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瓔璃:抉擇

二十一 瓔璃:抉擇

“你讓我認不清了。”長風缺看着銅鏡里的她怏怏地說。

瓔璃端坐在案前不為所動,親為自己施上紅妝。鏡中的她一雙墨畫般的蛾眉微蹙微顰若有所思,眉下濃黑的睫毛與周邊紅粉襯出玄玉般雙瞳,原本白皙的面頰宛如桃花,嬌嫩絳唇若含朱丹,連精緻挺立的鼻尖亦透出晶瑩。侍女站在側旁為她梳畢高髻,正為她佩戴金釵。鏡中的她艷美絕倫。

瓔璃不做一聲緩緩梳妝畢,婉婉立起來,轉身行至長風缺面前,她一襲錦繡白蘭曳地緊束紫羅裙勾勒出曼妙身姿,一條金絲帶繞過不盈一握的腰肢在身後飄逸一結,身前紅粉輕紗抹胸緊裹的酥胸半露,她淡漠地牽嘴似笑非笑,說:“走吧。”

世子長風灝請諸王子郊宴,臨海城外設寬廣幃帳。帳頂華蓋高懸,背後巨大銀色的鯤鵬紋幃幕高掛,餘下三面通透,視野開闊。幃幕前,長風灝與夫人嫡子坐於座首左側,右側增設一座為姬泯,其下左手兩座是他的二弟長風瀚、四弟長風渺及妻,右側是長風缺和瓔璃的座位。

長風缺向來不喜歡出席這樣的場合,何況他也從來都是那個被忽視的角色,只是請帖上特意指出了瓔璃,而瓔璃執意要赴宴的,不僅赴宴,她精心妝扮,如玉石中完美無瑕的那塊,頓時令在座的其她幾位夫人黯然失色。

長風缺的漫不經心,夫人們的冷漠鄙夷,這些對瓔璃無足輕重,她無所顧忌,淡然處之,她有確切的目標。

長風灝舉杯勸酒,今日沒有威厲的扶桑王在,他便可擺足儲王的姿態。這點長風渺沒有說錯,他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威嚴霸道與那扶桑王最像,只是少了那樣的冷厲,多了些陰謀詭詐之色。

“先生,今日父王不在,我便不那樣拘束了。扶桑大興之業,多虧有先生運籌帷幄,方決勝千里!今次遠征在即,還望先生多多提攜我們兄弟!”長風灝對姬泯恭敬有加,舉杯飲盡。

“請先生多多提攜!”長風瀚長風渺立即一同跟着敬上酒杯,只有長風缺懶懶散散跟着嗚嚕了兩聲,將酒杯草草一舉。

姬泯並不飲酒,只雙手舉茶杯應對。長風缺說他平日深居簡出,除了出謀劃策的事,極少在人前出現,只是今次竟也來了。這個濃眉星目,高鼻薄唇,臉頰白皙飽滿的男子總是一襲白袍,束髻玉冠,散發著英氣而又不乏陰柔的氣息,加上他的波瀾不驚,更讓人無法捉摸,甚至難以猜出他的年紀。

“世子和諸王子毋須此言,”他的話音中性如玉石之音,說話時下巴的一道美人溝更為明顯,“鯤鵬氏的大業即是扶桑王的,也是諸王子的。姬泯不過順應天意,盡一份綿薄力。”

“沒有先生,難成大業!”眾人飲盡杯中酒。

長風灝轉頭看向長風缺說:“三弟,我們幾個裏軍功最少的就數你了,今次先生難得在,你還不好好敬奉一番,爭取此次撈個大功。”

長風缺嘿嘿一笑舉了舉杯,“先生,什麼人做什麼事。我不濟,做不了兄弟們建大功勞的事,但有什麼殺人放火、佯攻誘敵的事情便交給我做,我拿手。”

長風灝瞪着他嗔道:“你這人,怎麼就說不來好話!”

姬泯抬了抬手止住長風灝,微微笑起來,飽滿的兩頰也隨之抬起,“三公子雖然其貌不揚,但睿智過人,如今又得了佳人,必定前途無量的。”

長風灝便將目光投到瓔璃身上,像是不經意地說:“說到佳人,聽聞她琴藝歌舞了得,曾是上都城一絕,三弟,請你的美人為我們助助興如何?”

