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不起,咱倆好好過
從北京回到公司,西棠聽到同事在辦公室里說,劇播完了,人氣不漲啊。
西棠笑笑坐到一邊,《最後的和碩公主》是在央視四套的電視劇頻道播出的,不算是國內年輕人的主流頻道,觀眾大部分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女性觀眾。
女主演名不見經傳,男主演也不算是年輕偶像,年輕人看得比較少,網絡議論度就低了。
守在電腦前的負責宣傳的同事衝著她笑:“西棠,中老年阿姨喜歡你。”
西棠樂呵呵的:“那挺也好的。”
倪凱倫的助理探頭出來喊她進去辦公室。
西棠進去倪凱倫辦公室,發現蘇灧也在,正問了倪凱倫一句:“要不要炒緋聞?”
倪凱倫搖搖頭:“楊一麟名聲不好,別惹一身騷,等今年底看看吧。”
蘇灧同意了,端了咖啡環佩叮噹地走了。
西棠坐在她的沙發上籤公司給她接下的幾份工作合同,她最近在休息,新劇還沒開拍。
倪凱倫說:“劇本背得怎麼樣了?”
這是她的強項,西棠胸有成竹地答:“差不多了。”
倪凱倫叮囑了一句:“記得下午去上聲樂課。”
西棠埋頭專心寫字,聞言應了聲好。
倪凱倫在辦公桌旁對着電腦翻文件:“年末的活動邀約多,今年的禮服早點挑,時裝周已經結束了,明年春款的流行基本已經出來,你先看看各家的衣服,我聯繫看看能不能多幾個品牌贊助商。”
西棠防止她盲目樂觀:“媽咪,第一次當女主演,能不能拿獎,很難說的。”
倪凱倫發了狠地道:“這劇好,今年已經過了一半了,出來的劇沒一部像樣的,下半年章芷茵有一部,走的偶像劇路線,能不能超過你還另說,再說了,我要這點能耐沒有,我在這圈子這麼些年的積累那是白搭了。”
西棠知道,在事業上,倪凱倫一向比她有野心,也更有規劃,今年的三大電視獎評選,最早一個評獎在十月,最遲的一個在年尾。《最後的和碩公主》是大劇,如果西棠能拿走其中任何一個女主演的獎項,那接下來的接劇的檔次和片酬,都將會高一個台階。
倪凱倫在辦公桌旁沖她招招手。
西棠起身走了過去。
倪凱倫指了指桌面說:“新送來的幾份劇本,有兩部是電影,你先看看。”
西棠搬起那一疊劇本,問了一聲:“電影劇本好不好?”
“我沒看,”倪凱倫埋頭簽了幾份文件:“投資一般,男主演也沒定。”
西棠怏怏地應了一聲。
倪凱倫眼看事情交待完了,示意西棠給她倒咖啡,自己則走過來坐到了沙發上:“別怕,一年幾百部片子上映,慢慢挑,總有好的。明星我見多了,好的演員卻要磨練。人會老,但作品永恆,西棠,我會將你推成這個行業里留得下名字的——”
倪凱倫頓了一下,改用粵語,“百世流芳。”
倪凱倫手下治軍極嚴,對藝人身形儀態以及職業操守的訓練極為嚴格,被她帶的藝人沒一個人不抱怨自己過得生不如死的。黃西棠這種底層摸爬滾打過好幾年出來的,有時都覺得要被倪凱倫逼瘋了,她平日裏跟她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工作,投資,贊助商,少吃點。
印象中,她從未跟她談過表演。
那一瞬間,西棠忽然感覺眼眶裏的淚水差點要湧出來。
“哇,”趕在哭出聲之前,西棠誇張地大叫一聲,“好勁啊。”
倪凱倫摟住她哈哈大笑。
西棠伏在她肩頭笑得滾下淚來。
人生就是這樣了,又哭又笑的,情緒是最無用的東西。
上一次她從北京回來時,情緒大崩潰,哭得兩腿發軟,眼腫如桃,心裏的凄哀一陣一陣地往上涌,下飛機上了公司的車時,倪凱倫狠狠地往她的背上抽了兩巴掌,打得西棠脊骨發麻,耳邊一陣嗡嗡聲,仍聽到她在怒其不爭地痛罵:“一集十萬片酬時,你給我在came
a前使勁地哭,沒有鏡頭,你哭個屁!”
夏至之後,橫店下了好幾場雨。
片場頂棚都被打濕了,劇組索性改拍雨戲,西棠吊著威亞,跟戲裏的大反派掛在半空一遍又一遍地套動作,終於導演喊“卡”,換武替上場,西棠被助理扶了下來,脫下厚重戲服,從中能擰出濕漉漉的水花。
西棠下了戲,身上黏糊糊的一片,內衣褲都被雨水和汗浸透了,片場也不方便沖澡,她只好換了衣服,坐車回到了鎮裏。
傍晚的雨已經停了,西棠在路口下了車,阿寬給她拿着拍戲用的那個大背包跟在她的身後,西棠低着頭,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道,在街角口拐了個彎兒,爬上她住的那個半坡道。
她仍然在橫店的那個屋子住。
西棠把那一層的隔壁屋子也租了,平時助理陪她住,有時媽媽過來探班住一下。
阿寬摟着她的手臂,忽然欣喜地說:“姐姐,看,月亮真好看。”
西棠抬頭看了看天上,橫店的夜晚,天空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深藍,厚厚雲層翻卷,中間一輪月亮,已呈滿月之象。
初秋了,夜裏空氣還是悶熱,兩個人站在坡上,抬頭看了看月亮。
西棠遠遠望去,居民樓旁邊依然是一盞昏黃路燈,蟲蟻在光下飛舞,路旁雜亂地停着一排轎車。
那一刻,心底最深的那一處血管,忽然輕輕地跳了一下。
路口斜坡的燈下,曾經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等她。
他在她的記憶里,有時格外的鮮活,她甚至都還清晰地記得他那天的樣子,瘦高的個子,穿一件白色褲子,黑色馬球衫,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夾着煙,微微皺着眉頭不耐煩的表情,看見她從街角走了過來,唇邊浮出一抹微微譏諷的笑意。
記憶有時又淡了,他的眉目都記不清了,彷彿隔了一層氤氳的霧氣。
剎那間想起來,心裏有細細的一下刺痛。
西棠不排斥這種感覺,她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他的存在,這一絲刺痛,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回憶。
六月份剛回橫店來時,一天夜裏西棠睡得模模糊糊,開始做夢,夢裏自己接了一個電話。
趙平津在電話里跟她說,西棠,對不起。
她以為是夢,模糊間要睡過去,又突然驚醒了,發現是真的。
空調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身上熱出一身的汗,眼角猶有淚痕。
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凌晨的四點十分。
電話里還說了什麼,她卻是一點也記不起了,只記得趙平津那句對不起,西棠疑心這句也是她在做夢,他那麼氣性高傲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跟她說對不起。
西棠第二天起來,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找出了她去年工作的場記本。
之前在公司的劇組裏,場記都是她做的,所有的工作的筆記本,她都留了一份。
西棠看了一眼場記上的記錄,發現昨天的日期,正是他去年來橫店看她的那一天的日期。
整整一年過去了。
西棠蹲在自己的出租屋裏,盯着手機看了很久很久,終於,抬手刪掉了那個通話記錄。
中秋節,劇組放了半天的假。
西棠回了上海,她媽媽邀請遠家人在異國他鄉,沒法團圓的謝醫生來家裏吃飯。
謝振邦帶了禮物上門。
大束的鮮花送給西棠,一盒巧克力和一個印有某奢侈品牌logo的盒子送給了長輩。
西棠媽媽打開來,是一條漂亮的絲巾。
倪凱倫也來了,湊過來瞧了瞧,笑呵呵的道:“喲,謝醫生真客氣啊。”
謝振邦笑着答:“謝謝倪小姐。”
飯桌上有倪凱倫,少不了熱鬧,西棠難得吃了個八分飽,謝振邦主動陪她媽媽洗碗,被她母親趕回了客廳。
西棠客氣地招呼客人:“最近忙不忙?”
