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夕陽背影

第六章 夕陽背影

徐詠之和小貴對坐在浴桶里,空氣中充滿了尷尬。

三年來,他們一起行走江湖,很多次在一張榻、一盤炕、一張床上一起入睡。

不要說容貌,彼此都已經太熟悉對方的氣味了,但是在此前,徐詠之看小貴,就是自己帶在身邊的一個孩子,從來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念頭。

但是現在的情況變了,這個少年比孩子大,比女人美。

對他的看法,一下子就有了變化。

“這樣,不好……”徐詠之說。

“公子,不要想那麼多了,”小貴說,“小貴這樣,都是為了你,以及我們的山字堂。”

“嗯?”

“事情已經足夠明顯了,紀大娘子顯然是要對你上點女人的手段,而這個人的名聲,想想看,權貴的遺孀、攜款潛逃的女人、會寫詩、金陵來的第一風流人物,這個人的注意力在公子身上,公子,你被人盯上了。”

小貴把水撩起來,淋在徐詠之身上,輕輕擦洗着他的肌膚。

“所以呢?”

“所以我勸你好好把你身上的慾念、破壞力,先揮霍掉。”小貴輕輕地撫摸着他大腿的內側,徐詠之哆嗦了一下。

“我小時候被賣去勾闌,我們那個行院的老闆,每次上街買男孩女孩,出發之前都要讓行院裏最紅、最美的姑娘陪她一晚。”

“我向一位姐姐請教過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說,這是行院的規矩。如果你在吃不飽的狀態出門,在街上一定會盯着包子。鮑魚、海參、好酒,你都吃不出味道。”

“只有你心滿意足,沒有那些緊迫的慾望了,你才能心平氣和地去評估一個孩子唱得如何、舞蹈如何、身段如何,而不會被楚楚可憐的眼神兒和嬌媚的姿態所吸引,你才能正常地去跟對方討價還價,不顯示自己的狂喜和偏愛。”小貴說。

“你想說明什麼?”徐詠之問道。

“公子不要裝糊塗了,紀大娘子想要色誘你,讓你吃虧,我建議你先釋放了自己的慾念再去,這樣才不會上她的當,吃她的苦頭。”小貴說著,把手伸向徐詠之的腿間。

“別碰!”徐詠之說。

小貴把手收回來,擦洗着徐詠之的肩膀和胸膛。

“一個提議,為了我們的大業。公子,你是我愛慕和尊敬的人,我怕你吃虧,也怕我們山字堂的事業吃虧。”小貴說。

“笑話,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這件事上把持得很好,”徐詠之有點不服氣,“你這樣,段美美也這樣,好像我是一頭急於找雌性交配的野獸一樣。”

“公子呀,你讀了太多的聖賢書,卻一直沒有去見這個花花世界。,聖賢書只會告訴你一件事,壓抑自己慾念,就是好男兒,其實哪有這樣的事呢?”

“我們一起行走江湖,晚上我睡下了,你在深夜裏讀《中庸》,你洗冷水浴,你還用各種各樣的英雄行為來壓抑你的個人慾望,你一遍又一遍地拯救一個人、一個村、一個鎮,你拯救我,也拯救了美美姐,你覺得這就夠了。”

“我覺得這確實夠了,和肉體的慾望相比,如果你幫助過別人,改變過別人的人生,你會感到一種極致的快樂,你根本就不會、也不屑於去尋找肉體的快樂了。”徐詠之反駁道。

“我覺得大道理不能管小道理,我也相信大快樂不能取代小快樂。”小貴把手指放在徐詠之心口上。

“這裏高貴”,他把手指往下滑,“但和這裏的誠實,一點都不矛盾”。

“你害怕很多事,你迴避美美姐對你的喜歡,她還是個姑娘,你擔心沒法給她交代,娶她為妻,她地位很低,不般配;納她為妾,你覺得對她不公。我能夠理解,但是你為什麼拒絕我幫你呢?”

