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寶貝兒,不是他
三月份的上海,深夜裏霧水濃重,人一踏進夜色里去,飄飄渺渺一般。
倪凱倫開着車,穿過地下車庫門禁時,仰頭看了一眼,高聳樓層之間的夜空霧蒙蒙的一片黑。
推開家門時,燈光是亮的。
一個人影趴在她家的沙發上,微閉着眼,小臉紅唇,唇色糊了,黑色長發凌亂,身上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綢緞裙子,脫下來的絲襪被捲成一團扔在了地毯上,裙子下露出**着的潔白纖細的小腿。
彷彿一個從深野山林遊盪出來的艷色鬼魂。
倪凱倫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屁股,“為什麼不回自己家?”
黃西棠的頭埋在抱枕里,悄悄地說了一句,“我媽沒睡呢。”
倪凱倫露出瞭然神色,扔掉手上的鱷魚皮包,坐到她身旁。
西棠往旁邊讓了讓,屈起腿貼在她的手臂上,輕輕地摩挲。
“喂,”倪凱倫推了推她,“卸妝再躺,頂着這滿臉的粉就睡?”
西棠嘟囔着答應了一聲,懶懶地不願動。
倪凱倫說:“歐麗祖上個月剛打了水光針,你以為自己還年輕?”
歐麗祖是公司新晉的小女孩,肉彈身材笑容甜,走年輕性感風。
黃西棠坐起來,說:“二十歲就打針?”
倪凱倫說:“二十幾了吧。”
西棠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
又是一個改年齡的,這個圈子,年紀彷彿是女明星的洪水猛獸。
倪凱倫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也就你們這種科班畢業的,資料檔案學校都查得到,要不然……”
西棠晃晃手:“我可不啊。”
倪凱倫沒好氣地怨:“紅得太晚,再過兩年,男演員全都比你小,戲都沒法搭了。”
西棠悠悠地嘆了一句:“何止晚,還沒紅呢。”
倪凱倫一腳踹在她大腿上:“去卸妝!做女明星這麼這麼不勤力,我看你是要自取滅亡!”
西棠灰着鼻子去了。
等她洗了臉出來,倪凱倫在收拾化妝包,順手丟了一支精華水給她。
西棠接過來,坐在沙發上,卻開始愣愣地發起呆來。
倪凱倫盯着她素顏的臉瞧了半晌,十分不滿意地評價了一句:“橫店熬了這幾年,好好的皮膚算是糟蹋完了。”
西棠聽見了,衝著她扁扁嘴,做了個沒精打採的鬼臉。
倪凱倫瞧着她滿那不在乎的勁兒就來氣:“你別給我不當回事兒,你以為你能賴在劇組一輩子不成?這個圈子多殘酷,你要出去做商業活動,你往台上一站,跟別的女明星一比,氣色不好臉色蠟黃,還黑了別人幾號色,娛記粉絲人人嘲笑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世態炎涼了。”
西棠瞬間覺得頭都大了一寸,趕緊拿起化妝水往臉上猛地亂拍一通。
倪凱倫終於滿意了,斜睨她一眼,“這麼早回來,跟謝醫生約會怎麼樣?”
西棠老老實實答:“吃了頓飯,然後回來了。”
“不看場電影?”
“不了,不方便。”
倪凱倫也知道她不是借口,《最後的和碩公主》已經播出了大半,開始有人認得她的臉。
上次她跟倪凱倫在公司附近的餐廳吃飯,那天西棠打扮隨意,也沒作任何掩飾,一進去就被鄰桌的一位女士認了出來,旁邊那一桌似乎是中年阿姨團體聚會,經那女士一嗓子吆喝,她們身邊立刻圍滿了一圈激動的中老年粉絲,倪凱倫見多識廣,拿腔拿調,以經紀人身份用她那**味濃重的普通話跟阿姨們熱情地聊了幾句,天知道她已經在內地混了快二十年了,普通話明明說得十分標準,只是那群阿姨們不知為啥特別吃她這一套,各個興高采烈的,然後倪凱倫果斷迅速地指揮着十幾號人拍了個集體照,立刻拉着黃西棠飛奔離去,自此倪凱輪也謹慎了,後來西棠出門,都是上至經紀人,下至助理化妝師層層保護,幾乎都是隔絕人群了。
眼看黃西棠又走神了,倪凱倫淡淡地說:“謝醫生人不錯。”
黃西棠略微抬頭看了她一眼,自她認識謝振邦以來,倪凱倫從未發表過任何意見,她以為公司不喜歡藝人談戀愛。
西棠眼中只有一股清冷之色。
倪凱倫說:“女孩子還是要戀愛,不然臉上沒有蘋果色。”
“我請謝君Google你的名字,他不但沒被嚇跑,還主動跑來跟我說,他尊重你的公眾形象。”倪凱倫想想覺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西棠認識謝振邦,並不算偶然,第二次見面,他問她要電話號碼,他站在醫院的走廊,從白袍上衣的口袋掏出鋼筆遞給她,神色坦坦蕩蕩,健康的麥色肌膚,一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西棠沒有理由拒絕他,因為他剛剛診斷過她母親的病,只好禮貌地微笑着接過了他的筆。
下一刻倪凱倫從走廊外面沖了進來,凶神惡煞地一把拍掉了她的手。
西棠只好衝著他抱歉地笑笑。
“I’mso
y,”這位留洋青年醫生的眼睛在鏡片后微微笑,洒脫地攤手聳肩,帶了一點點半真半假的調侃:“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沒滿十六歲?”