有一陣子沒見,謝振邦面對她竟然有點靦腆:“還好,我在問倪小姐可不可以去探班?”
西棠說:“可以啊,我可以帶你游橫店。”
謝振邦高興地問了一句:“不妨礙你工作?”
西棠笑嘻嘻的:“你要問倪小姐。”
倪凱倫也不含糊,掏出手機記下來:“我明天讓她助理查一下,她哪天戲份少。”
西棠偏頭看了看倪凱倫:“你今天怎麼吃了那麼多糖醋排骨,你不是不愛吃甜的嗎?”
倪凱倫一邊按手機一邊答:“我那是為了保持身材才不吃的,今天沒空管你,你吃得比我還多,你還好意思問我?”
西棠趕緊閉嘴。
這段時間一直在劇組,沒怎麼見過倪凱倫,西棠偏着頭左看右看,覺得她似乎有點不對勁。
中秋節。
國盛衚衕,趙家東屋的飯廳里,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
保姆端上菜來,笑吟吟地說:“老太太愛吃的四喜丸子。”
周女士伸筷子夾了一個到老太太的碟子裏:“媽,您嘗嘗。”
趙平津瞧見保姆還忙前忙后的伺候着:“阿姨,別忙乎了,您坐下一塊兒吃吧。”
老爺子坐主位,老太太坐旁邊上座,左首是周老師,對面坐了趙平津夫婦和沈敏,還留了一個位子。
保姆阿姨笑着答應了一聲,這麼多年了,逢年過節老爺子都讓阿姨一塊兒吃,她年紀大了之後也不再推辭,揀了個末位按半邊坐,規矩那是穩穩噹噹的,一點沒變過,這會兒保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籠屜里蒸着蟹呢,我看看去,免得她們過了火候。”
周女士招呼了一聲:“阿姨,您看了就過來啊。”
周女士這一個月基本在南京,中秋節前夕才回北京來,一家人吃團圓飯,飯吃到一半,周老師看了一眼對面的兒子兒媳婦:“你倆結婚也快半年了,有動靜沒?”
老爺子有高血脂,今年上半年體檢了幾次,保健醫生嚴格規定他飲食要清淡,這會兒過節難得吃半個醬肘子,兒媳婦管孫子,他沒出聲,半邊耳朵早已經立了起來。
只聽見趙平津瞥了他母親一眼,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您想要什麼動靜兒?”
周老師筷子不輕不重地擱在桌面上,瞪着她兒子回了一句:“你爺爺奶奶等着抱小重孫兒!”
老太太聽到了抬起頭,露出恍惚的笑:“舟兒都娶媳婦兒了啊?我咋不知道吶?”
趙平津一下樂了。
郁小瑛一直微笑着的臉頓時有點僵。
周女士哭笑不得地解釋:“媽,年初娶的,您又忘記了,您孫媳婦瑛子,坐您對面呢。”
老太太聽見了,笑得高興:“好好好。”
老太太這一攪場,周女士沒法再追問了。
郁小瑛體貼地圓場:“媽媽,您別著急嘛。”
周老師橫了趙平津一眼:“看我兒媳婦面子上,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老爺子聽明白了,也沒說話,坐得穩如泰山,想起來問兒媳婦:“南京那邊,老二都好?”
周女士答:“挺好,我回來時碰着了方大慶,問您好呢。”
老爺子聽到了樂呵呵的:“是老方家的老三?”
周女士答:“是。”
老爺子挺關心以前的老同事的:“他怎麼樣?”
周老師給老太太剝了個蝦:“說是剛退下來,頭髮都白了一半啦,精神倒挺好。”
老爺子琢磨了一下:“都退了?年紀不大吧。”
周女士說:“也不小了,還比鑄國大幾歲呢。”
老爺子一下沒說話。
周女士何等眼色,立刻明白了,比舟兒爸爸大幾歲,那老爺子這肯定是想起了早逝的長子,傷心了。
周女士轉而笑着問道:“爸,品冬今兒早上打電話回來了,跟您說什麼了?”
郁小瑛恭順地聽着婆婆和老爺子聊,從南邊的事兒聊到了大姑姐在美國新買的房子,這些事兒沒她說話的份兒,她轉頭看了看身旁的丈夫。
趙平津眉頭微微蹙着,人已經走了神。
晚上吃了飯,小兩口回自己家裏去。
回去的路上,趙平津專心致志地開車,一路無話。
郁小瑛坐在他的副駕駛座,忽然對他說:“舟子,咱們要個孩子吧。”
趙平津握着方向盤的手一緊,明顯地聽見了,他沒有出聲。
晚上郁小瑛洗了澡,走到書房,趙平津穿了件白襯衣,戴着眼鏡,正對着電腦屏幕。
郁小瑛從背後抱住了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肩上。
趙平津回頭親了親她的臉頰,忍耐着溫和地說了一句:“別鬧,正忙着呢。”
郁小瑛沒停下手,她的胸前頂在他的背上,潔白的波峰隔着真絲的睡衣輕輕地摩擦着他的身體,她的手伸進他的襯衣,挑逗地捏了捏他的敏感部位。
趙平津一動不動地坐着。
郁小瑛感覺自己手裏的男人的皮膚是冰涼的,有一絲微微的寒顫。
她不是不解風情的女人,父母讓她去國外讀書那會兒,她本來還不想出去讀書,覺得功課太難煩人,是她爸郁衛民看着周圍親戚朋友的孩子一個一個的出去了,覺得就這唯一的閨女,沒有層鍍金的洋學歷那就給老郁家丟人。郁小瑛拗不過她爸,只好答應了。自打離了家庭的樊籠,到了洛杉磯的留學生圈子裏,郁小瑛覺得自己簡直自由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亞洲的,西方的男朋友都交往過,對於施展女性魅力成功地勾起男人的慾望這檔子事兒,她自打學會談戀愛以來,就鮮有失手的時候,她之所以自信,是因為太了解男人的反應了,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生理本能那是無法抑制的,只是最沒想到的是,結了婚之後,她自己的丈夫,卻是最大的例外。
自打他們結婚後搬到一塊兒住以來,除非趙平津願意,否則任由她怎麼努力地挑逗,都無法激起他的情慾。
她滿心的不甘,扭着腰撲進了他的懷裏。
趙平津轉過身,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動作。
郁小瑛含哀帶怨地望着他,嘴唇微撅,眼底有朦朧的水光泛起。
兩人的婚禮辦得隆重,郁小瑛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很滿意的,這也表示了趙家對娶她這個兒媳婦的滿意,除了結婚當晚出了點意外,趙平津身體突然不適,婚禮辦完后,婚房都沒進就被送去了醫院,但他很就快出了院,新婚後第三天陪她回門,恭謙周全,家裏親戚都送了重禮,給足了郁小瑛面子。
婚後,兩個人搬進了郁家購置的霞公府,這裏是城區中央,繁華熱鬧,並且離郁小瑛娘家不過十多分鐘車程,趙家為趙平津在東城備有婚房,郁小瑛不喜歡那個地段,她媽去跟婆婆周老師商量了一下,周老師心裏犯嘀咕,這結了婚住女方家的房子算怎麼回事兒,回來跟趙平津提了提,沒想到她那挑剔的兒子竟然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周女士也只好作罷。
