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紅色子弟一

17、紅色子弟一

進入東湖邊綠樹環繞中的那幢標有3號字樣的蘇式紅磚二層小洋樓的一刻,秋魯感到心中的滋味很複雜,是很難用言語表述的那種複雜。他想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五味雜陳吧!

這裏是鄂豫軍區司令部的家屬小院。原本他是想辦完要在省城辦理的事兒,不聲不響回家看看后當天就趕回縣城的,但森嚴的門禁,帶電網的高大圍牆,言語傲慢儀錶威嚴的衛兵擋住了他回家的路。起先,他想憑藉手中赴省革委會公幹的介紹信,試圖說明自己不是上門跑關係的那類人,以此打動語氣不屑的衛兵放他進門,但後來,他還是不得不告知自己的秋姓和家裏的門牌,讓衛兵通過內線值班電話,與正在家中的繼母聯繫確認身份后,這才終於得以進入自己的家。

秋魯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在他的印象中,應該是從京都西城的八一中學畢業,考入哈軍工的那一年起,就再也沒有正式地回過他父親的那個家。當然,趁父親和繼母不在家中的時候,偷偷溜回京都家中探望妹妹,以及“破四舊”時,帶着一幫紅衛兵兄弟到金陵的家中抄家那次不算在內。

在他父親軍隊的那些老夥伴眼裏,他與父親是天生的仇敵,從小父子就不對路;而在他那幫紅色子弟的小圈子內,他多年不回自己的家,被認為是極度不滿父親的再娶,以及和繼母關係惡劣造成的。因為大家每次見到這父親倆在一起的時候,雙方不是在吹鬍子瞪眼睛、拍桌子摔椅子大吵大鬧,就是別著腦袋互不搭理裝成陌生的路人一般。當然,其中真正的緣故,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他是四二年日寇對八路軍山東軍區大掃蕩那年出生的。剛出生不久,母親就在反掃蕩的過程中,因被**人圍困在山崖上,不屈而跳崖身亡的。他母親剛死不久,父親就又娶了一個年青的女人,那女人是投奔根據地的城市進步學生。在他兒時的記憶里,那女人不太漂亮,但很有性格,常常在父親好不容易抽空回一次家時,為了父親是否要方便后洗手再吃飯,或者上床前要洗腳等屑小事情,與父親爭吵個不休。可能是性格不合吧,也許是年齡、知識上的巨大差距,總之,這段婚姻維持的時間不算太長,他還在東北根據地讀小學的時候,他父親就與第二任的妻子分開了。

他現在的繼母,也就是他父親的第三任妻子,是他父親從朝鮮回國的那年新娶的。繼母嫁給她父親那年,繼母十九歲,父親已經四十有三。繼母所在的文藝團體,邀請父親這個抗美援朝的空軍英雄講述光榮革命歷史。在那個崇尚英雄的年代,面對着在台上侃侃而談、氣質高雅、面容英俊的父親,台下的繼母深陷於狂熱的愛戀中不能自拔。於是父親就有了這段維持到如今的第三次婚姻。

秋魯彎下高瘦的身軀,俯身將手中的旅行袋放在客廳地板上,抬起頭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多年未見到的,穿着圍裙倚在廚房門口,正眼圈兒紅紅,長睫毛掛着晶瑩淚珠的繼母聞蘭,也看到了她那張滿臉抑制不住欣喜的俏臉。

“山東,你是四年還是五年沒回這個家了?總算良心發現又記起了還有你爸、我和小眉兒的這個家裏了!”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十六歲時做過的那個怪夢又浮現在腦海里,夢中的那張臉與眼前的俏臉幾乎重疊在一起。但他仍舊若無其事地摘下軍帽,繼續開始脫他扣着風紀扣已經汗透的軍裝外套。繼母聞蘭捂着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發了一會愣,但隨即醒悟似地把他讓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接過他脫下的軍帽、軍裝掛在衣架,又趕緊在鞋架上去拿了拖鞋給他換上。之後,又拙手笨腳地解下圍裙,慌慌張張地要去廚房燒水泡茶。

“行了,開水瓶不是在茶几那裏擺着嘛!我自己會動手的。”

沒有上樓,圍着客廳巡視了一圈,大致熟悉了一下陌生的新家環境,他將後頸舒適地仰靠到客廳沙發的靠背上,眼睛眯縫着盯着天花板,臉色平靜地長吁了口氣。

“山東,你看上去成熟了好多喲,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繼母聞蘭兩根白嫩細膩的手指,無意思的搓捏着他白襯衣的袖口,獃獃地對着他發了一句感嘆。

是啊!自己已不是那個住在京城西郊空軍大院,充滿青春叛離專愛與父親抬杠的,說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紅色熱血少年了。如今以“支左”名義下派地方,后又通過“三結合”擔任縣革委會第一副主任兼黨的核心領導小組組長,掌握着一縣幾十萬人的生殺予奪大權,跺一跺腳幾千平方公里內都會發顫的年輕軍人,現在也算是上位者了!一個上位者還不能算是男人?

