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兵臨應天
這廂薛訥看罷樊寧回房,只覺得面頰上被她櫻唇親過的位置溫溫熱熱的,再也兜不住,薄薄的唇一彎,滿臉說不出的歡愉。
若要羅列這世上最幸福的事,心悅之人恰好喜歡自己必在其列,薛訥澄明的雙目里一片柔軟,眼下再回首前些時日,當真是否極泰來,正合小時候李淳風常與他們念叨的“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他今年堪堪及冠,父親征伐高麗,尚未來得及給他定親,若是能順利娶樊寧為妻便好了。只是身份有異,地位有別,經過天皇認女這一道,薛仁貴與柳夫人定會有更多顧忌,貿然提及婚事必然無法如願。可他早已下定決心要與她在一起,又何懼多費幾番籌謀。
薛訥如是想着,打算寬衣洗漱后再看看書,忽聽小廝驚叫向後堂喊道:“來人吶!發水啦!”
薛訥反應奇快,推門而出,旁屋的樊寧聽到動靜亦趕了出來,後院的花草石階竟已被淹沒,后牆的出水口處,渾濁的河水泛着浪花以不可阻擋之勢倒灌入內,任憑小廝們怎麼堵也堵不住,眨眼間,水位不斷飆升,即將要沒過台基,灌進屋裏了。
此情此景喚起了薛訥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恐懼,在他三歲的永徽五年,渭河決堤,奔涌的洪水沖入長安城,幾乎所有民宅都被沒入了洪水之中,連身在太極宮中的李治都受到波及。無數百姓尚在睡夢之中便被洪水淹死,而薛訥與柳氏、薛楚玉則是被宮中執勤歸來的薛仁貴奮力托上屋頂,才撿回一命。
雖然只有三歲,但那無數屍體隨波逐流的慘象與老幼婦孺於水中掙扎哭喊的場景,依舊在他心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薛訥猛然扶住身側的立柱,面色陡地蒼白。
“這水來的不正常,眼見是出事了,”樊寧未覺察薛訥的異常,急道,“雨再大也不至於這樣罷?哪裏來的水?你家這溝渠通往哪去啊?”
不待薛訥回答,風影忽然躍下雨幕中的閣樓,匆匆上前,拱手急道:“薛郎,出事了。不知為何,洛河忽然決堤,洪水奔湧入城,眼下約莫有一半的坊間已經遭了災……”
薛訥的面色愈加難堪了兩分,眉頭凝成了疙瘩:“洛水上游有數個堤壩,水流導向各不相同,除非一齊被衝垮,否則洛陽絕不會一下子發這麼大的水,此事必定是高敏和史元年等人的陰謀。城中武侯呢?可有開始營救百姓與疏浚河流?”
“薛郎不必擔心,方才我見李敬業將軍率龍虎軍和守衛宮城的兩千禁軍緊急集結,已開始在洛陽各處營救百姓,疏浚溝渠了。相比永徽五年,我們已經有了經驗,絕不會讓洪災重演。”
聽到風影此語,薛訥舒了口氣,微微點頭以示同意,但很快的,他的笑容逐漸變僵,一把拉住風影,急道:“宮城的護城河那邊如何?進入宮城的三道橋,黃道橋、天津橋和星津橋是否還在?”
風影從未見過薛訥如此激動,怔了一瞬方回道:“橋尚未被衝垮,但是水位大漲,漫過了橋洞頂端,已然走不成人了。”
薛訥心中大叫不好,立即對風影道:“快通知李敬業將軍,速速帶禁軍回城去!高敏要駕船入侵宮城了!”