郁小瑛知道了,心裏喜滋滋的,他還是疼她的。
趙平津工作忙,一個禮拜裏頭有四五天晚上有應酬,郁小瑛起初還守在家裏等他回來,等了幾次,趙平津明確跟她說她不需要這麼做,她也就恢復了以前的生活,晚上有時跟小姐妹逛街泡吧,有時回娘家,晚上回來,趙平津有時已經在家了,有時沒回。不過不管多晚,他總是會回來的。
早上兩個人各自出門上班,夜裏回來,迅速進入了平淡的婚姻生活。
她媽跟她說,哪對夫妻生活都是這樣的,你倆要個孩子就好了。她就尋思着是應該要一個孩子了,跟他暗示明示說了幾次,去婦幼拿了一堆優生優育的宣傳資料擱在客廳,興緻勃勃做各種準備。
趙平津也不反駁她,也沒答應她,他的態度只是淡淡的,要孩子這事兒在他那也是可有可無的。
一周一次的歡愛,彷彿像完成任務似的。
他仍然沒忘記帶套。
趙平津好聲好氣地說了一句:“我還有工作,你先睡吧。”
郁小瑛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氣鼓鼓地走了出去。
趙平津起身走了出去:“你別生氣。”
郁小瑛看着他平靜無奈的臉龐,他就是這樣,他從不跟她爭吵,她發脾氣,他就默默忍着,外頭都說趙平津子弟脾氣大,驕縱蠻橫,人不好處。
郁小瑛高中畢業后就出國去了,對趙平津的印象,僅僅停留在的大院裏頭流傳的土匪惡霸名聲當中,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介紹人是她姑姑,她姑姑在教委工作,跟她婆婆周老師是以前的同事。郁小瑛和趙平津吃了一頓飯,聊了點國外讀書的經歷,就這麼認識了。
兩人談了半年的戀愛,趙平津十分之紳士,每次約會,接送那是一定的,婦女節兒童節勞動節,每個節日的浪漫鮮花禮物從來不少,當男朋友,他不能說不是盡職盡責。
認識了大半年後,她媽媽過生日請吃飯,郁衛民跟閨女說了句:“跟舟子一塊兒來吧。”
一個星期之後是端午節,趙平津帶着她去老爺子那兒吃了頓飯。
就這樣,兩家的關係就定下來了。
後來極少數幾次,她跟着他出去跟他那幾個發小廝混,她看到趙平津徹底放鬆下來的樣子,跟在她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紈絝子弟樣兒,滿嘴的京片子亂飛,沒一句正經的,唇角有薄薄笑意,一張好看的臉。
擱到她這兒,就規規矩矩的。
她跟小姐妹們描述過心裏的疑惑,她姐們兒大歡兒說的:“他喜歡你唄,喜歡你,就正經了!”
她相信了。
那天郁小瑛在國盛衚衕的婆家,聽到隔壁錢家的阿姨跟趙家老保姆聊天,錢家的阿姨一邊擇豌豆尖兒一邊說:“人都說舟哥兒娶了媳婦兒,跟變了個人似的,混不吝的混兒樣沒了,人前人後踏實多了,也疼媳婦兒。”
老保姆聽見了,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擱下了手裏的豆苗,掏出手絹兒,擦了擦眼角。
錢家阿姨納悶地道:“哥兒結了婚穩重了是好事,您哭什麼呀?”
老保姆笑了笑:“風頭吹的。”
郁小瑛結婚後,倒沒見過他多驕縱狷狂,看見最多的就是他這種表情,麻木的,溫和的,甚至是默默忍耐的。
郁小瑛心裏也有委屈:“你就這麼不願跟我待一個屋?三天兩頭的加班,回來了就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裏。”
趙平津給她倒水:“我工作忙,我以後爭取早點回來。”
郁小瑛索性就說開了:“我理解你工作忙,我管過你了嗎?你自己捫心問問,我們結了婚,你在這個家待的時辰,一天有超過三小時嗎?”
趙平津神色寧靜,好言好語地跟她說話:“我每天下了班就回來了,有時太晚,就不想打擾你休息。”
一句一句的冠冕堂皇,郁小瑛心裏簡直要發瘋了,站起來衝著他瞪眼:“三更半夜一趟一趟的出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哪兒!”
趙平津說:“我沒去哪兒。”
“你去沒去哪兒你自個兒清楚!”郁小瑛尖叫一聲衝進了卧室,趙平津站在了客廳。
郁小瑛在房間裏安靜了許久,沒見他進來,把一個玻璃杯子發狠地摔碎在了地板上。
然後是梳妝枱上的東西被稀里嘩啦地亂砸一通的聲音。
趙平津默默地在客廳站了一會兒,回到書房,坐了許久。
凌晨一點一刻,偌大的公寓內完完全全變成了一片安靜。
趙平津拿起車鑰匙,出了門,車子從車庫駛出,他把車窗開了,深秋的風吹了進來。
一陣一陣的,都是涼意。
車子開在凌晨首都的心臟之地。
途徑天安門東,在路口轉了個彎兒,身後筆直的長安街上燈火通明,沿着建國門外大街,抬頭望去,不遠處高聳着的一幢天際高樓,頂層幽幽的一點紅光。
雲層遮住了天空,沒有一絲月光。
他的心裏變成了一片荒涼空曠的廢墟,雪茫茫的白,寒風吹過去,又呼嘯着卷回來。
趙平津駛近了柏悅府停車場的南二出口,那麼多個夜晚,他會駛進車庫,上樓去,在她的房間裏坐會兒,或者工作會兒,有時不知不覺,就耽擱到後半夜了。
今晚他沒有停車,開過了南門,經過柏悅酒店西門,他曾經在前面的樓下等她。
他記得她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樣子,穿了件暗花旗袍,身姿嫻靜柔美,臉上的表情,卻極為冷漠。
那時她是屬於他的,拍完戲從穿越大半個京城從郊區進來,只為了陪他吃頓飯。
趙平津心底一抖,突然發了狂似的踩油門,夜晚的街道寥無行人,周圍幾輛車的喇叭聲刺耳地亂成一片,他置若罔聞,心臟隨着加速狂亂地跳,速度擺脫了痙攣的窒息感,一路風馳電掣,直到眼前出現了一盞紅燈,才一腳猛地踩住了剎車。
冷汗濕透了身上的襯衣。
他在交通燈前默默地調轉車頭,往建國門開回去。
郁小瑛人是醒着的,紅着眼坐在卧室的床上,見到他進來,一瞬間有點慌亂。
興許是沒想到他會回來。
他常常半夜離開家,原來她都是知道的。
趙平津走過一地的狼藉,站在床沿,伸手抱住了她。
郁小瑛嗚嗚地哭泣。
趙平津把她攬進懷裏,仰了仰頭,忍住了心底的隱痛,他啞着嗓子說了一句:“瑛子,對不起,咱倆好好過。”
周四早晨上班,賀秘書進來敲了敲門:“趙總,郁董找您。”
趙平津聽到了,還愣了一秒。
他起身去郁衛民的辦公室,電梯上行到上面一層董事辦公室,郁衛民的秘書給他開了門。
趙平津客氣地問:“郁董,您找我?”