“你情緒不太高?”體貼入微的繼母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你別總這樣。我沒什麼高興,也沒什麼不高興的,你不用刻意討好我。”

他收回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瞥了繼母那容顏張依舊,歲月沒怎麼刻上烙痕的俏麗臉頰一眼,淡淡地反問道:“你呢?”

前一刻還圓瞪雙眼,一眨不眨地從側面打量着他的聞蘭,神色不太自然地轉開目光,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地在圍裙上使勁擦着手。

“只要你回來了,全家人都高興,小眉兒肯定最開心了。”

小眉兒是繼母聞蘭生的妹妹,長得不太像繼母聞蘭,臉型倒是與她哥哥那稜角分明的臉有幾分相似,眉眼之間和纖細高挑的身材也和他酷肖。

“喔!”

他在家裏時,與父親和繼母關係都很緊張,要說唯一與他親近的,就是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了。繼母提到妹妹,他的眼裏神色柔和了許多。

“小眉上學去了嗎?也該放學了呀。”

“上什麼鬼學,跑到我們劇團玩兒去了。”轉移了話題,談到自己的愛女,聞蘭鎮定下來,有些眉飛色舞地說:“最近我們劇團正在搞國慶文藝調演選拔,她學校沒開課,成天就到團里纏着那些舞蹈演員說要學芭蕾。今天還把慧慧拉着一起去了。”

“那還不是你寵的!”

他聽說過繼母聞蘭隨父親調到省城夏江后,被分配到省歌劇舞劇院,重歸本行,以軍代表身份充當革委會副主任兼黨委副**的事情。妹妹偏愛文藝表演,不喜在校讀書,在這的時代,他覺得眉兒這樣的女孩子,能有件自己愛乾的事兒沒什麼不好的。

“山東,你這次回來是辦公事,還是找慧慧?”

“主要是公事。上午剛去省委找了賈司令員。”

他這次回省城確實是辦公事。他所在的范城縣地處鄂北邊陲,既僻遠又貧困,不但經濟地位在全省無足輕重,就連搞一搞階級鬥爭,想在政治上冒個尖,也難得掀起個把有影響的事件,或揪出個把有分量的對象。一個連名字都不為人熟知的地方,要想做出一些成績來為自己政治上加分就太難得了。他是即將恢復成立的范城縣黨的委員會的第一**,這次到省城,他是打算藉助自己廣泛的社會關係,在縣黨委召開恢復成立大會的時候,請上幾個省里有影響力的大人物,去為他的新的縣黨委開張助威搖旗。他要讓地區革委會馮主任那幫造反起家的土包子們,以及縣裏陳副主任那類覬覦他位子的所有潛在敵人,見識一下自己不可動搖的深厚背景,同時為自己在政治上加加分。

上午驅車趕到省城后,他放了司機的假,讓司機去逛街,自己不作休息就到了省委,預備見一見他父親四野的老戰友和現在的同事,兼任省委第一**和省革委會主任的軍區賈司令員。可是無奈賈司令員回軍區了,所以他不得不回家另尋覲見機會。

“哎呀,山東你可真傻,要見賈司令員直接回家不就得了,去省委幹啥?”

繼母聽他簡潔地講述了返城的經過和目的,親昵地在他肩頭輕捶了一下,有些嗔怪地說。

他的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不動聲色地把繼母那隻搭在他肩膀上,依舊保養得圓潤光潔的手撥開來,搖搖頭說:

“公家的事兒在辦公場所辦,我不習慣帶回家來。”當然,他心底的話是,我壓根就沒想回家才到省委的!但他怕折了繼母的顏面,不得不婉轉的表述道。

“老賈每天都回家的。他可不象你父親那個老鬼,從八月中旬到現在,整整一個月不見人影,還連個話也不給傳一個。”

“賈司令員最近不常去省里嗎?”

“很少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最近軍區這邊似乎氣氛有些緊張。賈司令員一般都守在部隊機關,不太管省里那邊的事兒了。”

“喔。。。!”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繼母是個賢妻良母似的女人,對政治很不敏感,但他與所有紅色子弟一樣,天生就是敏感的政治動物,況且他現在也是仕途中人,對此更是神經過敏。

去年山上黨的全會上,黨的一、二號人物之間的衝突,和自己父親被攪合其中的事,他不但清楚而且一直十分苦惱。他恨父親憨直愚蠢,怨父親不懂政治不曉進退,更惱怒父親不為子女的前程考慮問題。這次父親站在一零一那邊,從他了解有限的黨內鬥爭史經驗分析,父親事實等同站在了懸崖邊上,無論最後鬥爭的結果如何,都必定會影響到他秋魯仕途的發展;而且一、二號人物分出勝負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久了。

明白歸明白,再清楚又能如何呢?那可是最高層的博弈!父親還勉強算個隔山敲打的炮,他這個連卒子都算不上的小人物,也只能幹看着着急了。

不管它了,先做好自己的事兒吧!秋魯自己安慰自己。

“那我就去隔壁他家找吧。”

“你在家好好歇着,陪好你妹妹就行,你要辦的事我幫你找老賈張羅去。”

繼母喜氣洋洋地要自告奮勇討差事,他卻有些漫不經心地亂翻着茶几下的幾本書籍,並抽出其中的一本書問道:“你成天就看這亂七八糟的東西?”

