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玄殊:鬼魅異獸
數千裡外,月休之地,此刻高掛的銀盤將皎潔明亮的月光撫照向平靜流淌的泿河,河上粼粼波光,兩岸的夷山魁偉深邃。
山腳下的狹長河灘上,爬上岸的河龜正翹首休憩。岸旁的密林中,不時傳出鴟鴞陰沉的咕咕聲。
一隻停在樹梢的白頭鴟鴞,嘴如彎鉤,圓瞪有着黑色瞳仁的金色雙眼,轉動白頭在黑夜裏警覺地巡視獵物,一雙利爪緊鉤着枝椏又似蓄勢隨時擊發。
它彷彿發現了什麼,一動不動牢牢盯着前方,一雙金色眼珠竟漸漸泛出精光,隨後迅猛地撲了出去。
鴟鴞筆直地展着翅膀,在寬闊的河面上滑翔而過,倏忽穿進對岸的林中。它於黑暗中穿越,隨後再次停上樹椏,無聲無息地凝視這隻有零碎月光穿透的黑漆漆的密林。
黑暗中霧氣升騰,樹下傳來壓低的人聲,一隊數十人的皮甲土兵押着十幾個身着短褐、被反縛了手從高到矮綁成一串的山民匆匆趕來,這些山民中既有年輕男女,也有稚嫩的孩童。
“快點!快點啊!”為首的精瘦頭目奮力招呼着手下,壓低了聲怒罵道,“日你娘的,叫你們快點快點,還磨磨蹭蹭,一個個都不想活了,可別拖了老子一塊死啊!”一會又滿臉焦灼地念叨,“完了完了,趕不上了,這下全完啦!”
一個年輕的屬下擦着滿頭的汗抱怨說:“我說隊正吶,你也看到了,我們從天明就開始趕路,一刻也沒歇着,可這一路濕熱難耐不說,麻煩事也不斷,這些個刁民還要跑,你還不讓我們結果一兩個,你老也得體諒體諒我們吧!”
“你給老子說話輕點!”焦急的頭目壓着聲音咬牙訓斥道,“死了一兩個,不夠的數你來補嗎?惹惱了那東西,看它饒不饒過你!”
年輕的屬下還想爭辯,看身邊比他年長的那些土兵都沉着頭默不作聲,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被綁的山民中有人聽出了點端倪,開口問:“軍爺啊,不是說發我們去苦役嗎,怎麼走了這麼久還不到啊?”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是啊,軍爺,這究竟是要發我們去哪,去幹什麼啊?”
那精瘦頭目此刻已全無心思去答他們的話,他停下來,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神情緊張地四處張望,林中的霧氣越來越濃重,以致他已看不清前方的路。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他圓瞪雙眼,快步地上前,左右探尋着出路,但一無所獲,終於絕望地杵在那裏,口中還念念不停,“完了,過時辰了,真的完了……”
尖銳的嬰兒的啼哭聲忽然傳來,眾人一陣驚慌,四處張望,卻不知哭聲來自何處。
前方的迷霧裏,隱約顯出一個身影。它體型龐大,壓着身軀,越走越近。等到身形顯露,竟是一頭豹身的野獸。這野獸渾身棕黑花紋,從額頭到背脊長着一列由長及短的尖角,嘴中刺出一對長長的獠牙,四肢粗長,而臉上兩列共四隻泛着森冷綠光的眼睛,牢牢盯着眾人,直叫這些人肝膽俱顫、魂飛魄散!
那獸的口中銜着自己具有尖刺的長尾,嘴一松,長尾如粗實的鐵鏈高高揚起,口中發出的就是那尖銳的嬰啼!在它的身後,跟着兩個人影,細看過去,衣衫襤褸,面色慘白,形如枯槁,猶如一張皺皮附着於一副骷髏上毫無生機,只有臉上雙眼處兩個空洞深陷的窟窿里透着陰冷白光,分明就是這獸的兩個陰鬼傀儡。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那精瘦頭目“撲通”跪倒,不停叩頭,口中磕巴地哭喊着:“天獸爺爺饒命、饒命啊!小人們奉命給爺爺獻供品,可、可、可誰料路上不順,沒能及時送到,讓、讓爺爺你親自出來,求爺爺饒我們小命!你看,看!供品都在這呢,一個、一個不少,小人們這就給爺爺送到,還請爺爺回去吧,請爺爺回去吧,請爺爺回去吧……”
頭目拚命叩頭哀求,幾個膽子小的土兵早已腿軟,也跪在地上口念饒命,磕頭如搗蒜。而另外幾個還尚清醒的,連同已知道真相的山民們都拔腿要跑。
異獸張開血盆大口,隨之竟是一聲震顫山林的吼叫,跑了幾步的人頓時都被震倒在地,有人痛苦地捂着頭慘叫,耳鼻中流出鮮血。
剎那間異獸騰躍而起撲向最前面的頭目,還在不停叩頭的頭目沒來得及反應,已被一口咬碎了頭顱,血漿迸濺間,那獸掃起長尾,將尾端尖刺輕易扎進一個土兵的皮甲,直穿透他的身體。放倒兩人後,它繼續迅猛突躍,用尖角刺穿一人,用利爪撲倒一人,又用長尾緊緊纏住一人,隨後將尾刺“撲哧”扎進那人的頭顱,一切都只在一息間。
