他依然沒吃什麼東西,不過胃已不疼了。既然不疼,他便更能喝茶了。他其實不喜歡喝茶。只是一會他還要喝酒,且他酒量並不好,所以要用喝茶來打發時間。

他靜靜坐在黑暗裏,氣息幽靜恍若完全消逝。可即便是他坐在黑暗裏,也沒有受到任何侵襲。

風過,葉落無聲,周遭死寂忽如墳地。

他若有所感,喝茶的姿勢頓住。便勾唇一笑,緩緩回頭。月光灑在他身後的那一片空地里,反而只有他一人獨處的黑暗。

身後靜立着一名黑衣人。

他濃眉很濃,鼻子很直。他長得並不算英俊瀟洒,但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他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前面的碎發已被夜霧沾濕了,甚至凝在一起,就差滴出水來。

十月的下弦月光灑在他的黑衣上,鐸上一層銀灰光芒,叫他看起來像是身披了光環,彷彿天神一般。

可他不是天神,從來不是。

連城璧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的視線凝固在對方臉上,只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就彷彿這稀薄的霧氣里,天幕里的那一顆北斗星。

——他是蕭十一郎。

人生際遇可真奇妙。

他倆一人是江湖人稱道的無瑕公子,一人是天下唾棄的大盜。在此之前,蕭十一郎甚至尚未曾聽說過無瑕之名,可就在他聽聞后的半日內,他便見到了連城璧。

因為風四娘。

他早勸了風四娘不要招惹連城璧。可風四娘若聽從他的話,便不是風四娘了。索性他是蕭十一郎,這天下,還沒有他救不了的人。

一想到那如風一般的女子,蕭十一郎眼中便盈了些許的笑意。

那笑意轉瞬即逝,連城璧若有所思。

連城璧斂容,垂眸注視手中那一碗清酒,好像他端着的不是粗糙瓷碗,而是這世上少有的,甚至僅有的夜光杯。他緩緩勾唇,輕笑了一聲:“你來了。”

僅是三個字,卻蔓延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宛若溫暖、旖旎的錯覺。

叫蕭十一郎莫名動容。

見過邪魔對佛祖說經么?

見過皇帝要乞丐同桌用餐么?

見過大俠請強盜一道飲酒作樂么?

這是匪夷所思,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兩種觀念。

人雖無卑賤,地位卻是有的。

蕭十一郎站在月光之下,逆光之下連城璧只看得清他的眼:“連公子不請我喝一杯么?”

大俠與大盜真不能一起喝酒么?

不能么?

在此之前,連城璧是無瑕公子,蕭十一郎是聲名狼藉的大盜;在此之後,連城璧還是無瑕公子,蕭十一郎還是聲名狼藉的大盜。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能一起喝酒?

連城璧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拍開封泥,將扣着的陶瓷碗放到桌面上,而後滿上,將碗放到了他的對面。

青年的眼驟然一亮。

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給大盜蕭十一郎斟了酒。

也唯有他一人,喝到了無瑕公子斟的那一碗酒。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石桌邊,端起瓷碗,一飲而盡。他力道很大,可任由他動作再大,碗中也沒有灑出任何酒水。他喝完了,哈哈一笑,道:“好酒!”

連城璧微眯了眼。

——蕭十一郎的武功太高了。他連城璧,尚且無可匹敵。

蕭十一郎已自覺坐下了。連城璧輕笑一聲,又給他倒了碗酒,也給自己倒了碗。

他見蕭十一郎毫不猶豫飲盡,微笑愈甚。他便也學着他的樣子,猛然舉碗飲盡。

事實上,他的一生,還沒試過這般的恣意放肆。

連城璧飲下一碗,辛辣直衝鼻腔,腹中熱氣攀升,瞬間便出了滿額的汗。他皺了皺眉,附和道:“好酒。”

他說的時候,有酒水順着唇角流下,灌進頸子裏,帶了一絲冰冷。他摸了摸袖子,後知後覺發現手絹已在風四娘偷針那會用掉了,便伸手拭了拭微勾的唇角。

蕭十一郎目不轉睛凝視他的臉,心中異動一點不顯,只是挑眉說了聲:“哦?”

連城璧把玩酒碗,漫不經心道:“我不常喝酒,所以我對酒的研究並沒你那麼透徹。但我以為,能讓我喝醉的酒便是好酒。”

黑暗裏,青年的眼睛又亮了些許,甚至連滿天星辰都比不上的明亮。

連城璧大感有趣。

無論是從前,抑或是成為連城璧開始,他從來是沒有遇見過如此有趣的人。

男人之間的話題其實很多。

他們可以聊過去,可以聊將來;可以聊天下,可以聊小家;可以聊知己,可以聊女人……

可這兩人,一個是連城璧,一個是蕭十一郎。

他們之間,除了風四娘再沒什麼好聊的。而風四娘,顯然是不想被他們聊的。

連城璧是君子,自然不會違背女子這種小小的意願。蕭十一郎是朋友,自然也不會希望風四娘惱了自己。

所以蕭十一郎只說:“放了風四娘罷。”他說的誠懇,卻無請求意味。

他錯過了救風四娘的最佳時期,只餘一片麻煩。他雖不喜歡麻煩,但更討厭求人。

連城璧點點頭。他居然說“好。”

他好像時常說好。但凡他說好的,那結局就總是完美。

蕭十一郎的眼中有了笑意。

他不笑的時候,蕭瑟肅穆不可名狀。但他笑起來,整個人都覆上了洒脫不羈。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他應該走了。

可這一刻,他忽然不想走了。

許是這酒太過美好,許是連城璧的笑容太過溫暖……許是,月光太過黯然了。

總而言之,他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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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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