繼母看了看書名,是曹禺的《雷雨》,臉色就有些不自然的紅了。

“看着玩的。你爸不在家,實在無聊得很,就翻了翻。”

“這是大毒草,低級趣味的東西。你不知道嗎?”

“我覺得寫得不錯,我很喜歡它的。”

“你是把自己當繁漪了吧!”他盯着她的美目,皮笑肉不笑地說

“你要是沒有看過,憑什麼能知道裏面的內容?”繼母嚅嚅地低聲頂撞道

“我可不是周家的大少爺。你也別把繁漪的幻覺強栽在別人的身上哦!”

秋魯似真亦假地開着玩笑。

繼母臉上騰出一片紅霞,驚慌失措地扭開身,背對着他岔開話題問道:“你和慧慧的事兒進展順利嗎?國慶節能不能辦事?”

“你看我們這樣子,象是能辦事的摸樣嗎?”他自嘲地撇撇嘴。

聞慧是繼母的堂侄女,也是繼母給他物色和包辦的結婚對象。他與今年二十二歲的聞慧慧,早在文化革命開始的第二年,也就是她剛上高二那會兒,就由繼母牽線搭橋,並自作主張地確定了戀愛關係,也一直在持續地交往着,既不太親密也不算疏遠。

聞慧慧家在滬江原來也算世家大族,父親聞征元前已做到了滬江的市委副**,初期滬江“一月風暴”時,受到很大的衝擊,就是因為與他秋家產生了這層關係,於是藉此搭上了一零一首長。在一零一首長的干預下,聞征元被重新結合進了新的市革委會班子。去年聞家看到秋家跟隨一零一與領袖打擂台,面臨無法預知的政治前途風險,所以又轉和當前在領袖跟前紅透了的副總理兼滬江市委頭號人物,號稱秀才的章喬春打得火熱,漸漸與秋家疏遠開去,所以他與聞慧之間,近段日子關係就像兩家之間的關係一樣,也變得不咸不淡的了。

“你們的感情是不是出什麼問題呀?”

“我們之間有過什麼感情嗎?”

秋魯不屑地冷冷道:“人家是軍報大記者,又忙着宣傳老人家的革命文藝路線,小半年都難得賞賜個機會給我瞻仰其尊容一面。要談感情,是你們聞家人與她有感情,別把我扯在裏面。”

他六五年從哈軍工畢業分配到航空608所前,在學校就談了個對象,倆人私下裏也好得蜜裏調油,都快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結果初起,因**小組號召已畢業的大專院校學生,也應回校參加革命運動,所以他就與一幫子哈軍工畢業的大院子弟一起,拋下女朋友,千里迢迢殺返運動的第一線。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些紅色貴族子弟組成的老一批紅衛兵,過了一把鬥爭別人的癮后,多數人因父母受衝擊,也變成了被別人革命的對象了。此後,迷茫無措的他,被父親親自押往了軍隊,心不甘情不願地做了一名光榮的革命戰士,也終結了他從小就想當航天科學家的夢想。

“我也沒想到叔叔家會那樣!”繼母有些委屈

“聞家攀高枝與我無關,但聞慧從四月起就沒主動聯繫過我,有這樣子的未婚夫妻嗎?老人家與一零一水火不容到那個地步,人家好歹還在‘五一’的時候,一同在露個臉,我跟她之間算什麼?”

“對不起,山東。是我耽擱了你!”

繼母眼圈又開始發紅,哽哽咽咽地小聲說。

前些年聞慧哭着追着想與他結婚,但他覺得她年紀太小,還不適合、不懂得婚姻,關鍵是自己心裏也有所牽挂,所以他婉拒了;最近兩年,待他有意娶已經出落得異常靚麗青春且成熟透了的聞慧時,她卻拐着彎躲着避着他,還與一些追求者不清不楚的,偏偏又不談與自己斷絕關係的事兒,將自己懸吊在半空中,一下子變成了老大難的超齡青年。

這股子令人無比地惱怒的火氣,已經讓他憋悶了一年多,見到繼母這個雙方的牽線月老再度提及此事,他本**大吼幾嗓子發泄一番的,但又特別見不得繼母婆娑的淚眼和小媳婦式的委屈摸樣,只得反過來安慰她道:

“行了,行了,你也是為你們聞家。我不會與她一般見識的!”

“別煩悶了好不好,我給你揉揉肩?”繼母討好地低聲祈求道

“不敢當,您是長輩,您太委屈了自己,我做小輩的也承受不起!”

“山東,你怎麼一點也不曉得我的心啊!”

繼母心裏的苦水潮水般外涌,終於耐不住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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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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