地上還活着的人哭爹叫娘,連滾帶爬地逃,但異獸毫無半點留情,肆意殺虐,很快數十個人只剩下幾個孩童了。
它停下來,身上滿是鮮血,悶哼着走向其中一個。
已被嚇傻的男孩慘白着臉癱在地上,垂着頭渾身顫抖不止。
異獸銜起長尾,緩步逼到他面前,四隻綠光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盯着孩子,兇狠地呲起了牙,旋即猛然張口咬斷了孩子的頭顱,俯身啃噬起來。
旁的一個孩童見到這一幕,在地上攀爬着想要逃,啃噬着屍骨的異獸揚起長尾,牢牢地纏住了那孩子的脖頸,孩子伸手掙扎,但如何能夠掙脫,眼見也要窒息而死。原跟着異獸的兩個陰鬼,此刻也蹣跚地走上前,伏下身去吃旁的屍體,這月休的密林中一副地獄場景。
忽然,異獸警覺地抬頭,嘴中鮮血混着口涎而下,林中哨聲四起,它鬆開長尾,孩子倒地,它猛地竄開,霎那間一支燃着火的羽箭飛刺入它剛站着的地上。
“我們來晚了,快殺了它啊!”一個少年的聲音吶喊着。
一支支火箭飛刺而來,異獸四處騰躍,被射中的陰鬼嚎叫着燃成火團。四處擁來持弓提刀甚至舉着釘耙的山民。豹身異獸衝著人群憤怒地昂首吼叫一聲,吼聲再次震徹山林。
一張大網飛撲而來罩住了它,燃火的羽箭繼續向它飛射,一眾山民不顧一切地衝來,跑在最前的是個上身套着皮甲的少年。
一張網又怎能縛得住這獸,它猛烈地吼叫,立時掙碎了那網,騰躍而起用長尾狠狠掃向衝上來的山民,眾人慘叫着被掃飛出去,鮮血隨之飛濺。為首的少年抱頭蜷到地上滾向一邊,方才躲開,起身時皮甲已被劃破,有血溢了出來。
但這一群山民是抱着拚死的心來的,見狀仍不顧一切地向前。異獸暴怒下躍進人群,以尖角挑、利爪撲、長尾刺,還有一張血盆大口瘋狂撕咬,山民們雖箭刺刀砍卻只能傷它皮毛,不多時已死傷過半。
危急時,他們再次張開大網奮力兜住異獸。“殺啊!”其餘人紛紛舉着武器上前,那少年同樣持起刀,嘶喊着向前衝去。
“魘兒!”一個沙啞得難以聽清的聲音喊叫着,只見異獸已甩飛縛住它的眾人,再次掙碎繩網,怒吼着張口撲向少年,眼見少年將入其口,卻被追上來的人一把推倒,來人卻瞬間被異獸咬住了一條腿,隨着異獸猛烈的擺頭於獸口中被飛甩起來。
“父親!”少年驚叫。
“啊!”那人沙啞的喊叫着,半空中舉着手中一把純白如雪的長劍奮力刺向異獸,長劍劃過異獸的臉,竟帶出一道火光。
異獸立時將對方甩飛出去,慘烈地吼叫着在地上劇烈翻滾。它的臉上一道長長的血肉模糊的灼痕仍冒着煙,一隻眼睛也被刺瞎。它翻滾幾下后,強撐着起來,向密林深處騰躍而去,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父親!”少年焦急地跑向擊退異獸的父親身旁,他的父親手中仍持着那柄白劍,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被咬的一條腿竟已斷裂,只連着皮肉,汩汩流血。
樹椏上的鴟鴞轉動着脖頸咕咕叫了兩聲,凝視着傷者,奮戰時只見他身材高大,此刻卻看清了他的臉,不,準確地說他沒有臉,除了嘴鼻部的孔洞和兩個嵌着灰色眼珠的細小窟窿,他的臉部只被一張皺皮包裹着。
伏在他身旁的少年迅速褪下身上的衣衫,包紮父親的腿,他轉過頭,衝著倖存的山民喊道:“快來救他!”
他轉頭的瞬間,鴟鴞眼中清晰的現出俊朗少年一雙炙烈鮮紅的眼眸。
山民們匆忙跑來,一起抬着傷者迅速地離開。
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的密林再次恢復了寧靜,迷霧仍然瀰漫,漸漸攏上地上的血肉,這寧靜陰深可怖。
“咕咕。”鴟鴞再次陰沉地叫了兩聲,它轉動着脖頸,又發現了什麼,黑色瞳仁的金色雙眼向遠處凝視。
透過迷霧,它隱約看到一個人影,那人影兜着黑漆漆的斗篷,隨後緩緩抬起了頭。他看向枝椏上的鴟鴞,他帽兜下漆黑一團,只有一雙眼睛泛出犀利寒光。他忽然抬起手,一支短箭飛刺而來。
數千裡外帝俊之地幽深的山谷中,安靜盤坐在乾枯銀杏樹下的玄殊一身白袍。
他緊閉的雙眼忽然張開,隨即兩行紅色鮮血從眼中流淌而下。“啊!”他慘烈地仰頭長叫,隨即身體歪斜,痛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