“長得挺帥的,受過西式教育,”倪凱輪的話開了頭,越聊越高興似的,她伸手戳了戳西棠:“哎,這可是女明星最愛嫁的款式,比那些油頭大耳的中年富商好多了,也難怪你媽媽這麼關心,我說你……”
西棠一動不動地聽着,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好了,凱倫……”
她抬手掩住了臉。
倪凱倫停住了。
西棠沉默許久,低低地說了一句:“我試過,很難投入。”
倪凱倫聽出了她的語氣中絕望之意,那一趟從北京回來,快五個月過去了。
上一次跟那個人分手,剝皮抽筋,去了半條命。
這一次,人倒是齊齊整整,不但全身而退,而且所益頗豐,可靈魂卻慢慢枯萎。倪凱倫知道,她只是不提,不是好了。
虧得她還試圖粉飾太平。
西棠捂住臉:“人家一腔熱情,我感覺很愧疚。”
倪凱倫安慰她說:“約個會而已,又不是教你互許終生,大家都不是傻子,男人享受你美麗外貌,性情還聰慧可愛,他日他若得不到想要的,他自然會離開。”
西棠仰頭看了看她,不再說話。
倪凱倫將她摟進懷裏,西棠木着臉睜大了眼,已經沒有眼淚了。
過了一會兒,倪凱倫接了一個工作急電回來,看到黃西棠仍然窩在她的沙發里,怔怔地發獃。
倪凱倫從後背看她的側臉,黃西棠已沉浸入自己的思緒里,她沉默的時候,翹鼻子透出一股子倔強壓抑的氣息,公司內部試拍過她的短片,投放在六樓視聽室那張一百寸的屏幕上,一張臉佔據了半個大熒幕,二十四幀的鏡頭幾乎凝滯,滿屏人物情緒特寫,她的美,禁得住高清格式攝像機數分鐘長鏡頭的拷問,素顏下眼角的一顆小小的雀斑,都美得動魄驚心。
倪凱倫默默地盤算,手上還有一部古裝劇合同,還有好幾個代言和綜藝活動在談,好的劇本也需要找……
她太了解這個圈子了,三十歲前後的女演員,是黃金般珍貴的最後幾年光景,女性的美基本到達了巔峰狀態,生活歷練也出來了,把握和詮釋角色,再沒有比這幾年更好的時光。
女演員的青春易逝,如果這幾年不能大紅,那就永遠沒機會了。
黃西棠必須抓住機會——回到大熒幕來了。
早晨七點,西棠抵達劇組外景場地,今天劇組轉場,在郊外的一家連鎖奢侈度假酒店取景。
由派克影視傳媒和上海星藝影視公司聯合出品,陳肇亮執導的都市言情劇《剛剛好的戀人》進入了第三個月的拍攝,西棠今年上半年,一天假也沒休過,光是電視劇就拍了兩部,好在都是現代戲,齣戲入戲沒有那麼難,但就工作強度來說,這是拼了命了。
公司上下都習以為常了,簽約了多年的藝人終於紅起來了,卻即將合約到期,公司為了抽取片酬,都得往死里給藝人接工作。化妝師欣妮每天早上給她化妝時,西棠一張臉因為睡眠不足,幾乎是浮腫的,整個人幾乎都還在半夢半醒之間。
連助理都覺得她可憐。
全公司上上下下,大概只有倪凱倫明白,這還不算最壞的事。
這半年多來,黃西棠要是不接工作,更得出事。
攝影棚內主場景的戲份已經基本拍完了,劇組最近在頻繁出外景,拍攝周期過了一百天了,已經接近殺青。
西棠到的時候,主演休息的棚子還沒搭好,場務和工人在支帳篷。
西棠笑着擠到群演的棚子底下,一位群演大姐用筷子戳開了一個包子,分了一半遞給她。
西棠問:“什麼餡兒?”
大姐清脆地答:“白菜。”
西棠接過了,拉了張摺疊椅坐了:“謝了啊。”
群演里坐着張爺,他今天演一個做人肉背景的大老闆,穿着西裝馬甲,梳着油頭衝著她樂:“西爺,今兒你可不是第一個,有人比你早。”
倪凱倫對手下藝人的第一項要求,就是開工一定要守時,絕不能叫全劇組人等你一個,這是做演員的大忌,哪怕之前吳貞貞,在劇組裏派頭大得跟中國皇后似的,每場戲都是老老實實按時到的。
現在這部戲三個主演裏頭,西棠通常都是第一個到。
西棠好奇地問:“誰?”
大家集體衝著停車場努努嘴。
西棠遠遠望了過去,原來是女二號的保姆車已經停在了酒店停車場。
演女二號的演員何露菲,她跟章芷茵是一個公司的,以前並稱國視雙花,後來章芷茵拍了幾部不錯的劇拿了視后,奠定了業內的地位。而何露菲據說因為插足一位圈內知名導演的婚姻鬧出過緋聞,後來沉寂了一陣子,再出來,就比較少人提了。
過一會兒,助理打着傘,何露菲裊裊娜娜地下車了。
走近一看,雖然是夏天,可早晨的山上還是有點涼的,她穿了件露肩緊身洋裝,帶了整套妝發,一張臉描繪得十分精緻。
西棠瞧了自己一眼,因為拍戲要穿服裝師準備的衣服,西棠來開工時一般都很隨意,牛仔褲白T恤,妝也不化,都是來了才化的。
瞧見這陣勢,西棠悄聲問了句:“今天有記者來?”
