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神都之危
今夜大雨傾盆,昏迷中的樊寧聽到雨珠落在瓦礫上的聲音,猶如短兵相接的鏗鳴,終於轉醒過來,見眼前朦朧人影晃動,她想也不想便一把擒了上去:“高賊哪逃!”
薛訥正用調羹攪動着湯藥降溫,被樊寧這般一鬧,險些失手跌了,他趕忙一手將碗盞端遠,另一手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哄道:“哎,這裏沒有高賊,我們已經回家了。”
“回家?”樊寧怔怔望着薛訥,思緒仍留在廣化寺的圍牆內,彼時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棺槨上,無人覺察高敏正悄然欲逃,只有心裏一直彆扭,不願上前的樊寧與三兩名小侍衛發現了他的異常,快步追去,才到院子,劍還沒來得及拔出來,便兩眼一黑,莫名昏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看着已然漆黑的夜,和薛府熟悉的物件,樊寧艱難接受了自己無知無覺便被高敏撂倒的事實,滿臉不甘,急問道:“人抓到了沒有?”
“還未有消息,他早有準備,有同夥接應,但是李乾佑和那老和尚已被大理寺帶走了,相信不日便會有詳細的卷宗……”
“這起子忘八真是混賬!”樊寧憤憤然,罵得高聲,忽而發現薛訥一直摟着自己,語氣登時軟了,羞赧地掙開他,指着他左手的紅腫道,“方才燙着了罷?看着就疼……你這獃子,怎的不言聲啊?”
薛訥這才發覺左手隱隱傳來的痛感,笑道:“不妨事的,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來,你快把葯喝了,陛下特意命宮中奉御來為你看了,雖然只是中了**,但還是怕傷着腦子。”
樊寧接過碗盞,仰頭以最快的速度將湯藥喝了,這是她自小的習慣,才將苦水吞下肚,薛訥便將蜜餞喂至她嘴邊,她偏頭用櫻唇銜住,輕輕咀嚼兩下,方覺得滿腔的蜜意將苦澀全部壓下,粲然一笑,小臉兒恢復了血色:“今日找到了公主遺骸,這事應當就到此為止了罷?只是我想不明白,高敏是長孫無忌的兒子,為何要翻當年王皇后的舊案呢?若是想打擊天後,那些作死的武家子弟不是更好入手嗎?”
這件事是否會到此結束,薛訥尚說不好,高敏並未落網,他背後還有什麼勢力尚未查明,但薛訥之所以如是勉勵調查此事,除了報國之志外,自然也是為了讓樊寧安心,他壓下了這些煩心事,笑道:“高敏的心思可不單單在扳倒天後上,他想要的,是證明當年的一切皆是錯的,他爹是被冤枉逼殺,定要恢復他家趙國公的爵位,若是能讓他位列三公,像他爹一樣權傾朝野便更好了。所以他要從永徽五年,從關隴門閥失勢的***來翻盤。你也知道,長孫無忌是當今陛下的親舅舅,又在立儲時,建議先皇立尚是晉王的陛下為太子,而不立魏王,不單有擁立之恩,亦有母舅親情。所以高敏對陛下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又將抄家流放之事多歸結於武后。你與陛下有過幾次接觸,你覺得他是那種單靠天後的枕頭風便能左右,下令誅殺母舅的人嗎?”
樊寧回想一瞬,搖頭道:“看似天後強勢,天皇柔仁,但諸般大事最後還是天皇拿主意,只怕那長孫無忌也是拂了天皇的逆鱗,才會落得那般下場。”
“從長孫無忌黨同伐異,清洗朝堂那一日;從長孫無忌逼殺天皇親兄親妹,不顧陛下天威那一日;從長孫無忌與褚遂良悖逆天皇心意,堅持保王皇后之位,公然羞辱武后那一日……一切皆已是定局了。”
“高敏藏得深,你是如何知道那長孫勝的名字的?”