趙平津的神態是恭敬有禮的,也是公事公辦的,整個集團都知道這一層翁婿關係,但在公開場合,兩人都是一向的公私分明,郁衛民也很少單獨找他。
郁衛民擰上手中的鋼筆,示意他坐。
這一次他丈人談的是私事:“瑛子昨兒回家,悶悶不樂,她媽媽問了她半天,她什麼也沒說,她媽媽也是關心你倆,讓我問問,小兩口鬧矛盾了?”
趙平津臉色絲毫沒變,彷彿料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問,他只緩了緩,放低了姿態和聲音:“應該沒有,可能這段時間忙了點,疏忽她了。”
郁衛民也不愛管兒女私事,但對於這唯一的掌上明珠的婚事,卻不能不提留點神兒,趙平津的工作能力和家庭背景那不用說,那是京城裏數得上名號兒的,當初能跟趙家結上親,他跟妻子都是十分滿意,只是這人的驕縱放肆也是出了名的,按說結了婚理應收心了,但妻子就怕閨女拿不住他,郁衛民不得不出面敲打敲打,他擺出了親切的長輩臉孔,語調也和藹了幾分:“舟兒,年輕人新婚,磕磕絆絆是難免的,你們這些孩子都打小就認識,我們長輩也熟悉,時間長了,感情深了,自然就好了。”
趙平津順從地說:“讓您和媽媽擔心了,我正打算今天接她下班,好好陪陪她。”
郁衛民終於滿意了,含着笑點點頭:“行,你工作去吧。”
趙平津起身告辭,回到自己辦公室,沈敏正在辦公室門前看著錶等他,今天他有一整天的行程,有兩個工程項目要視察。
秘書給他穿上西裝外套,趙平津一邊往外走一邊跟沈敏說:“推掉晚上應酬,我六點要回來。”
沈敏跟在他身後,頗不同意地道:“六點太趕了,路上都得兩個多小時,這樣只能把下午視察時間提前,您中午沒時間休息……”
趙平津回頭,冷着臉略帶了慍色:“小敏,這是命令。”
沈敏立刻噤了聲。
下午六點二十分,郁小瑛下班走出辦公大樓,看到單位的院子裏頭,停着一台熟悉的黑色大車。
趙平津看見了她出來了,從車上下來,喚了一聲:“瑛子。”
郁小瑛瞧見他,略有驚喜地道:“哎,你怎麼來了?”
趙平津站在她身旁,對着和她一塊兒的同事客氣地點點頭:“接你下班唄。”
她的丈夫,高挑瘦削,深灰西裝外套,白襯衣配暗紅色提花領帶,英俊面容稍顯蒼白,矜持穩重,風度十足。
周圍的女同事嘻嘻哈哈地打趣了幾句,目光好奇中混雜着羨慕。
郁小瑛伸出胳膊,緊緊地挽住了他的手臂,神采飛揚地跟同事揮手告別。
跟郁小瑛吃飯吃到一半,方朗佲給趙平津電話。
趙平津接了電話,轉頭問郁小瑛:“瑞福樓出了新菜單兒,朗佲讓我周末一起試新菜去,你一起去?”
郁小瑛念頭一轉,笑呵呵地答:“不湊巧,我們單位同事有聚餐。”
趙平津也不勉強,只點點頭。
郁小瑛比趙平津小了好幾歲,也不是一個大院兒的,讀書沒湊到一塊兒,她有自己小姐妹的人脈圈子,跟他幾個發小也都不太熟。
郁小瑛不愛跟他出去玩兒,最主要的原因在於趙平津。趙平津出去玩兒,基本是不會照顧女人的主兒,帶什麼女伴出席,都是進了場子把人一扔,自顧跟男人們喝酒打牌去了。
郁小瑛在外邊玩兒的時候,習慣了男人對她魅力無法抗拒,圍着她爭相獻殷勤,熱熱鬧鬧的才好玩兒呢。可趙平津不搭理她,她又結了婚,老公在屋子裏頭,也不能跟別的男人太鬧騰,平時跟高積毅太太還成,可大多時候兒高積毅帶出來的是那些鶯鶯燕燕,她自恃這點身份還是有的,她不愛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束手束腳的,去了幾次,她就不愛去了。
趙平津在外頭做些什麼,結了婚後,她自己有自己辦法知道。
心裏有數,也就任由他去了。
周六晚趙平津下班晚了些,他九點多到的餐廳,身後跟着沈敏,包廂里已經坐了人。
高積毅翹着腿坐在沙發上,瞧見他進來:“舟子,你小子是越來越難請了。”
趙平津將車鑰匙拋在茶几上,嬉皮笑臉的一把推開了高積毅,坐了下來:“哪能啊,這不緊趕慢趕的就來了嗎?”
他往裏頭一看,朗佲坐着,還有一個坐在沙發落裏邊的男人慌張地抬頭,一照面,是陸曉江。
趙平津一看到他,臉色一寒,笑容頓時沒了,甩臉就走。
高積毅大叫:“舟子,哎,別不開面兒嘛。”
趙平津沒搭理他。
方朗佲喊住了他:“舟舟!”
趙平津腳下一頓,今兒畢竟是方朗佲的局,他也不想鬧得太僵。
他轉頭回了句:“二哥,我今兒有事先走,改明兒請你吃飯賠罪。”
方朗佲站了起來:“你倆不能把話說明白了,這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到什麼時候兒是個頭?”
高積毅動手推了推陸曉江:“去,給你舟舟哥賠禮道歉去。”
陸曉江上前來,戰戰兢兢地喊了聲:“舟子……”
只見陸曉江話都還沒說完,趙平津一拳就砸在了他的臉上。
陸曉江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在地上。
方朗佲跟高積毅都“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趙平津臉色寒如冰霜:“陸曉江,你離我遠點兒。”
陸曉江嘴角疼得嘶嘶地抽氣,含着舌頭混沌不清地說:“我知道您生我的氣……”
趙平津一腳踹過去,陸曉江捂住肚子跪在了地上。
方朗佲跟高積毅一下都看愣住了,趙平津一下子就下這麼狠的手,兩個人立刻圍了上去,高積毅走上前拽起了陸曉江:“沒事吧?”
方朗佲看不下去了:“舟子,你也別太過分了。”
陸曉江哭喪着臉:“是我對不起我三哥。”
趙平津眸中怒火閃爍,臉色鐵青,聽到這一句,一個拳頭又招呼了過去,他暴怒地喝了一句:“誰他媽是你三哥!”