薛訥所料不錯,由於洛河水位暴漲,紫微宮以東從通遠到承福的二十九坊幾乎被洪水完全淹沒,地勢較高的紫微宮完全成為了廣闊水面上的孤島。大水漫過了宮城外廓的木板弔橋,沖走了阻擋外敵的拒馬,使得丈高的宮牆形同虛設,而禁軍出城救災更使得紫微宮內毫無防備,只需駕船而來便可輕易攻陷。
紫微宮內的天後御所,武則天聽聞了洪水之事,忙起床更衣。十六年前,渭河發大水時,她正懷着李賢,若無薛仁貴前來救駕,她與李治不知會是何等下場,武后眉間顰顰,她擅於保養,容色依舊,但眉梢眼角間的沉定決絕並非普通女子可以比擬。洛陽此處有伊落瀍澗四水,又有前朝開鑿的大運河,水文複雜,但防汛機制極佳,若非有人作亂,絕不可能發生洪澇。
武后思忖着,神色愈發冷了下來,正值此時,一名女官小步趕來,聲音帶着幾分顫抖:“啟稟天後,外面出現了成群結隊的叛……叛賊,已經殺到應天門內了!”
“什麼?賊人從何處來?”
“洪水漫過了宮城外的橋板,直抵應天門下,這些賊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許多小舟,從上游順流而下,就直接……直接駕舟進來了……”
“禁軍與龍虎軍呢?李敬業何在?神都守軍何時趕來?”
“回稟天後,守軍所在的夾馬營業已遭災,一時半刻只怕無法趕到。一個時辰前河堤陡潰,工部請求支援,兵部依例調了禁軍與龍虎營前去幫忙拉運磚石,如今……唯有不到一千人,正在應天門與駕船登陸的反賊廝殺,只是如今敵眾我寡,也沒有將帥指揮,形勢恐怕……”
武則天沒有言聲,駐步細聽,果然隱隱能聽得刀劍相抵的鏗鳴,與戰士欲血殺戮的叫喊,她長長嘆了口氣,語氣依舊平和:“有這等籌謀算計的心思,卻走這樣的歪路,真是連他父親都不如。”
女官見武則天披上風氅,欲向外走,忙道:“天後,外面危險,天後……”
武則天微微一笑,嫵媚的桃花眼中射出無畏的光芒:“長孫勝是個糊塗人,想要的不過是本宮的命而已。陛下今夜犯了頭風,正是不適,沒必要因為這起子爛污人令他煩心。本宮去會會他,若能以本宮一人換天下安定,又有何妨。”
言罷,武則天毫不遲疑,大步向外走去,一名宮人匆忙趕進來稟報,差點與武則天撞個滿懷,她忙跪倒在地,奏道:“啟稟天後,太子殿下率薛慎言與樊寧前來覲見!”
武則天一怔,揮手示意將他們速速請進來。待李弘入殿,武則天難得顯出幾分焦急與薄怒,拉着他嗔道:“為何不好好待在東宮,你那裏地勢更高,又有六率守衛,只消守到守城軍來便萬事大吉,現下出來做什麼?”
“兒臣怎能只顧一己安危,置父皇母後於不顧!”李弘已記不清,他有多久未與父皇母后拉過手,平素里總是先君臣後父子,但此時此刻,他不過是個擔憂父母安危的孩子,懇切道,“母后不必擔心,東宮六率八百餘士兵已由張順帶領前來救駕,慎言稱自有破敵之法!”
武則天將目光轉向薛訥,只見他身着戎衣短褐,身後背着一張大弓,身量雖瘦削,人卻很精神。李治用將向來不拘一格,武則天亦是如此,何況非常時期,非常之用,她轉身走回座旁,威儀落座,輕啟朱唇道:“薛慎言聽令,你將門虎子,本宮特命你為帥,率禁軍與東宮六率抗敵。務必擊殺賊首,守衛宮禁,保全陛下安危,你可明白?”
“臣領旨!只是……臣才略疏淺,不敢擅居帥位,斗膽舉薦一武藝高超之人,請天後玉成!”
武則天不知薛訥所說是何人,見他望向旁側,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最終落在樊寧那張嬌媚清麗的小臉兒上,她忍不住一挑長眉,語氣中難得有了情緒變化:“你?”
