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金天曜:蒼梧之地
終於待到積雪初化,腳下堅硬的凍土開始變得濕軟,李曜下定決心,留下龍驤軍固守斥邪,帶着李煜兄妹兩人、璆鳴與夏侯氏兄弟等十數騎親從,喬裝成一隊山野遊商,身着裘袍、窄袖長衣與革靴,秘密地前往南境的都城朝凰。
李曜已無法再忍耐了。他與淳越羽夙王族在整個嚴冬書信頻密,了解了勢態,他知道拖得越久,局勢越難以挽回,他們要做最後一搏。
李煜仍只能依賴他的王叔,在城外與他同乘一騎。李霓同樣仍與璆鳴同乘。
一隊人馬小心翼翼行出兩日,只有滿眼的荒野殘雪和枯枝上掛下冰凌的蕭瑟樹木。戰亂未息,子民流離,所過的村莊都人煙稀少,男人們上了戰場再沒有回來,餘下的婦孺四散而逃,只有逃不掉的老殘滯留在家徒四壁的屋舍內忍飢挨凍,睜着絕望無神的眼睛等待死亡的到來。一切宛如絕境。
胯下的絕塵穩健地馱着他們,不時發出有力的響鼻。
“王叔……”李煜張望着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尚顯稚氣,語調瑟瑟含着不安。
“煜兒,出門前我們說好的,要怎麼叫我?”李曜輕聲說。
“爹,爹爹……”李煜不習慣,叫得有些生硬,“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冒險去淳越呢?”
“因為那裏有我們的親人,可以幫我們回到帝俊。”
李氏皇族和羽夙氏兩族世代聯姻源於高祖的旨意,他們的父輩、祖輩、曾祖輩……代代如此,所以長風氏即要誅皇族,也要殺羽夙。“可既然是親人,為什麼早前不幫我們,到了現在家國破碎的地步,還要我們冒險去請求他們?”
“他們……”李曜一時停頓,隨後才說,“他們也有難處。不過,煜兒,你當明白,這世上,再親的人,也沒有什麼是他們一定該為你做的。從此後你應當想的是,他們幫你與否,在於你能帶給他們的是什麼。”
李煜不再作聲,他努力地想理解這話,隱約覺得這話該是對的卻又那麼殘忍,但始終還是懵懵懂懂。他回頭望了望身後,與一身幹練男裝的璆鳴同乘一騎的霓兒,身着坊間少女的常服,看起來愈顯清秀乖巧,但始終神情落寞,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隨之感到肩膀被溫和有力地撫了撫,李曜在他身後說:“煜兒,但有一點你記得,我會保護你們,定使你們周全,拿回本就屬於你們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他壓低了些聲音,“同你們的父母一樣。”
李煜回頭望了望他,再次見到他的王叔堅定紅色的瞳仁,心中一暖,隨後朝他點了點頭。
“兄長!”他們的身旁,敏銳的夏侯鋋提醒李曜的聲音將他們的談話終止。
眾人舉目去看,遠處的山澗出現數個小點,隨後一隊六人身着銀色鎖甲的斥候迅速地策馬朝他們奔來,那一面迎風招展的銀色旗幟上大鵬展翅翱翔,昭示着他們的來歷。李煜感到身旁的人立時警覺起來,他自己不由地往身後李曜的身上靠了靠。
“喂!”來者在片刻間馳至,攔在他們面前,為首的一人拉着馬韁來回踱步,操着濃重的海民口音問:“你們從哪裏來?要幹什麼去?”