陸曉江垂着頭一動不動的,方朗佲用力地撕扯發了狂的趙平津,服務員瞧見響聲開門進來,高積毅喝了一聲:“出去!”
轉眼間陸曉江又被狠狠地揍了幾拳,他也不反抗,只嗷嗷大叫,痛得聲兒都變了:“舟舟!你就抽我吧!我對不起你,你抽!”
趙平津額頭青暴起筋,臉上的寒霜已被怒意燃燒殆盡,整個人赤紅着眼:“我操你丫的就他媽欠揍!”
陸曉江嘴裏嗚嗚咽咽地叫,聲音也不禁拔高了:“就你心裏有恨?就我對不起你?咱倆誰先對不起誰?我跟鈴鐺兒那會兒,你他媽的橫插一腳算怎麼回事兒?你當初是怎麼對的我?趙平津,咱倆誰都他媽別裝無辜!”
趙平津聽見了他的話,忽然怔住了幾秒,不可置信似的,盯着陸曉江反覆看了好幾秒,終於明白了他的話,整個唇角都在微微抽搐着發抖,繼而仰天凄愴地大笑了一聲,逼回了眼底一閃而過淚光:“陸曉江,你欺負她,敢情是因為恨我?是,那事兒我是有不對的地方,可你他媽搞沒搞明白了怎麼回事兒?鈴鐺兒那事兒我沒說出去,還不是顧念着你當初尋死覓活的,你倒好,你!”
趙平津氣得臉色煞白,一口氣沒喘過來,人差點打晃了一下。
方朗佲着急地插了句:“曉江,舟子那事兒還真沒……”
陸曉江沒機會聽清楚了。
下一秒趙平津抬手扭住了他,將人狠狠地往地下摔,手上徹底沒了輕重,陸曉江被一把摜在了茶几上,整個人混着杯盞茶水稀里嘩啦地往下摔,趙平津大步一踏,一腳踩在了他的胳膊上,臉上已經是六親不認的暴怒,聲音低啞而冷酷:“抽你丫的?我他媽殺了你都不為過!”
陸曉江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大叫了一聲。
高積毅聽見他那聲音:“唉,舟子!停了,再打出事了啊。”
陸曉江徹底趴下了。
趙平津拾起西裝外套,滿身的戾氣,一腳踹開了們,往外走了出去。
沈敏從頭到尾,袖着手站在一旁,勸都沒勸一句,眼見趙平津走了,抬腿跟了出去。
方朗佲這一下有點兒懵,趙平津下的這狠手,連方朗佲自己看愣住了,他以為趙平津跟陸曉江之間不過互相鬧點脾氣,眼下這樣子看來,那簡直就是深仇大恨了。方朗佲先拎起了倒在地上的陸曉江,着急地問了一句:“曉江,沒事兒吧?”
眼見沈敏要走了,站在一旁的高積毅猛地竄起來,跳到門邊拉回沈敏:“到底怎麼回事兒?”
沈敏站在一旁,陸曉江依然坐在地上,沈敏也不去扶他,只問:“他結婚那天早晨,是不是你給他打過電話?”
方朗佲想起趙平津結婚那天的情形,臉色也微微變了。
陸曉江臉上疼得扭曲,斗大汗珠往下落,慘着臉沒敢說話。
方朗佲催着問:“曉江,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事兒?”
陸曉江沒敢說話。
高積毅捅了捅沈敏:“小敏?”
沈敏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沈敏低聲跟方朗佲說:“我下去了,他估計開不了車。”
十一月的頒獎季,北京電視藝術節在北京舉行頒獎典禮。
黃西棠在酒店大堂,跟馮導和劇組的同事匯合。
許久不見的印南一襲黑色禮服現身,微笑着挽着她的手,替她拉開車門,倪凱倫站在一旁,看着印南和她上了主辦方安排的車,印南一會兒會和她走紅毯。
印南和她並排坐在車後座,靠着椅背十分放鬆,氣定神閑地笑道:“緊張嗎?”
西棠卻是坐得筆直,手壓在厚重的禮服裙擺上,聞言轉頭笑了笑:“有點。”
印南今晚的視帝十拿九穩,今年十月份銀河傳媒開出的今年第一個電視獎,他就已經拿了一個最受歡迎男演員,那一場西棠沒有獲獎,公司也提前得到了通知,倪凱倫安排她出席了頒獎典禮,但也是走個過場,她當夜就返回了劇組拍戲,但今晚不同,北京電視藝術節是國內最大的電視類頒獎典禮,金茶花獎也被認為是三大電視獎中分量最重的一個獎項,歷年來都是娛樂圈關注的焦點,獲獎名單都是當場開出,也被業內認為是最公平的一個頒獎典禮,今年業內最受肯定,媒體也一致看好的,就是《最後的和碩公主》。
山茶劇院已經出現在道路的右側,劇院高聳的頂端如一朵綻放的潔白山茶花,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遠遠就看到了一片鎂光燈閃爍不停,粉絲的尖叫聲越來越近了。
昨日北京大降溫,助理在她的禮服裙下貼了一排的暖寶寶,西棠今晚穿得漂亮,印南紳士地伸出了手臂,西棠的高跟鞋踏在紅毯上,人優雅地從車子裏斜身出來,手挽住印南的胳膊,兩個人並排站在了紅毯的一端。
粉絲的尖叫聲劃破了天際。
西棠穿一襲潔白緞子抹胸禮服裙,女明星出席頒獎典禮的妝底,一貫是又厚又重的,但她的化妝師這次給她的眼妝用了亞光的棕,鏡頭下竟然顯得若有似無,宛若自然膚色,只有一抹紅唇色,用得極為艷麗,更顯得整個人嬌嫩欲滴。西棠在紅毯上盈盈一立,挽着印南的手臂站在一塊兒,成就了今晚頒獎典禮上最登對亮眼的一對熒幕璧人,《最後的和碩公主》中北平醫院的軍官宋家驊,挽着的是他在劇中的妻子,飾演大公主的演員身姿裊娜,頸項頎白,臉上掛着一絲柔和的微笑。
進了劇院落座,笙歌燕舞,談笑風聲,兩個多小時的頒獎典禮,西棠一直坐到了最後,只覺脊背發麻,肩膀酸痛。
十二點黃西棠從典禮現場走出來時,助理立刻在她肩上裹了羽絨服。
倪凱倫坐在車子的後座,助理打開了車門,西棠看到她的臉色黑似鍋底。
西棠坐上車,臉垮了下來:“對不起嘛。”
倪凱倫面無表情地答:“不關你的事。”
公司的司機正要關車門,忽然發現劇院的出口處一個人影匆匆而過,見到他們的車,立刻停下了腳步:“是倪小姐呀。”
西棠抬頭看去,一個穿黑色亮片羽毛西裝的男人,笑容滿面地走上前來,此君是章芷茵的經紀人常偉宏。
常偉宏正按滅手邊的手機,臉上的笑容都堆出褶子了:“倪小姐,不好意思,這次謙讓了。”
章芷茵憑藉《梨花街案錄》拿下了今年金茶花最佳女主角,此時還在捧着獎盃在場內拍照採訪,這部戲還是西棠為了拍《最後的和碩公主》推掉的。
倪凱倫嘴角抽搐了一下:“常先生,恭喜。”
他是業內資深的經紀人和製片人,西棠只好跟着打聲招呼:“宏哥。”
“哦,我還聽說,你們家藝人申請《春遲》試鏡被拒絕了?”常偉宏一邊說話,一邊瞄了眼西棠:“芷茵進了哦,哎,我說凱倫,貞貞還出來拍戲嗎,我都有點想念她了呢。”
倪凱倫連場面話都不願說了,冷着臉說了一句:“開車。”
車子駛離了劇院,開上了道路,倪凱倫手腳揮舞,氣得大罵:“陰險小人!無恥的變態!不行,我氣得要中風了!”