“長孫無忌自裁后,諸子流放或入獄,但陶沐輾轉查到,他曾有過一個外室,生了一個兒子,便是長孫勝,年紀各方面皆對得上,我便有如此揣測。這次得虧狄法曹也在,他經驗老道,助益良多。天後為了表示嘉獎,特准他從地方調入京中了,也算是沒有屈才。”
“那你呢?”樊寧一聽這話,登時起了精神,“天後許你什麼官職?說好的正五品官銜呢?”
“你倒是個官迷,”薛訥笑着,抬手一刮樊寧的尖鼻子,“天後還尚未安排我,我也不求這些,只要你無恙,我便安心了。”
薛訥人如其名,最不擅言談,能夠說出口的皆是肺腑之言,樊寧的心比口中的蜜餞還甜,含羞在薛訥俊朗的面龐上匆匆一吻,而後垂着長長的睫,輕道:“此番若沒有你,我真的要死一萬次了……”
“我不會讓你有任何危險,”薛訥將樊寧瘦削的身子輕輕攬入懷中,“今夜開始,你可以安安生生的,再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話雖如此,但高敏一日不落網,他心裏便一日不得安生,只希望滿城的武侯與大理寺諸官能早日將其抓獲,免得節外生枝,再出禍端。
不單薛訥如是認為,時任大理寺卿亦是如此想的。尤其此案主犯竟是刑部主事,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亦牽涉其中,若不勤謹,保不齊會被認定為從犯,故而即便今夜大雨,時近子時,他們依舊馬不停蹄地搜查,與八街九坊的武侯一道,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那邊有可疑之人嗎?”
“沒有!”
“我們這邊也沒有!”
“混賬!我就不信他還能插翅膀飛了!繼續挨家挨戶的搜!”
很快的,偌大的神都洛陽千街百陌俱貼滿了高敏的通緝令,只是隻字未提他刑部主事的官職,更沒有提長孫無忌第十三子的身份。畢竟長孫無忌是天皇的母舅,亦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他弄權朝堂,黨同伐異之事,民間並不知曉。若是貿然提及,反而會落入高敏設下的圈套,令當年事沉渣泛起,動搖天皇天後的聲望。
廣化寺的密室內,高敏坐在正中的高椅上,把玩着手中那寫着“趙”字的面具。不消說,廣化寺住持圓空法師,亦是擎雲會成員,此處正是擎雲會在神都洛陽的據點。方才高敏逃命時,一念心慈竟沒捨得與樊寧交手,只是用袖藏的冥蓮散粉末將她迷暈,又打傷三名守衛,做出已經逃出廣化寺的假象,實則趁眾人追出去后再度潛入寺內,躲進這隻有他和圓空法師知道的密室里。
長安觀音寺威壓眾人的會主,正是他高敏,而所有面具上刻的大字,皆是從“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封號中得來。
所謂的“擎雲會”,是他為了招攬朝中對武則天不服的權貴而一手創辦,這些人手握大唐的諸多權力與人脈,大多也曾拜在長孫無忌門下,對眼前北門學士在朝中勢大十分不滿。
因此高敏只要稍加利用,在關鍵時刻拿出他是長孫無忌之子的證據,再設法展示自己在朝中的影響,便可令這些人信服,毫不猶豫地加入進來,彼此之間提攜扶持,形成一股足以撼動朝堂的暗流,而這股勢力一旦形成,便會吸引一些身處大唐權力外圍,渴望攀附權勢的年輕人,薛楚玉便是其中之一。