兩軍酣戰的應天門處,血水、雨水、洪水混攪,高敏與李元辰帶領着賊眾,與數百禁軍、龍虎軍酣戰不休。
內宮不似宮城那般,有一整圈城闕可以居高守之,故而禁軍與龍虎軍並未死守城池,而是希望集中兵力,趁對方駕船登陸立足未穩時聚眾殲之。這本是上乘之策,可由於高敏與李元辰武功高強,招式凌厲狠辣,普通士兵根本無法抵擋,導致禁軍與龍虎軍失了先機,被逼得步步後退,損兵折將,無限逼近內宮大門,形勢萬分危殆。
龍虎軍與禁軍皆是軍隊,比起單打獨鬥,更擅長以集團發揮戰鬥力,但在這無將無帥的情形之下,這支大唐最具戰力的軍隊顯得十分力不從心,難以組織進攻,可謂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
“大唐的龍虎軍拿着那些餉銀,竟然只有這點能耐?”李元辰早年仕宦兵部,一直不得重用,鬱鬱寡歡,此時鉚足十二萬分的氣力劈殺禁軍,他手握彎刀,將落下的雨滴猛地甩向靠前的一名龍虎軍士兵,趁其被水珠迷眼之際,一個箭步衝上前,手起刀落將其斬殺。
內宮大門近在眼前,高敏忍不住開始幻想,究竟要用何等酷刑處死武後方能解恨。誰知門樓上忽然響起了號角聲,禁軍與龍虎軍士兵聽到后,邊禦敵邊向一處集結。隨着內宮門訇然一聲響動,六率數百士兵披堅執銳衝出門來,一銀盔銀甲,身着帥袍之人壓軸而出,絳紅色的披風在雨夜狂風中搖曳起舞,英氣勃發不可抵擋。
高敏與李元辰忙示意自己麾下眾人不要盲目進攻,屏息凝神等待來人露出真容。
風蕭蕭,雨颯颯,暗夜雨幕里,那人終於走上陣前,竟是紗帽罩嬋娟,銀盔下一張極度嬌俏的小臉兒,長睫上掛着几絲雨珠,漆黑如夜的眸子裏帶着冷絕,櫻唇微微抿着,配合著手中的雙劍,不怒自威,颯爽英姿等詞彙也不過區區能描繪出此情此景之萬一。
李元辰看到樊寧,愣怔片刻后,分毫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起來:“眼見大唐真是無人了,竟派個毛丫頭來做將帥,待會子打得你滿地找牙你可別哭!”
樊寧冷笑一聲,不與此人打嘴官司,將長劍舉過頭頂,示意眾士兵準備與賊人死戰。
高敏抬眼望着雨幕盡頭的宮闕,只見武則天與李弘母子正站在最高處,俯視着酣戰的眾人。高敏的世界陡然一暗,彷彿天地之間唯剩下他與武后,他顧不得同夥正與禁軍交戰,收起長劍,扯過身後的大弓,欲一箭直射武則天心口。
說時遲那時快,應天門城樓上“嗖”地射來一支長箭,高敏箭未來得及射出,便被旁側的同夥推開,他抬起狼一樣的雙眼,只見城樓射箭之人,不是別個,正是手持大弓的薛訥。高敏由不得大笑起來,對身側人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崇文館生中箭術末流的薛明府!那日在鬼市外,你說自己射偏了,我還以為你在做作,今日這一箭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即便不躲,你也射不下我的汗毛來!更何況,當初在玄武門,正是我父親藏在城樓之上,利用李建成的一時疏忽將其射殺,方有了先帝與李雉奴的江山!你這黃口小兒,班門弄斧也要有個限度!”說罷,高敏舉弓大力直射城樓,他的箭術果然十足精進,力道足、速度快,又極其精準,薛訥早有準備,偏身一躲,箭矢卻還是擦着他的耳邊鬢髮飛過,迫使他不得不屈身躲入箭道旁暫避。
張順見高敏欲對武后與李弘不利,立即仗劍上前,與高敏搏殺。高敏仍不肯收弓,邊與張順周旋,邊伺機行刺武後母子。
李元辰則使出渾身解數與樊寧纏鬥,樊寧橫劍相抵,卻不應戰,立即轉身退回到禁軍之中。只見眨眼的功夫,禁軍、六率與龍虎軍利用樊寧與薛訥爭取到的時間重整陣腳,築起了防守的步兵方陣。前排的士兵舉起一條條長長的陌刀,中間的士兵手持劍盾隨時準備接應,而後方則拿着陌刀或劍盾進行武器支援,一旦前排士兵的兵器折損,後方便會立即將手中兵器向前傳遞。
此方是大唐雄師之威,樊寧退到陣后,依照薛訥所授號令驅使軍隊步步向前。有了統一的號令,將士們終於找回了作戰的章法,八尺長的陌刀密密一排,齊齊揮動,以守為攻,寓攻於守,即便武功高強如李元辰等人,面對着這如同鋼刃築就的銅牆鐵壁,亦不得不連連後撤,找不到絲毫能夠發起進攻的空隙。
高敏見勢,自知唯有自己手中的弓能為同夥打開局面,他擺脫了張順的糾纏,將弓箭的指向由武后切換至**前排正中的陌刀手,拉滿弓正準備射,樊寧立即喝令後排盾兵上前,替下陌刀手,築起了一道鋼鐵防線。
長箭擊打在鐵盾之上,發出令人耳鳴的鏗鏘聲,高敏鄙夷一笑,似是分毫不將這雕蟲小技放在心上,偏頭問身側人道:“史元年那廝何在?他的散騎也當趕過來了吧?”