西棠握住她的手,她這段時期脾氣有點暴躁。
車子停在酒店前,助理下來扶着西棠下車,倪凱倫臉色發白,氣沖沖地扭開車門。
只聽到身後司機一聲驚呼:“倪小姐!”
西棠回頭一看,嚇了一大跳,只見倪凱倫臉色慘白,跌倒在地上。
西棠立刻拔腿往車子另外一邊衝過去,倪凱倫坐在地上,緊緊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嘴唇有點發抖:“西棠,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西棠大聲地叫司機過來扶她:“趕緊送醫院!”
司機將倪凱倫往車上扛。
西棠趕緊伸胳膊攔住他:“您慢點兒!慢點兒!”
司機着急地問:“怎的了?”
西棠一隻手護住胸口,將礙事的裹胸禮服往上提,一手扶着倪凱倫的身體:“您別硌着她肚子!她懷孕了。”
急診科的燈光亮得刺眼。
倪凱倫醒了過來,但臉色很不好,有少量出血,夜班婦產科醫師過來看了,說她有流產跡象,高齡懷孕風險大,開了保胎針,讓她卧床休息。
西棠想讓倪凱倫住院,但床位太緊張了。
分診台護士站里的小姑娘,一邊壓抑不住的好奇地打量着西棠,一邊好心地悄悄跟她說,床位肯定排不上了,還是回家休養好。
可他們一行人在北京工作,都是住酒店裏,諸事不便。
倪凱倫躺在急診床上,瞧見西棠跟在醫生後面問了又問,眼看西棠回頭來,倪凱倫跟她說:“怕什麼,有沒有,都是老天爺給的。”
西棠疑心她不想要孩子。
倪凱倫瞧見她的神色,說:“我不要,不會留到現在,再說了,你媽媽還說幫我帶呢。”
都是肉體凡胎,這種時候都還能控制住情緒,西棠真正佩服她。
大夫讓她在急診輸液室打點滴,打完還要觀察半小時,護士給了張床讓病人躺着,西棠讓阿寬出去買雞湯,西棠喘了口氣,在床邊坐了下來,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凌晨快兩點了。
黃西棠手機里一串公司的未接電話。
倪凱倫看見她在回消息:“說了什麼?”
西棠查了一遍郵件和消息,低聲地說:“宣傳部同事修好的圖發過來了,發的稿和圖讓你看一下,我自己看吧,你睡會兒。”
倪凱倫憑着多年的敏銳直覺,憤憤不平地答了一句:“只差少少,這事有鬼。”
西棠黯然,自己倒還好,只是覺得對一起工作的同事抱歉,他們躊躇滿志地出發來京,據說公司連獲獎的通稿都寫好了,結果得獎的不是她。
她握了握倪凱倫的手:“媽咪,我們也不要太介意這些。”
倪凱倫終於平靜下來說:“再努力吧。”
西棠應了一聲:“嗯。”
藥水滴下來一會兒,倪凱倫在急診的床位上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負責急診的一兩個小護士忙完了,進來溜達了一圈,更有個別活潑些的,直接走近一些,假意查看倪凱倫輸液速度,眼光卻不斷地悄悄偷看黃西棠。
沒一會兒阿寬回來了,西棠沖她看了一眼,阿寬立刻起身找到了在櫃枱邊忙碌的值班護士長,神態還算可親,音量卻不大不小,足夠讓整個護士站的姑娘都聽得見:“不好意思,護士長,我們家的病人需要安靜休息哦……”
西棠終於得了空,起身找個洗手間換衣服,她身上還穿着禮服,臉上戴了口罩一直沒敢摘,一路過來急得一頭的汗,底下妝全糊了,整個人狼狽不堪。
阿寬跟着她進去,小心地拉開她背後的鏈子,那件昂貴的絲綢晚禮服柔滑如水地往下滑落,西棠把禮服捲起來塞進了背包里,然後穿上了褲子毛衣,她伸手摸了摸包里,只摸到了一截打火機。
西棠將包往阿寬懷裏一塞:“你回去陪着凱倫。”
她伸手兜起了羽絨服的帽子,下樓去買煙。
十一月的北京的後半夜,氣溫零下幾度,一踏出外面的地上,立刻感覺寒氣從腳底下呲呲地往身上竄,西棠穿了厚厚的毛衣,仍然冷得瑟瑟發抖,買了煙和礦泉水,從街口的小店出來,一路小跑着往醫院跑,經過門診大樓前的車位,迎面一個人走來,西棠頓時愣住了。
沈敏見到她,也是明顯意外:“西棠,你怎麼在這兒?”
西棠說話間,隔着口罩都噴出薄薄一層霧氣:“我來工作,我經紀人生病了。”
沈敏趕緊帶着她往醫院大樓里走,兩個人停在急診一樓的走道里,沈敏關心地說:“嚴重嗎?需不需要幫忙?”
西棠摘了口罩說:“沒事,都安排好了。”
沈敏點點頭:“那就好。”
“有事兒給我電話,”沈敏指指走廊後頭,“那我進去了。”
西棠看着他往急診大樓的後面走去,那條走廊一直往裏延伸,通向住院部大樓。
西棠獃獃地站在原地,看着沈敏的身影在走廊盡頭轉了個彎兒,眼見就要消失了,她心裏忽然一跳,拔腿追了出去:“沈敏!”
沈敏回頭,停下了腳步。
西棠奔到他面前,眉目略帶了點焦急,她問了一句:“他在住院?”
沈敏愣了一下,遲疑了兩秒,還是點了點頭。
西棠一瞬間怔住了,心裏猛地收縮了一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敏看着她的神色,溫和地說:“就過來掛個水,門診沒法開,沒什麼事兒,別擔心。”
西棠不再說話,轉身走了。
高層病房裏,燈都已經熄了。
散發著消毒水氣味兒的走廊里,只剩下頭頂幾盞夜燈幽幽的光,沈敏推開了病房外客廳的門。
趙平津躺在裏間的病床上,聞聲睜了睜眼,瞧見是他進來了,又繼續閉着眼休息。
沈敏在外邊脫了大衣,進來低聲地說:“您沒休息?”