這時助理阿寬已經擠了進來,胖乎乎的身體格外靈活,她迅速地從包里掏出了一個罐子,往她臉上輕輕拍了一層妝底,遮住了她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西棠的皮膚底子好,白皙通透,粉色唇蜜一抹而過,臉龐已恢復了光彩。
這時男主演楊一麟晃悠悠地來了。
這哥們兒穿一雙人字拖,一件黑色短褲衩,一件長袖白T,頭髮蓬亂,臉上一副縱慾過度的神色,後面跟着幾名娛樂記者。
場記把主演休息的棚子搭好了,助理打開椅子招呼他坐。
楊一麟對着西棠牽牽嘴角,算是招呼。
娛記一上來,迎面而來正是盛裝登場的何露菲,記者立即將她圍住了,一陣招呼喧鬧之聲,照相機咔嚓聲不斷響起。
西棠蹲在一堆群演裏頭,仰頭看了看,手裏還捏着半個白菜包子。
楊一麟對着西棠拍拍手:“起來。”
他拖着她的手往外走,也不招呼記者,施施然朝着劇組的攝影棚走去。
記者轉頭立刻看到他倆。
鏡頭一照過去,兩個人都是修長身形,白衣飄飄,輕鬆愜意,襯着早晨的綠樹花蔭,十分賞心悅目。
記者的眼睛都亮了,立刻調轉腳步,將兩人圍住了。
何露菲立刻擠了過來,露出明媚笑容:“一麟哥,早安,西棠姐,早安。”
姐。
西棠心裏翻了個白眼。
娛樂圈裏各種人物之間的稱呼,路數門道那是深得不得了,尤其是女明星,年齡基本決定了演員的戲路和角色的戲感,因此女藝人之間,但凡年齡相仿,若是不想得罪人,誰都不會輕易稱呼誰一聲姐,比如之前吳貞貞,除非真的是那種晚了一輩的完全沒名氣的小演員,若是同輩藝人給她配戲的,誰敢在媒體前叫她一聲姐,那基本就不用在這個劇組混了,這位何露菲小姐,即使官方公佈的資料真實,她也不就比她小了幾個月。
黃西棠剛剛紅起來而已,在這部戲裏還演個小妞呢,何露菲這種**湖稱她一聲姐姐,簡直能殺人於無形。
何露菲紅得比她早多了,早先也演過一些女主角的戲,這一兩年人氣漸漸有點下去了,接的多是演女二的戲,但人家勝在有長期鬥爭經驗。
西棠有點怵她。
開機儀式上她一個手肘橫過來,擋住了西棠半邊胸,西棠沒發覺,只注意到了倪凱倫在底下衝著她齜牙咧嘴的,待到她回過神來,記者的照片已經拍完了。
倪凱倫氣得在回公司的車上罵了她整整一路,說黃西棠是她帶過最笨的藝人。
入了組西棠很快察覺到何露菲對自己的惡意。
她是西棠第一次合作的演員,之前從未打過交道,不明不白得罪了人,她打電話回去給倪凱倫。
倪凱倫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她要是喜歡你,那才是奇了怪了,你這角色,本來是她的。”
西棠輕輕地啊了一聲。
“簽這部戲的合約的時候,你的背景,還是能壓死人的,明白?”
西棠在電話那頭沉默。
倪凱倫說:“別想太多,橫豎不過一部戲,拍完拉倒吧。”
一開始拍戲的時候何露菲老自己加台詞。
懷着些許略略愧疚,西棠一開始還忍,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一發現她自己加詞,西棠立刻停下,一臉純潔無辜的懵懂狀:“導演,劇本上沒有這句啊……”
導演注視着監視器,看着兩個人停了下來,惱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舉着喇叭破口大罵。
這樣幾場下來,何露菲終於消停了。
化妝師在休息室替西棠妝面,一邊和她聊剛剛的訪問。
剛才有記者問西棠,跟楊一麟搭戲,會不會被電到?
又或者是,合作過的男明星,比如印南,比如麟哥,誰比較帥?
西棠笑着打太極,稱讚楊一麟帥,笑容誠懇,目光真心。
楊一麟是真的好看,別看他在劇組裏天天穿個邋遢的灰色老頭棉衫,可鏡頭一開,他穿西裝吹了頭髮,一雙桃花眼波光四射,連片場裏打掃的阿姨都被他電得臉頰泛紅,這個圈子裏,最不缺的就是好皮相,楊一麟也敬業,之前二月份的時候在大冷天拍雨戲,他也從不抱怨。
只是西棠知道他和印南還是不一樣的。
跟楊一麟對戲,包括之前上一部大河的戲,幾場戲之後基本就明白了,套路固定,十分輕鬆,而跟印南演對手戲時,壓力從始至終無處不在,她感受到他的角色張力和情緒飽滿的程度,遠非一般的當紅小生可及,有時和印南對戲時她太入情,導演喊卡的時候,整個人幾乎虛脫。
她不知道觀眾能否看得明白這些不一樣,但作為演員,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努力的方向。
化妝師又開始聊劇組八卦,楊一麟在台灣有固定女友,一個月飛來兩三次,其餘時候,西棠每天早上或者夜裏都看到不同女生從他房間裏走出來。
黃西棠在休息時候偷偷問過助理阿寬:“她女友知道不知道?”