目光便都聚到瓔璃身上。長風缺側頭看向她說:“來時也沒有準備……”瓔璃卻莞爾一笑,款款起身道:“承蒙諸位給小女機會,願為大家獻舞助興。”言畢,她又不經意地將視線轉向對面,迎了迎長風渺屢屢投來的炙熱目光。

在各不相同的目光下,她來到幃帳的中央,抬手拉開腰后的金絲結,適才略顯緊束的羅裙竟即刻一側開衩到了腿根部,露出她白皙凝脂,修長纖細的腿部線條。眾人一驚,瓔璃腰肢一擰,已翩翩而舞。

她的舞總能讓男人目瞪口呆,女人醋海翻波,但她曾暗自發誓從此只為一人舞,而如今那個發過誓的瓔璃已隨愛人而死。一舞畢,王子們的掌聲紛至沓來,夫人們愈是滿面不屑,只姬泯仍一副毫無變化的神情輕鼓了鼓掌。結束時,她正對座首半跪,挺胸抬首大膽嫵媚地望向長風灝。

“好,好啊,果然冠絕九地,名不虛傳!”長風灝不住鼓掌讚歎,“長風缺啊,你可是說過要給我找十個八個這樣的,你別忘了!”眾人皆笑。

“小女拙舞獻醜,世子過譽了。”瓔璃不顧世子夫人滿面的厭惡,背對眾人最後向長風灝含情顧盼一眼,飄飄然轉身回座。長風渺仍是熱切地看她。長風缺正笑得滿面歪斜。

“父親,父親,別看什麼舞了,我要玩雕獵,我要玩雕獵!”長風灝邊上名長風沅的兒子忽然大叫起來。長風灝這才回了神,連連應允:“行行行,來人,開始雕獵吧!”

一會,見數個侍衛一排,每個侍衛各擎一根高桿共同撐着一段木椽,木椽上棲一隻體型巨大幾乎有一人高的猛禽,那猛禽利爪尖鉤緊抓木椽,尖利的喙如彎刀,雙眼銳利放光,樣貌可怖,正是那日在演武場掠殺軍士的海雕。

四隊侍衛分別面對幃帳展示了一番后,便分別跑向遠處,直至目不可及。

隨後六個衣衫簡陋,瘦骨嶙峋的奴僕走了上來,瑟瑟地垂頭而立。

“看看諸位馴的雕有沒有長進了!”長風灝說了一句,抬手先向長風瀚示意,長風瀚從身前侍衛遞上來的木桶中取出一塊拳頭大的生肉,扔向幾個奴僕。生肉掉在一個奴僕腳下,那奴僕身體一震,頭也不敢抬,不情願卻又不得不顫抖着從地上揀起那肉塞進自己懷中。

長風瀚一揚手,眾奴僕立即退出四散,以不同的方向在郊外狂奔起來。

待奴僕們分散地跑遠了,還是孩童年紀的長風沅看了看父親,在得到點頭應允后,興奮地跑跳到帳外,抬手在口中連吹數聲短哨。

遠處一聲尖銳長唳。只片刻之間,遠處高空中已顯出一隻海雕的身影,那雕在空中展翅盤旋、滑翔,不時發出駭人的唳叫,而那些奔逃的奴僕在眾人視線里已幾乎成了小點。

海雕忽然利箭般向地面俯衝而下,很快其中一個小點被它撲倒在地,隱約傳來慘叫。

在接近地面處撲騰了幾下巨翅后,海雕再次騰空而起,倏忽間已飛至幃帳外,利爪往帳里扔進來適才那塊生肉,只是肉上已沾滿血跡還附着塊別的皮肉。

瓔璃強抑住腹中翻湧,但見眾人毫無異色,男人們笑而鼓掌。長風沅大笑地叫嚷:“哈哈,賞,好好犒賞我的雕!殺了那個奴子喂我的雕!”

長風灝便一揚手,侍衛已領命而去。

又一隊奴僕上來,這次輪到長風沅命人藏肉。孩子抓起一塊肉徑直塞進一人懷中,叫喊道:“你給我藏好了,要是丟了或者給找着了,也把你給餵了!”

奴僕狂奔跑散以後,長風缺站起身,走至帳外,吹出一記長哨。

他的雕隨後在空中盤旋了一陣,照樣朝一人俯衝而去,旋即飛了回來,卻扔下來一隻骯髒的臭布靴。

帳內的眾人哄堂大笑。長風缺也牽着嘴笑。

“哈哈!長風缺的雕還是不行!”長風沅又得意地大叫,“賞,好好賞我那幾個奴子!”

瓔璃亦抿嘴而笑,側目看笑得隨意醜陋的長風缺,他定未認真馴過他的雕,而他只笑着倪了她一眼。

隨後輪到長風缺藏,上來的是幾個身體各有殘缺的奴僕,看來是特意為他準備。帳內再次發出幾聲嘲笑。

長風缺慢悠悠地拾起肉走上去,在幾個奴僕前徘徊了兩趟。瓔璃站起來上前,說:“我來吧。”

她見奴僕中兩個蓬頭垢面一大一小的少男少女相鄰而立,少男一隻袖子空了,少女一條腿生長遲緩而身體歪斜。她接過生肉要往少女懷裏放,一隻髒兮兮的手隨即伸過來搶那肉,“讓我來吧。”男孩倔強的目光盯着瓔璃,“她是我妹妹。”