趙平津點點頭,他嗓子啞,不願說話。
沈敏將椅子拖到了他的床邊:“剛把領導送回酒店,遲了些。”
趙平津今晚就是從那一場應酬下來的,跟合作方的領導吃了飯,安排了人陪同,他自己過醫院來掛水。
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沈敏替他關了床頭的燈,說了一句:“娛樂新聞出來了,就是那結果。”
趙平津聽見了,按着額頭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忙過了這事兒,你安排一下,就這兩天跟老高吃個飯。”
沈敏應了一聲:“記下了。”
趙平津說:“早些回吧。”
沈敏點點頭,起身往外走。
“舟子。”沈敏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叫了他一聲。
趙平津手按在胃上,蹙着眉頭,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
沈敏張了張嘴,又看了眼床上的人,這幾天他的胃炎發作,主治醫師三天前就開了住院單,他拖到今天才進來,沈敏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低聲地說了一句:“您早點休息吧。”
沈敏帶上門,快步往外走了。
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沈敏才緩了口氣,抬手搓了搓臉。
方才硬是在他跟前忍住了,沒敢提在醫院裏看見黃西棠的事兒。
沈敏現在也摸不準趙平津的心思,只覺得這事兒碰不得,關於黃西棠,趙平津面上沒什麼,但沈敏知道,趙平津把他自己心思,壓抑得太深了。
依沈敏看來,趙平津這麼些年來,根本就是被寵溺壞了,驕奢跋扈那是不用說了,加上三十幾年來人生一切順意,他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也沒有讓他不順心的人。哪怕年輕時候跟黃西棠分手大鬧一場,也是痛痛快快的一槍解決,迅速出國,回來事情翻篇兒,沈敏知道,西棠當時那樣折辱趙平津的臉面,他是打定主意的老死不相往來了。
沈敏也沒想到兩人還能在一塊兒過日子。
黃西棠回北京跟他住一塊兒的那陣子,沈敏算是徹底看明白了,黃西棠若是跟趙平津分了手,怕就是成了他一輩子的念想了,沈敏就沒見過趙平津在乎哪個女人,在乎成那樣兒的。
結婚了之後趙平津晚上加班加得多,沈敏有時夜裏進他辦公室,好幾次見到,屋子裏是黑的,只有辦公桌上留了一盞燈,電腦還亮着,窗帘拉開了一道縫兒,趙平津獨自坐在離落地窗的幾米遠的扶手椅上抽煙,一動不動地遠遠望着窗外,光華璀璨夜色之中,從高樓望下去有一個黑點兒,方方正正的一抹漆黑。那是夜晚的紫禁城,一點燈火也沒有,他就定定地望着那一片黑,瞳仁里泛着困獸一般痛苦而掙扎的赤色紅光,只是後來那火光也慢慢地熄滅了,沈敏偶爾再見着他獨自獃著,眼底一片灰沉沉的,剩下的全是絕望。
有時瞧見他進來了,趙平津摁滅了煙,又恢復成了的平靜臉龐。
他不願意說的事兒,沈敏不會問。
趙平津的秘書遵照沈敏的指示一日三餐提醒趙平津按時吃飯,只是賀秘書隔三岔五的就跟沈敏報告,說趙總吃飯太挑剔了。
上一回也是秘書不放心,打電話跟他說了,趙平津這兩天胃口特別不好,好幾次飯後都吃了止痛藥。
沈敏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想到了西棠。
沒想到瞬間就被識破了。
沈敏記得那次趙平津躺在沙發上,手橫在額頭上,閉着眼模模糊糊地問了他一句:“她怎麼樣?”
沈敏聽到他的話,愣了好幾秒,方才意識他在問誰,沈敏斟酌了一下,小心地答了:“看起來挺好的,說是剛從歐洲工作回來。”
趙平津點點頭,不再多問,只伸手指了指茶几:“幫我收拾一下,交代小賀晚點給我熱一下。”
那次下班時分賀秘書特地過來問他:“沈先生你在哪裏買的粥,趙總把粥全部吃完了。”
沈敏望着賀秘書,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走開了。
西棠回到了急診的輸液室。
沒一會兒門外有個護士來叫:“倪凱倫家屬,倪凱倫家屬在嗎?住院部那邊剛剛查到,下午剛好有個病人出院,家屬過來填住院單。”
西棠只能自己去辦,助理阿寬太小了,不經事兒,西棠讓她跟司機回去了,西棠等到倪凱倫輸完液,太晚了沒法請護工,西棠在病房裏陪她。
國際病房的單間,西棠輕手輕腳地從外面走進來,結果發現倪凱倫醒了,躺在床上鼓着眼瞪她。
西棠心虛,嬉皮笑臉地湊近她:“媽咪,你餓嗎,要不要喝湯?”
倪凱倫瞧着西棠被凍得通紅的臉頰:“你又在外頭吸煙?”
西棠趕緊地說:“這會兒外頭沒人。”
倪凱倫人雖然躺在醫院,但餘威猶在:“皮膚還要不要了?”
西棠立刻裝乖:“我不抽了。”
倪凱倫又問:“哪兒來的床位?”
西棠老實地答:“我也不知道。”
倪凱倫盯着她的臉仔細地看,試圖瞧出一絲破綻。
西棠睜着無辜的眼,她是真的不知道。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倪凱倫繼續睡過去了,西棠躺在沙發上裹着毯子,一宿睡得半夢半醒,走廊里還是隔壁病房裏的新生兒整夜地輪流啼哭,彷彿一場又一場前世今生的輪迴,清晨六點多她就醒了過來,病房走廊里開始有人走動的聲響兒,西棠起來給倪凱倫買早點。
西棠一走出病房,走廊里挺熱鬧,一堆大爺大娘們湊着熱鬧趴在窗口前往外邊看。
西棠昨晚出去吸煙時就知道了,昨兒夜裏三點多,北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整個北京城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從高樓的窗檯往下看,車頂上、樹枝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西棠去定了早餐,回來經過走廊時,站在四樓的窗邊,往外看了一眼。
十一月的清晨,天光還沒亮透,醫院裏彷彿有種末世的寂靜之感,雪已經停了,住院部大樓下是一個院子,草坪上落了一層雪,露出黃綠的草尖兒,樹枝上稀稀落落掛着霜花。
西棠攏着手臂,閑得無聊地看着窗外,朦朧灰暗的日光一絲一縷地亮起來,忽然她看到院子裏的車道上,駛進來一台黑色的大車。
西棠的心猛然一跳。
頭腦還來不及做出任何思考,人已經下意識地躲在了窗戶後面。
西棠手臂不自覺地收緊,壓在了胸前,試圖壓制住輕微發顫的身體,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得太快了,她看不清車牌號,只能定定地看着車子越駛越近,停在了住院部大樓的門前車道上。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西棠瞬間就看見了,是他的司機。
那一瞬間心忽然就靜了。
呼吸停止了,天地之間一片虛無,瞳仁里的影像忽然開始天旋地轉地晃動,隨後深深地陷進了那一片耀目而鋥亮的黑色。
司機下了車,站在車旁,沒一會兒,他立刻快走幾步,繞到後座打開了車門,住院部大樓里,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隔着樓層往下看,西棠看不清楚他的臉,只看到一個穿着深灰大衣的高挑身影,脖子上裹着厚厚駝色圍巾。
司機替他打開車門,接過了他手上的包,然後給他遞了一副黑色手套,趙平津接過了,這時他的助理從大樓里走出來,躬身立在他身後說話,趙平津停下腳步聽了幾句,那副軟質羊皮手套就隨意地擱在他手裏,沒有戴上,西棠感覺到那是自己的一顆心,就那樣隨意地被他捏在手裏,然後往手背上拍打了一下,又一下。
西棠彷彿看到了男人白皙的手背上,一道蜿蜒的黯藍血管。
黃西棠全身發緊,肌肉麻痹,喉嚨里透不過氣來。
龔祺跟他簡單彙報了今早的行程,趙平津點了點頭,司機隨即將他送進了後座,關上了車門。
車子迅速開走了。
第二天趙平津約了高積毅在官房衚衕吃飯。
宴是私宴,趙平津只請了方朗佲作陪,自己帶了沈敏,高積毅推門進來時,看到方朗佲拉着沈敏正端詳着茶几上的一個古舊樣式的陶瓷罐子。
方朗佲瞧見高積毅推門進來:“老高,托你的福,今兒哥們可也開了眼界了,這可是個地地道道好物件。”
高積毅湊過去一看,雙眼頓時亮了,茶几上的杯盞都被挪開了,正中央是一個粉彩花鳥寶瓶紋的花瓶,約兩尺多高,眼力見兒不夠深厚,他一眼看下去沒敢斷言,粗略一估算,這要是真品,起碼得是嘉慶年間的物件了。
高積毅心癢難抑:“小敏,哪兒來的?”