“回少主,估摸着時辰應當差不多了……關外的部隊,也快逼近函谷關了。”
“好!”高敏尚算英俊的面龐起了幾分猙獰,轉頭覷眼盯着內宮中的武后與李弘,厲聲道,“蝦兵蟹將便交與史元年罷!飛陣,準備!”
眨眼間,幾名賊眾上前來,摞成人梯,高敏撤身回步,踏着他們的肩背而上,竟躍起數丈之高,凌駕過內宮牆,幾乎與武后、李弘面面平行,他彎弓搭箭,剋制住雙手的微抖,正要松弦之際,整個人忽然不受控制地倒向前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錯失良機的苦悶此時超越了肉體的痛感,他尚不及反應,又一個冰涼的物體插入了他的前胸,高敏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大腿和胸前都直直地插着薛訥的黑羽箭矢,殷紅鮮血不住汩汩流出。
城樓上,薛訥迎風而立,手舉大弓,立身於城垛最高處,不消說,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方才趕來之前,薛訥已經向樊寧詳細傳授了派兵佈陣之法:“敵人駕船突入大內,固然鑽了洪水的空子,但也是我等最大的勝機。大內圍牆林立,地方狹窄,難以包抄,只需以陌刀兵陣列在前,齊砍而進,便可將其逼退;若敵方有弓手,則緊隨其後的盾兵立即上前抵擋,而我則趁此機會,從城樓對敵方弓手發起狙擊。”
什麼崇文館生里最差的射御成績,薛訥只是不喜歡在眾人面前爭風而已。高敏只記得長孫無忌在城頭射殺李建成,大概卻忘了薛訥之父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傳奇,薛家傳承數百年的超遠距離射術又豈是浪得虛名?
正當此時,不知哪一方陣中,有人喊了一句“有軍隊來了!”高敏本氣若遊絲,此時以為是史元年率散兵前來營救,登時來了精神,掙扎欲起,哪知他瞪大沉沉暗暗的雙眼,看到冒着大雨駕船登岸的竟是夾馬營洛陽守軍的先頭部隊。
賊兵本就因利而聚,此時見所謂會主中箭倒地,援兵又已到達,丟盔卸甲,倉皇逃命,根本無人顧及高敏。那李元辰原本想上前救他,卻被樊寧一劍砍傷,吐血不止自顧不暇。
與史元年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他卻依舊未有現身,莫說是他,就連那些游騎散兵的分毫蹤影也未見到,高敏愈發不支,癱倒在地,任由身體中的血噴薄流出,毫無阻擋之力,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觀音寺地宮,他踢踹史元年時,那廝的眼神。
史元年胡名“波黎”,便是“狼”的意思,這匹中山狼只怕早已脫離了自己的管控,可他一心只想報當年之仇,竟未覺察。識人不清,用人不明,想要恢復長孫家的權勢地位,不過是黃粱一夢,令他人徒增笑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