夏侯鋋撥馬向前,指了指身後馬車上的貨物,含笑謙畏地答道:“校官,我等是西邊龍山腳下密林里做獸皮生意的,此去淳越交貨,還望行個方便。”
“兵荒馬亂的,還做什麼生意,勸你們保命要緊,回去吧!”為首的斥候大聲叫囂。
“不行啊校官,家中都是老弱,需要餬口……”夏侯鋋耐心交涉。
另外幾個斥候已分成兩邊,依次往後,手都放在挎着的刀柄上,以尖銳的目光一一檢視眾人。
李曜早已引馬躲入眾人身後,垂頭不語,他的紅色眼眸過於引人注目。
“喂,你,抬起頭來!”有人指着他這一騎叱喝。
李煜微微發抖,害怕開始侵擾他,他慌亂地不知將手放到哪裏,目光落到何處。
絕塵不耐煩地打起響鼻,李曜以手安撫使它稍安勿躁,但自己始終還是垂着頭。對方不耐煩地再次叫嚷:“沒聽到嗎?”隨即幾聲尖銳聲響,斥候們的刀刃已迅速地出鞘。
李煜瞥見親從侍衛們早已將手探入各自兵器所藏之處,旁邊夏侯鐸的臉色已冷硬鐵青,解決這幾個人不在話下,但李曜交代此行務必低調才能讓他們自己和斥邪都安全,沒有他發話,誰都不會妄動。
“哎,算了算了,幾個做生意的,讓他們走吧!”前面為首的斥候沖同伴揮手喊道,原來夏侯鋋已用了一車貨物換了他笑顏。
這隊來自龍山的游商便留下一車貨物,在幾個扶桑斥候的注目下,繼續撥馬向遠方的目的地行進。
“不對,給我停住!”眾人回頭,適才笑意滿面的斥候頭目又變了臉色,表情兇狠地帶兵追了上來。
他再次陰狠地掃了一遍這支隊伍。“你,抬頭!”他忽然揚起手裏的陌刀指向李煜他們。
李煜緊張地不敢動,李曜抬起了頭,雙眼冷冷看着對方。
“紅色的!”斥候頭目大驚失色,一聲嘶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話未說完,忽然面前的夏侯鋋舉手一揮,銀色光芒閃過,他的頸部瞬間裂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腦袋斜歪開去,濃稠的鮮血從血口涌淌出來,嘴卻還大張着。
李煜嚇得立刻要喊叫出來,卻迅速被一隻大手牢牢捂住了嘴巴,最後只發出嗚嗚的聲音。餘光里霓兒的眼睛被璆鳴用手遮住,他卻圓瞪着雙目,眼見斥候頭目的屍體從馬上跌落,而另幾個銀甲軍士嚎叫着剛要反抗,卻立即被擁上來的夏侯鐸他們用匕首短刀或割喉或刺穿心胸,沒有多少打鬥甚至沒有多少聲響,這些人一個個迅速地以慘狀落馬死掉。
李煜完全獃滯了。
“我們可能很快會暴露,扔掉輜重,留幾個人處理屍首,我帶他們折進林中先走。”李曜沉定地交代,隨後撥轉馬頭,領着璆鳴和夏侯鋋等數騎親從催馬進入山林。
這時節的山林冰寒逼人,霧氣瀰漫,視線只有數丈遠。樹木無葉,掛着冰凌和殘雪,一支支高聳筆直的樹榦在空中伸展出無數銀枯的枝椏,彷如迷霧中站滿怪物。四下寂靜無聲,只有馬蹄踩碎地上殘枝枯葉和馬匹吃力地喘着粗氣的聲音在前後發出。一行人屏氣凝神,李煜瑟瑟發抖,將嘴裏吐出的霧氣都減到最少。
他躲在李曜的臂彎里,感到徹骨寒冷。他尚未從適才殺人的驚恐中脫離出來,他繃緊了神經,瞪大雙眼,牢牢注視着迷霧中的前方,又不停地移轉視線。
目力可及處,只有樹和迷霧,可他卻有種揮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不遠處還有些什麼東西。這種感覺似在哪裏有過。
“王叔!”他不禁顫慄地驚叫了一聲,所有人警覺地停下。
“什麼,煜兒?”李曜問。
“那兒,那兒有個影子……一下子過去了。”李煜抬起手點了點,他感到有什麼東西閃過,可話一出口,又懷疑是不是錯覺了。
“所有人提高戒備,”李曜審視了四周,示意繼續前行,他抬起手輕拍了拍李煜的肩膀,“煜兒,別害怕。”
然而誰都不想發生的事還是來了。一行人再前行了一段,天空中忽然一聲尖刺銳利的長唳瞬間劃破寂靜,眾人一驚,這聲音都已熟悉,各自下意識地抬頭循聲去望,只聽又幾聲長唳呼應響起,樹榦間隙的灰濛濛的上空便已顯出兩隻展翅翱翔着的扶桑軍的海雕。
“快走!”李曜疾呼一聲,一隊人馬迅速在林中奔跑起來。
四下的樹木紛紛向後退去,殘枝被馬蹄踩碎揚起,斜刺穿出的枝丫從他們身上劃過,李煜聽到撲面而過的風,劇烈的喘息聲,已熟悉的恐懼向他猛烈襲來,他卻仍舊完全無法抗拒,害怕得手腳僵硬,幾乎窒息。
最後一聲更長更刺耳的唳叫從天而降,李煜感到一股寒風席捲過來,轉頭一望,一個巨大的身影已罩在了他們上方。
“兄長快走!”身後的夏侯鋋一聲疾呼,金天煜再往後看,夏侯鋋已領着眾侍衛舉刀迎擊,海雕迅猛地撲住一名侍衛,用利爪勾進他的肩膀,那侍衛卻不甘示弱,嚎叫一聲,舉刀去刺,海雕身軀後仰,展開巨大的翅膀向前一撲,避開利刃,竟已將侍衛從馬上整個拉到半空……他們越馳越遠,迷霧已淹沒了他們,身後只有璆鳴載着驚恐可憐的霓兒跟着疾馳。“霓兒!”李煜徒勞地喊了一聲,他感到臉頰上一陣冰涼,抬手一抹,掌上已滿是潮濕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