趙平津坐在一旁,順手給他遞了個放大鏡:“上個月倫敦蘇富比拍了一批,就數這個最地道,你不是愛玩兒這個么,瞧瞧成色怎麼樣?”
高積毅接過了,湊近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一副行家口吻:“這胎體和繪製,非官窯燒造不出來,估摸是唐窯,喲,這有個豁兒,補過,但很小……”
方朗佲跟着看:“哪兒吶?”
高積毅一邊指給他看,一邊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方朗佲:“老二,瞧見不,就這品相,絕了。”
沈敏得了空兒,取過茶杯喝杯茶,趙平津讓他滿世界找東西,就為了能不露聲色地送出去,他跟着這群子弟哥兒混了小二十年了,高積毅這人他明白,能屈能伸,是個城府極深的主,之前因為黃西棠攪黃了他升遷的事兒,高積毅恨之入骨,連帶跟趙平津都鬧成那樣,兩個人大有徹底翻臉的架勢了,直到趙平津結婚時,主動邀了他來做伴郎才有交集。
沈敏還以為,他們發小兒的情分深,既然高積毅答應了,那過往的事兒那就算翻篇了。
沒想到事情還沒算完。
那晚上高積毅給趙平津打電話來時候,趙平津還在公司。
他人憊懶挪動,靠在椅子上半躺着,沈敏給他檢查審閱的文件,挑重點的呈報,按他的指示做批複。
九點多高積毅往趙平津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賀秘書接的。
電話轉了進來,趙平津接了。
“老高?”
高積毅那邊聲有點輕飄飄的,估計在哪兒飯局上喝了點兒,人應該是回到了家,身旁有孩子和電視的喧鬧聲:“跟你說一事兒,我剛剛吃了個飯,跟台里的幾位領導。”
高積毅話落了半拉兒,停了停,賣了個關子。
趙平津凝了凝神:“你說。”
“恰好佟台是今年電視節主評審,今年四套播出的那部戲嘛,口碑好收視佳,拿幾個獎沒什麼問題,最佳女主演——老佟問了問我的意見。”
趙平津一聲不吭。
“舟子?”
趙平津壓住喉間湧起的咳嗽,“完兒了呢?”
高積毅那邊一聲放浪輕笑,“你覺得呢?”
高積毅的聲音愈發得意起來:“舟舟,你以為你真能護着她?她只要還在這道上走着,栽我手上,那是遲早的事兒。”
趙平津閉着眼躺在椅子上,抬手按了按眉頭。
高積毅只聽到那端的趙平津靜默了幾秒,隨後是一聲輕慢的譏笑,聲音依舊帶了點兒慣常的漫不經心,只是格外的沙啞:“老高,這還有我什麼事兒?”
高積毅從趙平津跟黃西棠認識的第一天起,就沒覺得他倆會有個結果,他和趙平津這樣家庭的人,該娶什麼樣的媳婦兒,那都是早就訂好的規矩了,這事兒他倒是一心一意為趙平津好:“舟子,女人你見得還算少?你也不用跟我來勁兒,哥們不過出口惡氣。”
趙平津只簡單地應了一句:“這事兒我回頭再跟你說。”
他極輕地咳嗽了一聲,電話掛了。
趙平津陪着高積毅在沙發上看古董,沈敏站起來,招呼服務員進來點菜。
幾個人吃了頓飯,飯後高積毅有牌局,方朗佲約了人談事情,趙平津也不留人,酒足飯飽紛紛起身。
高積毅先告的辭。
完了他起身往門邊穿大衣,那個破破爛爛的舊花瓶,還在茶几上靜靜地立着。
方朗佲一瞧,立刻響亮地說,“小敏,還不給你高子哥搬到車上去。”
沈敏站到茶几旁伸手麻利地一卷,“高哥,我送您出去。”
兩個人跨出西廂的廳堂,高積毅摟住沈敏的肩膀,笑嘻嘻地問:“小敏,這事兒誰料理的?”
沈敏說:“您放心,我親自辦的。”
高積毅拍了拍他肩膀:“替我謝謝舟子了。”
沈敏笑着說:“這應該的,哥,您比我倆都可搶功了,您有啥好東西盡往老爺子那兒送,昨兒我跟舟子回去吃飯,老爺子還誇您孝順呢。”
高積毅哈哈大笑:“這不老家前幾天來人了,稍帶了點兒家裏東西,回頭我跟我媳婦兒說一聲,據說今年蜜柚也特好,省里專供,回頭我再捎帶兩箱,替我問老爺子好啊。”
高積毅的太太是東南部某省數得上號的家庭。
高積毅跟沈敏說:“老太太這是越發不認人了,那天我過去時候,逮着我直喊曉江兒,得,你說我們大院裏頭她跟前孝敬着的幾個孩子,哪個不好?她光就記得曉江兒。”
沈敏笑了:“您別介意,老太太好幾年前就連我都不認了,只認我爸,這都走了多少年的人了。”
高積毅抬抬腿說:“誰讓人陸曉江招人疼,打小就跟着舟子後頭轉,老太太不認他認誰,我也不吃這醋了。”
沈敏陪着他往四合院的停車處走去,聽着他絮絮叨叨地抱怨,沈敏明白趙平津這幾個發小兒,一輩子都栓一塊兒了,感情那自然是深的,只是各種利益捆綁在一塊兒,誰都不比誰乾淨,趙平津能耐再大,也繞不開北京城的這小圈子。
處在他們那個階層的人都明白,他們手上是有點實權,但也都有各自系統和地域之間的局限,所以各方關係怎麼打點,這是一門高深極了的學問,這麼幾十年下來,各種權勢利益之間的互換一代一代的更迭下來,整個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網,就這麼密密麻麻地織了起來。
沈敏見多了,他們辦什麼事兒,那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用趙平津的話說,在這北京城裏頭待着,早晨出來上班,站在大院門前的槐樹下望一眼那條衚衕,他整個人身心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