阿寬答:“知道。”
阿寬小小眼睛裏泛着亮光,故作神秘地說:“據說男方承諾會在三十五歲前結婚娶她,而且據說片酬全部交給她,從不在別的女生身上花錢。”
西棠納悶:“不花錢能有那麼多女孩兒?”
“他在娛樂圈也有些人脈,製片人也看他面子,他手上有資源,能拍上戲。”阿寬捂嘴嬌羞地笑:“而且,撲上來想睡偶像的粉絲不計其數。”
西棠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你笑成那樣是什麼意思?”
阿寬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扭扭捏捏地說:“唉喲,我以前讀小學時候很喜歡他演的楊康。”
化妝師在旁邊搭腔:“他女友咧,一身高級名牌,每次來,麟哥對她那也是千嬌百寵啊,賺那麼多,從不管錢,投資都是女友操辦。”
西棠看得出,楊一麟也有他的好處,他有一張俊俏無雙的臉,錢財方面從不吝嗇,他很愛女友,但這也沒有妨礙他在片場夜夜獵艷。
天下間光怪陸離的事,在這個圈子,能見到極致。
除了楊一麟,女二號何露菲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在劇組裏文替有兩個,台詞用配音,除了拍正臉會出現在片場,其餘時候基本不見人。
這簡直是西棠出道以來拍過的最輕鬆的劇。
周一下午。
黃西棠放工,從攝影棚走出來,看到倪凱倫的車停在門口。
倪凱倫下車來,揮揮手讓她的助理下班,阿寬高高興興地走了。
西棠坐上她的車子:“我答應老媽回家吃飯啊。”
倪凱倫一邊倒車,一邊說:“我出門時跟你媽打過招呼了,說你晚點回。”
西棠看了她一眼:“今晚去我家吃飯吧?”
倪凱倫一扭方向盤,笑吟吟地答:“那必須的。”
西棠回到上海的第三個星期,倪凱倫帶着她上樓,打開了她家樓上的那套房子的門。
兩百平的簡裝房,硬裝用料極好,牆面刷了簡潔的白,陽光透過巨大落地窗灑進來,褐色的木質地板泛着一層淡淡的光澤。
倪凱倫說了句:“下午你來簽個字。”
倪凱倫瞞着她辦妥了一切前期手續,只等她最後簽字,西棠知道后,沉默許久,倪凱倫知道,她不答應。
第二天西棠在公司見到了郭天鈞。
他只帶了一個秘書,擱下文件后秘書就退出去了。
郭天鈞戴一副半框眼鏡,還是儒雅老成的舊模樣,笑着道:“棠棠人兒,好久不見。”
西棠見到他,也沒法板著臉了。
他是京創科技的第一任CFO,後來退出京創自己創業,現在是京城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合伙人,西棠沒料到的是,他仍然給趙平津做私人財務顧問。
京創在中關村成立的時候,只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趙平津出國讀書前就買下的,客廳拿來辦公,房間是一張大通鋪輪流睡,亂得跟豬窩似的,黃西棠那時候跟郭天鈞的女朋友一起,常常給他們幾個男人做文秘工作外加做飯收拾房子。
後來西棠離開了北京,就再也沒有和他見過面了。
郭天鈞主動提起來:“舟舟有沒有跟你說,我跟程融結婚了,孩子四歲多了。”
西棠也替他們高興,笑着問了一句:“男孩女孩兒?”
郭天鈞說:“姑娘。”
他拿出手機給她看照片。
郭天鈞老狐狸,不談業務,只敘舊情。
兩個人聊了別後境況,郭天鈞說程融也在看她的電視劇,剛剛看完她演的大公主,知道他要來,還想一起來,奈何女兒纏人,又問她最近忙不忙,眼看西棠慢慢放下了心防,郭天鈞說了句:“西棠,不用跟自己過不去,這是你應得的。”
地段極好,戶型最優,還附帶了一個花園陽台,那套房子業主買下做投資用的,空置了一年多,待價而沽,價格多高,不用想也知道。
郭天鈞瞧見她只沉默着不說話,推開了手上合同,略微傾了傾身子,向著西棠的方向,語調平緩:“當初公司A輪融資完成,他在期權池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權給你,轉讓的合同他都簽署了,你們突然分手,他後來沒提過這事兒,我以為他早忘了,這次突然讓我過來,我這才明白了,他心裏就沒放下過。”
郭天鈞秉承着專業態度地勸了她一句:“第一批員工的行權價格,擱在如今的京創,何止買這樣一套房子。”
西棠從來就沒想過要他公司的股份,而且她早離了公司了,時隔多年,如今再談,更加覺得山水渺茫,她只淡淡地說:“我不想要他的東西,我不是圖這個。”
郭天鈞看着她,人雖然變得冷淡了,也成熟了許多,但這一瞬間,面容上一閃而過的倔強神色,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郭天鈞縱然看慣了人間世態,這一刻都禁不住有點可惜,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趙平津,最後只好輕輕說了句:“他知道,他就是想讓你過得好點。”