“聽我的。”瓔璃柔和又堅定地推開那隻手,將肉放進了女孩衣襟里,又取出適才解下的金絲帶,繞過女孩腰肢將肉繫緊,“系得緊些,可別掉了。”她朗聲說道,隨後又輕聲對女孩道,“像平時那樣走,不必跑。”

奴僕們四散而逃。長風瀚的雕。

海雕在空中翱翔,盤旋,幾乎飛臨每個奴僕的頭頂,卻遲遲不做撲獵。

最後它盯住一個目標俯衝而下,有人被撲倒,但不是女孩。

它飛回來,扔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但不是適才的生肉。

“錯了!”孩子總是先驚呼起來,而長風灝面色一松,已明白了過來。一旁的姬泯微微一笑。

“哈哈,果然是佳人,才智過人吶!絲帶從美人身上解下,自有芳香,能解腐肉臭,加上少女體質總是清嫩的,又不急不緩,連雕也辨不得了!”長風灝大聲笑道。

“這是耍賴!”長風沅不服氣地喊。

“哎!”長風灝制止道,“即是我們都沒察覺,便算智謀,可以過關,咱們長風氏缺的就是這個!這次該賞美人,不知美人想要什麼?”

瓔璃便再上前,屈膝行了個萬福,說:“世子即是要賞我,我又是靠那奴僕過的關,就請世子將剛才兄妹兩個賞給我吧。”

“就這?兩個奴子而已,還不是隨美人發落!”長風灝笑着一揮手,側身又對姬泯說,“先生啊先生,你看看這聰穎女子,再想想那日在高台上能夠那般……我三弟是好福氣,你當初怎麼不叫我去尋她!”

姬泯聽了,只輕輕一笑,兩頰抬起,深邃的目光注視着瓔璃,似有意味地說:“美人自古難得,只是如今非孑然一身,自當安身立命為好。”

一場鬧劇再次結束。長風缺的府上,瓔璃的廂房內,他少見陰沉地盯着她。

“到今日你還不明白這是個怎樣的地方?不要再惹事了。”

瓔璃的紅妝容顏卻冷若冰霜,沉默不語。

“今日被雕剮了肉的奴子死了。你以為救了人,可事實就是你救了此人,便會死另外的人,甚至死更多的人。你掌控不了這些虎豹猛禽的。”長風缺見她不語,繼續說。

瓔璃仍靜默許久,之後她開口緩緩說:“那是他們的命,我確實不能掌控。”

“可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的命也送了!”長風缺嚴厲地警告。

“把我送給長風渺。”瓔璃沒有再應答他,說了這樣句話。

“什麼?”長風缺驚詫地以為自己聽錯了。

“長風渺會找你,答應他把我送給他。”她重複一遍。

“你究竟想幹什麼?”長風缺醜陋的面頰扭曲起來,咬着牙問。

“我要做的事,能讓你也再不受欺辱,親自將踩在你頭上的那些人踩到腳下,掌控自己的命,雖然你並不在意這些,乃至習慣被那樣踩着,但你還是要感謝我。”

“你是瘋了嗎?失去理智了嗎?還是你可憐我!?同所有人一樣看我,只是特別再施捨一點同情!?”長風缺憤怒了,他衝著瓔璃咆哮。

瓔璃不為所動,“我說了,我做我要做的事,你只是……”忽然她腹中再次翻湧,頭腦一陣暈眩,竟不住嘔吐起來。

“你怎麼了?”長風缺立即上前扶她。

她推開他,作嘔說:“別管我。只是乏累了。”

長風缺隨即差人請醫官來看診。

她坐着,醫官把脈問診,不放心的長風缺守在一旁。

”恭喜三王子、夫人,夫人是害喜了。“

”什麼?“話音一落,長風缺驚得跳了起來。瓔璃頭腦霎那炸開,隨即一片空白。

”不會錯,夫人已孕兩月余,才有了害喜的癥狀。“

直至醫官撤身走了,兩人仍在震驚之中。

瓔璃漸漸恢復些須意識,她想起姬泯說她”如今非孑然一身“。她渾身一寒,身子又不禁顫抖起來,隨之深深陷入痛苦。

這是曜郎的血脈,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存在。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隨她到這虎狼之地,為什麼要在她已做了那樣的決定后出現,那她究竟該怎麼辦?向前一步她必灰飛煙滅,可一個孩子,她愛人的孩子竟已在死亡的陰影中孕育。這樣究竟要她如何抉擇!她難以克制,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三王子,四王子來見你,已在前堂等候。“外面的通報聲傳進來。

瓔璃和長風缺不約而同驚得看向門外,可昏暗中攔着的門窗將眼前的一切阻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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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王們的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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