“小貴,你見事未免太刻薄了。”

“公子,你心疼天下所有的女子,你每句話說出來,都要考慮對方的感受如何。你每句話都要正確,這是你的教養,你的正直,但也會讓你變得客套——有一點假。”

小貴把臉貼上公子的胸口,耳朵聽見那顆平時緩慢沉着的心,跳得撲通通地正快。

“我喜歡你,我生得也不醜。”小貴說。

“不是不醜,是很好看。”徐詠之百忙之中糾正了一句。

“那倒不敢說,我是個男性的女兒,我所愛的就是公子你這樣的英雄,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的麻煩,我健康得很,也不會懷孕,我會讓你滿心歡喜地疲憊、入睡,我會讓你體驗到簡單直接的喜悅。”

“越說越不像話了。”徐詠之往後退了退。

“與其去吃外面女人的苦頭,不如在家裏吃飽了的好!”小貴親着徐詠之的胸口,向上用嘴巴去找他的脖子、耳朵……

嘩啦一聲水響,徐詠之站了起來,他大聲對外面喊:“美美,拿條幹凈的手巾給我!”

小貴跨出浴桶,脫掉了濕透的女裝,擦乾身體,換上一件男式長衫。

“要不我讓美美姐進來吧,她一定願意的!”他還有點不死心。

“夏小貴,你給我出去!”

戀人之間帶名帶姓地叫,就是生氣了。

徐詠之和小貴之間也是如此。

小貴打開門,段美美拿了手巾進來,一副詢問的表情,小貴搖搖頭,走了。

“手巾就放在屏風外面的椅子上,你也出去吧,謝謝了。”徐詠之說。

小貴站在客棧頂樓的望樓上,這個望樓上能站四五個人,可以觀看火災或者兵亂的局勢,他獃獃地看着遠處,段美美輕手輕腳地上來,走到了小貴旁邊,兩人依靠着欄杆並肩站着。

“我想幫他做很多事。”小貴說。

“你已經做了很多了。”段美美說。

“我希望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替他出力。”

“公子好像不希望我們幫他。”

“他不想任何人幫他,他太累,也太緊張了。”

“緊張?不會呀,每次見他的來信,都要寫一個笑話,我看了都笑得前仰後合的。”

“對呀,這就是他緊張的地方。”

“他要寫很多信,處理很多事務,幫助許多人,他覺得一切都井井有條,運轉着一個龐大機器的感覺,確實會讓人特別好,但是他個人的煩惱呢?一個人總是扮演出一個‘我很好’的樣子,信中還要講笑話,你不覺得他太可憐了嗎?”

“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老爺是潭州林泉鎮的名醫,當時潭州的馬楚國主和南唐屢屢交兵,他就組織了青年丁壯,建立了弓箭社,先是在林泉鎮,而後在各鎮當中推廣。”

“弓箭社讓大多數的市鎮都足以自保,對抗亂兵和盜賊,大軍來了,我們再交糧食納稅。山字堂的夥計如此精銳,也是因為弓箭社的力量。”

“老爺開設了一架大機械,但他似乎已經心思不在這裏了,這幾年都在家裏精研醫藥,公子十五歲就出來行走江湖,但是文道武道,還都沒有放下。論文,他是顏氏《公羊》學的傳人,十四歲就拿到了免許,可以收弟子;說武,他是龍虎山張天師門戶里的俗家弟子,他的一年,抵得上別人的三四年,他的每一刻每一分,都要活出意義來,他的自律,真的能讓天下所有人汗顏。”

“公子真是太優秀了。”段美美喃喃地說。

“公子真是太可憐了。”小貴一臉心疼地說。

段美美不禁憮然,終究她還是跟公子隔了一層,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氣,告訴自己,今後要像守護自己的弟弟、這家店一樣去照顧和保護徐詠之。

“你是怎麼遇到他的?”段美美問。

“我父親是個延安府的文官,後來丟了官,和母親一起回鄉,路上遇到了一群北漢亂兵,他們殺了我的父母,姐姐反抗他們的欺凌,也被他們殺了,他們本來想殺了我,後來有個老兵告訴他們,把我留下來。”小貴說。

“亂兵里也有好人。”段美美說。

“我還是也以為是這樣,”小貴說,“後來發現,他們用人的屍體腌制了來當糧食,老兵說,小孩子鮮嫩,吃的時候再殺就好。”

“天吶……”

“後來他們搶到了糧倉,暫時不吃人肉了,就把我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會問你,家裏有沒有人來贖你?聽說我沒有親人,又看我長得眉眼很好,就把我賣去了勾闌。”

“男孩子也能賣去勾闌?”