西棠最終還是簽了字。
倪凱倫進來送郭天鈞出去,笑吟吟地說:“趙先生真是大方。”
似贊似貶,暗藏殺機。
郭天鈞來時早收了風聲,知道這位經紀人不好惹,他只不動聲色地微笑:“再見,倪小姐。”
西棠心情很複雜。
房子很舒適,她添置了傢具,回仙居將媽媽接了過來一起住。
自她離家去北京上大學之後,就離開了媽媽,除了中間那段媽媽陪着她隔絕人世地住在醫院裏的混沌日子之外,這是相隔差不多八年之後,母女倆又能重新在一起生活。
西棠給媽媽裝修了一個最好的廚房,中西兩式的廚具一應俱全,又抽了一天,陪媽媽去久光買了成套的瓷器。
西棠知道她喜歡這些。
多年來艱辛的生活,她也會在晚上小店打烊之後,配一碟豆腐乾,慢慢地溫一壺紹興酒,用的是青花的糙碗,也是刷得乾乾淨淨的。
住樓下的倪凱倫來家裏吃飯,第一次吃她媽做的菜時,吃光了兩碗米飯,然後追着她媽的屁股后說了一個晚上的好聽話。
她就是憑藉一套浮誇的溢美之詞成為了她老媽的新歡,每次西棠一回家,媽媽都要問一句:“喊倪小姐來吃飯呀。”
黃西棠的合約還在公司,公司給她簽的戲約滿滿當當的,驅趕着她拍戲抽傭金,因此她的時間都被公司壓榨光了。
西棠沒有空的時候,倪凱倫就順路開車載她媽媽出去,倪凱倫待她媽媽很客氣,怕她一個人在家寂寞,替她報讀了老年大學,她媽就天天去上課,在裏頭跟一群老頭老太太跳舞練書法。
從北京回到上海的那一晚,是新年前夕,黃浦江的跨年煙火過後,進入了新年的一月,新戲沒有開拍,西棠在倪凱倫家裏看劇本。
寄人籬下,懂得做人,她情緒從不泄露,那時候助理還是小寧,西棠經常給她放假。那時《最後的和碩公主》還沒開始宣傳,黃西棠依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倪凱倫也沒空每天管她行程,看劇本看得累了,她就自己一個人搭地鐵去外白渡橋,混雜在來自各地的嘈雜遊客中,看着渾濁的蘇州河,縮着肩默默地吸煙。
倪凱倫怕她跳江。
沒過幾天就替她多招了一個助理阿寬,阿寬盡職盡責,去哪都緊緊地跟着她。其實時間很快,只是沉浸其中的人覺得漫長,西棠記得八號那一天倪凱倫安排了她去杭州,早上宣傳,中午拍照,下午錄影,晚上還有一場商業應酬,從早晨一直做到晚上,收工的時候已是倦極,還喝了不少酒,回到酒店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茫茫然坐在酒店的床上,頭痛欲裂,披頭散髮,眼圈烏黑,發現新年的第一個周末已經迅疾而過。
西棠渾身發涼,瑟瑟發抖,一動不動地坐在酒店凌亂的被褥間,心裏卻明白,自己終於安全了。
一個禮拜之後,她進組拍戲,劇組隔絕了人世,形成自己一方熱鬧的小天地,她被倪凱倫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覺,忽然就是夏天了。
記憶中北京那個下雪的冬天,迅疾而過,彷彿成了地鐵站台中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子。
倪凱倫帶她去了鹿鳴書店。
西棠戴了一頂棕色窄檐的編織帽,下車時,戴了個黑色口罩。
長發遮住了半邊臉。
書店裏的人不多,還有一些是頭髮灰白的老教授,環境很安靜,西棠放下心來。
倪凱倫帶着她走到了當代文學的架子上,左挑右撿,拿了一大堆,轉身塞到西棠手裏。
西棠用左手一墊,右手使不上力,差點沒把書都摔了。
把手肘撐在身體上穩住了那堆書,西棠埋頭看了看,抽出一本放回架子上。
“這本我有了。”
“唔,這本也有,只是沒有這個版本。”
“這本繁體的留着好了,我也看看。”倪凱倫又拉着她走到歷史書的架子前。
西棠跟在她身後悄聲地說:“你為什麼要看這個?”
倪凱倫說:“唐亞松的新片,劇本審查上周通過了,已經拿到了拍攝許可。”
西棠聞言,眼睛微微一亮。
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后的電影事業中,以擅長講述中國式故事而獲得了極大成功的導演,一直是所有電影人心目中程碑式的傳奇人物。
唐亞松畢業於西棠母校的文學系,西棠反覆觀摩過他的所有片子,在電影學院的課堂上,他的片子也是表演課的經典教材。
距離上一部《沒有人接收的來信》,唐亞松已經將近四年沒拍電影了,業內一直說的是劇本在寫,只是一直處於保密狀態。
倪凱倫眼裏閃着野心勃勃的光:“你先做好準備,唐導的戲挑人,據說這一次女主角沒有合適的新人,有可能在內地合適角色的女演員中試鏡。”
西棠心底有點激動,但她比倪凱倫悲觀,這件事有多難,她知道。
倪凱倫一向有野心:“試一試總是好的。”
西棠點點頭說:“你去喝杯咖啡,等我一會兒?”