此時,偌大的地宮內唯有他一人,其他二十三個坐墊上,面具則靜靜躺着,尚未派上用場便如是安歇了。高敏看着空蕩蕩的室內,仍憧憬着自己編織的飛黃宏圖,仍幻想着那一呼百應的畫面。憧憬與現實的差距,令他不自覺垂下了頭,他心中明澈如鏡,十分清楚隨着自己被通緝,“擎雲會”亦走到了盡頭。可他並不會輕易放棄,文斗行不通,他還有旁的出路,誓要與武則天要拼個你死我活,再殺掉李弘,以“復興貞觀氣象”之名,逼宮李治,讓他退位,將皇位移交給李旦或李顯等幼主。若成功,自己便會順理成章成為顧命大臣,正如當年他父親兩立新君,位列三公般顯赫,而“擎雲會”中人便會成為他在朝中的心腹。
想到這裏,高敏的手從“趙”字面具上挪開,不自覺攥起了拳,此番他絕不允許失敗,要讓大唐永遠在他長孫家的手心上運轉。
但若要起事,只有這些文臣言官哪裏夠,還需有能供自己驅使的武力,為此他才在數年前結交了史元年。當時史元年在長安街頭與惡霸鬥毆,他一眼就看出此子兇狠,可成大器,命人對其悉心栽培,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借他的手威逼長安洛陽。
在這李勣剛剛去世,薛仁貴率三十萬大軍仍在遼東的當下,大唐國內空虛,正是絕佳時機。而這一切亦並非偶然,李勣年事已高,讓他看起來像是壽終正寢一樣一命嗚呼並非難事。至於薛仁貴,高敏知道他從李世民在時便多次征戰遼東有功,若是遼東有事,李治必定會派他去征討,這幾年高麗國內爭鬥不休,薛仁貴會率兵征討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高敏修長的右手不住敲擊着木案,盤算着可有算漏之處。如今史元年的騎兵已經入關,料想今夜便會突襲函谷關,而近千名游騎已悄然混入洛陽城,隨時準備裏應外合。
這一切之所以能夠如此順利,皆是拜阿娜爾所賜,她設計的胡裝近兩年在兩京蔚然成風,這種胡裝最大的特點,就是氈帽寬大,足以覆蓋人臉,一旦京中武侯對此見怪不怪之後,想要混入城中又有何難?
然而僅僅讓他們混入洛陽城還不夠,洛陽有守軍八千,駐紮在城東的夾馬營,皇宮亦有守衛兩千,加在一起約有萬餘人,若不能先發制人,將他們一網打盡,待周邊節度使回師京畿便麻煩了。故而高敏早有準備,眼下他坐在這裏,便是在等一個消息傳來。
這時,頭戴“萊”字面具的人走了進來,對高敏叉手一禮。高敏瞥了他一眼,冷道:“此處只有你我二人,還戴着面具做什麼。”
那人將面具摘了下來,不是別人,正是李乾佑之子李元辰,他將面具收入寬袖中,對高敏一禮道:“少主,一切依你的吩咐,洛水上游的幾處木欄堤壩,均已經佈置上塞滿硭硝與崑崙黃的木桶,到今夜子時便會一齊炸毀。”
“辛苦了,”高敏長嘆一聲,對李元辰頷首肯定道,“今日是我不是,未能將你父親一道救出,但你放心,待功成之日,我必親自去接他出來。自從先父被逼死抄家以來,你父親一直是我最忠貞的左膀右臂。當初若不是你父親在京兆尹的位子上未受牽連,替我變造手實,隱藏我逃籍的身份,我也不會有今天。長孫家不會忘記你們,待事成之後,若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跟我提。”
李元辰拱手道:“少主言重了,父親常說,當年若非長孫家的提攜,他根本做不成什麼京兆尹,更不會有今天。少主就權當我等是在報答當年趙國公的恩情,一定要將那妖婦拉下馬,替趙國公報仇雪恨!”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已不是當年在長孫府的地窖里只知道抱頭痛哭的小子了。沒有我們長孫家,哪有他們李唐的江山,待洪水決堤灌入,洛陽城化為一片澤國,我便立即帶兵殺進宮去,問問李雉奴,若無有舅父,可會有他如今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