“我們都有一張臉,一個肉體和一雙手,女孩子能做的事,我們也都能做。”

“在那裏,我學着去討好男人,他們教我嬌聲婉轉,他們教我唱、教我舞,教我如何勾引男人。我不願意,就要挨打,皮鞭子沾涼水,打得疼,但不會留疤,留疤了,價格就不好了。”

段美美把右手放在小貴的肩膀上。

“我十歲那年,有個經商的回鶻官人給我贖了身,當時我已經開始長個兒了,行院的鴇兒還說,這孩子再等二三年,唱、琴都學會了才好!那商人說‘你懂什麼?再長就太大了’。我聽有的姐妹說過,有些糟老頭子壞得很,專門糟蹋很小的小孩子,我看我就是遇上這樣的老頭了。”

“我們往興慶府去,路上遇到了一群馬賊,他們有三十多個人,來去如風,他們一刀就把回鶻人砍了頭,把我從車上拉下來,但是這幾個人都賭咒發誓,不能留女人在寨里,因為做大王有了夫人就會喪失進取心,而且兄弟之間會不團結。”

“所以他們抓住女人,要麼就讓家人來贖,沒人贖的就糟蹋一陣之後殺掉,他們脫掉我的衣服之後,開始商量,說我不是女人,可以留在寨里伺候他們。”

段美美輕輕摟住了小貴。

小貴嘆了口氣。

“快一年的時間裏暗無天日,我穿着女裝討他們的歡心,我試着跑過兩次,每次都被抓回來,被他們折磨得更慘。”

“後來有一天,他們說有個長得很漂亮的貴公子在路上,穿的衣服騎的馬,看起來都挺值錢,就從土圍子裏騎馬出去,打劫這個公子。他們就這樣遇到了咱家公子了。”

“我當時被他們捆着,扒着窗格看見了外面的情況,公子當時帶了兩壺箭,四十枝,看見這些人掄着刀過來,直接就開弓了。我就在屋裏一個個數,六、七、八……”

“公子那匹馬叫徐小玉,跑得快不說,還能變線,他們的馬根本追不上,眼睜睜看着公子像放風箏一樣,把他們挨個放倒。”

“馬賊頭叫侯大望,這廝看見場面不對,趕緊跑了,想到我還在屋裏,就要回來扛上我一起走。他剛進屋,公子就追上來了。這姓侯的知道不是對手,就扔了刀,跪在地下求饒。”

“公子看見我被捆着扔在土炕上,什麼都明白了,他用劍切開我的繩子,把刀遞到我手裏。‘他的命,你說了算’。”

“我想都沒想,一刀就把侯大望的心窩捅穿了。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殺完了,我撲在公子懷裏哭得直發抖。”

“公子對我說,我會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對他說,沒有任何地方會比你身邊更安全了。他說,胡鬧,我要行走江湖,不能帶女人,我牽着他的手往下摸,我說,我是男孩,公子你帶我走。我一輩子好好守護你,伺候你。”

“他答應了嗎?”段美美心嚮往之,沉浸在這個故事裏,“咳,我真傻,肯定答應了呀。”

“公子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小櫃,柜子的櫃。”

“他說,哈呀,這是什麼名字,我給你改一個吧,你叫小貴,珍貴的貴,從今天起,世界上再也不許別人欺負你了。”

“幾年當中,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人珍視了。”

“我懂,我懂。”段美美也想到了那個大鬧自己婚禮的徐詠之。

“藍天白雲在上,雪山黃土在下,公子把我抱上馬,讓我摟着他的頸項,他催起白馬跑起來,我的紅衣襟被風吹動,遠處有牧童在唱歌,都是哥哥和妹妹,變心與痴心的花兒(“花兒”是高原上的情歌),那天是春分,雪山上的冰雪,都開始融化了。”小貴說。

“我好像看見了這一幕,”段美美說,“我……其實一點非常羨慕你。”

“美美姐,我們不一樣,我的愛是陪伴,但終究沒有結果,你的愛是守候,我總覺得,所有的守候都不會是永久……”

一騎白馬從客棧院子裏出來,徐詠之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非常瘦削,段美美突然覺得,她心裏的那個大英雄徐公子,其實也僅僅是一個穿了大人衣服,扮成大人樣子,試圖拯救世界的孩子。她現在只想把他抱在懷裏,給他一點光和暖。

徐詠之回頭看了看,發現瞭望樓上的兩人,揮揮手,笑了笑。

他兩腿輕輕用力,徐小玉就小跑起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瞭望樓的視野之外。

小貴說:“我們把旁的事情準備好,不要出紕漏,相信他吧。”

段美美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樓下有人直着嗓門大叫:

“姐夫!姐夫呢!”

“姐!姐!”

小貴聽見傻小子段梓守的聲音,不由得計上心頭。

“美美姐,我要借咱家弟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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