倪凱倫說:“去吧。”
她知道帶她來書店,一時半會兒她不會走。
倪凱倫喝了杯咖啡,處理了幾份工作郵件,半個小時后,西棠走回來了,身旁緊緊地圍繞着幾個臉上泛着紅光的年輕孩子,西棠微笑着說:“請我同事幫忙拍吧。”
她用眼神暗自詢問倪凱倫的意思。
倪凱倫立刻把身旁裝着書的袋子不動聲色地移開,低聲音十分親切地說:“不要打擾別人哦,我們這就走了。”
那幾個年輕的大學生激動地互相拉着手,眼裏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倪凱倫幫他們拍了照片,又親自檢查了一遍,才輕聲細語地道謝,挽着西棠離開了書店。
倪凱倫將車開出大學的時候,對今天的行程挺滿意的:“今晚讓宣傳盯一下微博,如果她們發上去了,可以找相熟的媒體幫忙宣傳一下。”
身邊的人沒搭她的話,安安靜靜的。
倪凱倫側頭看了一眼,黃西棠靈魂早出了竅,完全沒聽見她的話,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她們的車子正經過大學生的活動區,華燈初上,熱熱鬧鬧,路邊年輕的女孩兒牽着高大清秀的男孩子,空氣中蕩漾着青春的歡聲笑語。
西棠一動不動地望着,眼裏全是若有所失的迷惘。
七月中旬,黃西棠飛抵北京,參加第二十七屆北京電視藝術節啟動儀式。
《最後的和碩公主》作為今年春天開播以來最具分量的電視劇,入圍了“最佳長篇電視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演”,“最佳女主演”,“最佳視覺藝術”,整整六項大獎,成為了那一年螢屏收視率、口碑最好的劇。
只是男主演印南拍完戲就會休息一段時間,不跑宣傳期,也不出席獎項宣傳,自他拿了幾座視帝獎盃之後,他簽的合約就一向是這樣,製片方也無法多做要求,西棠作為女主演,只好賣力站台吆喝。
李墨文也來了,劇組解散后,西棠還是第一次見他,他長期居住北京,這一次在劇中飾演男二號程雨勉,前期戲份多,俊逸洒脫的留洋進步青年外形和對大公主用情至深的感情戲份引得不少女粉絲淚水漣漣。
西棠與他擁抱。
西棠與李墨文去北京台錄節目,倪凱倫忙着招呼擁成一團要採訪西棠的媒體。
李墨文經紀人在旁打趣說:“哎喲,凱倫,留點地方給我們家藝人啊。”
倪凱倫一把摟住她:“咱倆誰跟誰啊,一會兒我們兩家粉絲一塊坐。”
從機場到酒店,從酒店到錄影棚,從錄影棚回酒店,一天折騰,總算結束了工作。夜裏西棠站在酒店的窗邊,看了一眼窗外,黑色天幕下,霓虹也彷彿帶了層灰,高樓之下的北方城市,巨大而空洞。
第二天早上倪凱倫出去談生意,西棠躺在酒店開滿冷氣的房間裏敷面膜,她不打算出門。
她記得七月的北京,拍《橘子少年》時,就是在七月。當時他們劇組在市委黨校大院裏拍戲,高大的槐樹枝葉繁綠,知了一聲一聲地叫着,陽光明晃晃的,站在樹蔭下眯着眼仰着頭,皮膚貼在刺眼的陽光下,也不出汗,就是乾燥。黃昏時分會有老頭老太太推着嬰兒車在街邊緩慢地散步,一片愜意。
帝都昌平盛世景,容不下傷心失意人。
第二天下午,他們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室等飛機。
倪凱倫應酬太多,頂着一張睏倦臉,不斷地喝咖啡。
西棠戴着墨鏡一言不發。
她只擦了薄薄一層粉底,眼睛沒有妝,望着落地窗外放空。
一年之前,她來北京拍《最後的和碩公主》,彷彿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助理在候機室里四處溜達,喝咖啡和吃點心,西棠和倪凱倫兩個人坐在座位里發獃。
飛機不知何故又晚點了,貴賓候機室里略有幾聲壓低了的抱怨,機場的工作人員在輕聲安撫。
這時後面有手機鈴聲響起,響了兩聲后電話被接了起來,她們身後不遠的座位上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沉厚低醇,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帶點兒京腔:“周老師,哎喲,您今兒得閑兒,怎麼想起您兒子來了?”
西棠心頭猛地一震,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倪凱倫。
倪凱倫一下沒反應過來,看了一下她的神色,瞬間也愣住了。
西棠的臉色開始發白,嘴角也有點微微發抖。
倪凱倫抬起半邊身子極快地看了一眼對面,忽又坐下,臉色也不太好。
西棠又看了一眼她的神色,瞪大了眼一動不敢動地坐定了。
後面的男人此時卻走開了接電話,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不再聽得清楚了。
倪凱倫心一橫,索性站了起來,仔細地看清楚了後座的景象,繼而頹然坐下,壓低了聲音說:“寶貝兒,不是他,不是。”
西棠一顆心跳回原處,卻仍在撲騰不停,她掩住臉,緩緩地鬆了口氣。
下一秒,墨鏡遮掩着的臉頰下,一道細細的水線流下來。
倪凱倫抽紙巾給她。
她眼淚一落下來,便簌簌而下,頓時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情緒。
倪凱倫眼看她緊緊地捏着半杯咖啡,肩膀在顫抖,雖在極力地壓抑聲音,但也驚動旁邊的旅客了。
倪凱倫氣急敗壞地起身,坐到她身旁,遮住了旁邊的視線:“別哭,你想被拍嗎?”
西棠聽到她的話,咬着牙吸了口氣,想控制住自己,但卻完全沒辦法,喉嚨被嗆住了,堵得更難受。
倪凱倫撥電話讓助理回來。
小姑娘阿寬有胖胖的背,西棠躲在她的身後掩住臉,抽抽噎噎地哭。
地勤在門口指導登機了,倪凱倫給她披上外套,戴上口罩,拖着她往登機口走。
西棠被助理和倪凱倫挾持着,走進飛機,在座椅上躺下,她的淚水無止境地流。
從北京到上海的航班上。
她哭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她也不說話,就矇著臉,悄無聲息的流眼淚。
那一趟飛機頭等艙里旅客很少,空乘過來,悄悄往黃西棠的位置望了一眼,俯下身關切地問:“倪小姐,需要幫助嗎?”
倪凱倫心裏恨不得多要張毯子把她捂死算了,為了一個絕情無義的男人,臉都丟盡了。
臉上卻保持着微笑着對乘務員搖搖頭。
倪凱倫看着側着身背對着她的黃西棠,也很擔心,自打去年新年從北京回來,離了趙平津,她估計命都不想要了。
她太平靜了,遲早得出事。
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黃西棠回劇組補拍了兩組鏡頭,那幾天上海刮颱風,空氣清新幽涼,鉛灰色的雲層在天空中翻卷而過。女主演的最後戲份補拍完畢,《剛剛好的戀人》全劇正式殺青。
今天早晨她的助理剛到片場,就被倪凱倫一個電話叫回公司去了,臨走時男主演楊一麟還沒來,今天是在劇組的最後一天了,阿寬看了一圈片場,目光失落。
娛樂圈來來去去太快了,浮華糜爛的風氣盛行不衰,一個劇組的男男女女捆綁在一起幾個月,這群人製作出一部電視劇,附帶製造出一部導演明星以及各種幕後工作人員的亂交史。
之前住酒店的時候,半夜裏阿寬會遮遮掩掩的出去,大概暗地裏知道西棠並不喜歡楊一麟,所以故意避開她,但其實員工下了班喜歡做什麼消遣,西棠從不會幹涉。
黃西棠只埋頭專心坐在椅子上讀劇本。
下午五點多西棠從劇組裏出來,冒着大雨馬不停蹄地趕回公司去開會。
自從她入圍北京電視節的最佳女主演的消息公佈后,她的各種負面消息就流出來了。
稿子寫得亦真亦假,有爆料,也有傳聞,言之鑿鑿的基本上是說她整容和吸煙,還有一些更不堪的賣肉謠言,各大娛樂媒體沒敢報,流傳在幾個論壇的爆料帖里。
有幾張她在片場工作間隙吸煙的照片被貼在網絡上。
倪凱倫召她去公司。
西棠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娛樂公司真的是個很奇怪地方,公司里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圍着各路明星打轉,看着各種打扮得光鮮靚麗的明星跟換裝人偶玩具似的走來走去,而工作人員的穿着打扮卻是兩個極端,比如西棠的助理阿寬,天天都穿一件看不出年份的舊牛仔褲和黑T恤,還有她的化妝師欣妮,每天摸過的各種頂級品牌的水粉胭脂無數,自己卻永遠素麵朝天。另一端是派頭比明星還明星的,比如倪凱倫,一身奢侈名牌加持,永遠目光炯炯神色逼人。再比如坐在正中,一頭閃亮金黃色短髮,耳邊鑽石耳環閃爍,外加手上數個鐲子叮噹晃動的公關部主管蘇灧。
蘇灧看見她進來,招招手:“寶貝兒,快進來。”
倪凱倫正在審問她的助理阿寬:“她現在在片場還抽不抽煙?”
阿寬沒敢接話。
西棠弱弱地答:“偶爾……”
倪凱倫跟她的助理說:“以後不讓她在公眾場合吸煙。”
阿寬點頭如搗蒜。
倪凱倫轉頭問她:“你覺得照片是誰拍的?”
西棠搖搖頭,她在《最後的和碩公主》的片場吸煙的照片,現場任何一個工作人員都可以偷拍。
負面新聞一大堆,倪凱倫卻完全不着急,目前看來,她跟蘇灧都挺高興的。
西棠知道,在娛樂圈,整容這個話題是女明星們屢試不爽的炒作方式,蘇灧推開了手邊的筆記本電腦,湊過來笑吟吟的跟西棠說:“西棠,一天幾萬點擊率,外加各路粉絲來湊熱鬧,省了我們組一個月宣傳費了。”
西棠謙虛地笑。
倪凱倫跟蘇灧商量事情,西棠在一邊偷偷喝了一口阿寬的奶茶。
倪凱倫轉眼看見了,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飽含殺機。
西棠趕緊將奶茶塞回了阿寬手裏。
蘇灧問西棠:“整容的事記者問,怎麼答?”
西棠正珍惜地含着那口奶茶,一邊悄悄地嚼着兩粒珍珠,蘇灧這一問,她噎了一下,差點沒翻了個白眼,她慌忙一口咽下了嘴裏香香甜甜的奶茶,清脆地回了一句:“干你屁事。”
蘇灧一拍手掌,響亮地應了一聲:“漂亮!”
北京仲夏的氣溫持續上升,黃昏的空氣中熱潮滾滾。
倪凱倫走下計程車,走進燈火輝煌的大樓,看了看酒店大堂里的指引牌子。
方家跟歐陽家今天在王府半島辦百日宴。
倪凱倫找到了宴會廳,在隨禮那兒包了個大紅包,恰好方朗佲夫婦在宴會廳的入口處招呼客人,倪凱倫上前去跟歐陽青青打了個招呼。
青青高興地和她握手:“倪小姐,謝謝你來,西棠好嗎?”
倪凱倫場面功夫十足,笑吟吟地說:“挺好的,西棠沒空,難為你還有心記掛她,恰好我在北京出差,特地囑咐我一定要來。”
兩人笑着寒暄了幾句,轉頭又有客人進來。
方朗佲衝著來人招招手:“曉江,這邊。”
倪凱倫轉頭看到陸曉江,臉上笑頓時收斂,繼而發現他手臂上挽着一個年輕女人,着一身藍色連身裙,拎古馳新款米色手袋,應該是他的太太。
倪凱倫往旁退了一步。
陸曉江看見她,神色也不太自然,但仍客氣地招呼了一聲:“倪小姐。”
倪凱倫點點頭:“陸先生。”
陸曉江沒敢跟她寒暄,挽着老婆走進了酒店大廳。
倪凱倫工作忙不入席,借故向青青告辭,轉身往外走去。
倪凱倫下了樓走到酒店的門口,忽然迎面而來一個穿西裝的高大男人,略帶驚喜的聲音響起,“Ka
e
?”
宴會廳里的客人基本都坐滿了。
方朗佲招呼了一圈客人,走到了宴客大廳前排右側的一桌,掃了眼空着的兩個位子:“還沒來呢?”
高積毅逗弄着他老婆抱在懷裏的兒子,答了句:“沒影兒。”
方朗佲也忙了大半天了,這桌發小都是自己人,他也就坐下來歇會兒。
沒過一會兒,沈敏匆匆進來。
高積毅站了起來:“趕緊的,就等你呢。”
沈敏告歉幾聲,坐在了另一個空着的位子上。
“哎,小敏,老闆忙起來不要命,你也遭殃?”說話的是陸曉江的大舅子錢東霖。
沈敏取過熱毛巾擦手:“我還成。”
席間還有幾位熟識,笑着寒暄:“小敏,好一陣子不見了,現在調回了?”
沈敏笑着答了。
高積毅拿眼覷了覷坐在席間的陸曉江,低聲問沈敏:“舟子真不來?”
一瞬間沈敏笑容不見了,只謹慎地點了點頭。
方朗佲說了一句:“算了,他也不方便。”
高積毅點點頭,也不再多問了。
宴席晚上九點多結束,賓客陸續告辭,女眷們約着去做SPA,高積毅約着幾個哥們兒在酒店裏打了會兒牌。
十一點多的時候,牌局散了,陸曉江趴在沈敏的車窗上:“小敏哥,搭個車?”
沈敏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語氣卻沒有什麼溫度:“您沒開車來?”
陸曉江說:“方才喝了酒。”
沈敏打開了車門鎖。
陸曉江道了聲謝,坐進了他的副駕駛。
車子融進了北京的璀璨夜色中。
陸曉江出國之後,一開頭因為他父親的關係,風聲比較緊,他也不常回來。後半年慢慢放鬆了,北京這邊的事情還是不少,他時不時回來一趟。陸曉江回了自然是要約幾個發小兒吃飯,但趙平津從不露臉,沈敏自然也是不到的,因此沈敏跟陸曉江,也是很久沒見了。
陸曉江明白,沈敏雖然外表看起來斯文,對誰都和和氣氣的,趙平津性格強硬,有時候有事找趙平津說不上話,找沈敏幫忙,他都能在趙平津那裏迂迴的幫忙緩和一下。
但陸曉江知道,沈敏對趙平津的感情,那是瓷瓷實實的。沈敏對趙平津一向如同對兄長般的維護和尊敬,因為趙平津跟他陸曉江不對付,沈敏現在也不待見他。
兩個人一路無話,車子要開到陸曉江岳父母處了。陸曉江父母移民之後,北京的房子租了出去,他回來國內時,一般情況下是隨着妻子住岳父母家裏。
錢家在國盛衚衕的四合院,跟趙家就隔了一堵牆,此時,黑漆漆的深宅大院,遠遠望去,只見零星幾盞燈火。
陸曉江打破了沉默:“舟舟在哪兒?”
沈敏客氣地答:“我傍晚過來時,他還在公司里。”
陸曉江遲疑半晌,小心翼翼地問:“小敏,我能不能……見見他?”
沈敏依舊維持着當趙平津秘書的那種溫文爾雅的風度:“這你要問他。”
陸曉江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臉頰一下有點發紅。
沈敏忍了好一會兒,忽然不輕不重地說了句:“他前兩天回了趟西北老家,剛回來,家裏頭那麼多事,也挺不容易的。”
陸曉江鼻尖頓時酸了。
沈敏猛地一腳踩下剎車,車子停在衚衕口,他面無表情地說:“到了,您下吧。”
沈敏將車慢慢地倒出了衚衕口,擱在駕駛座旁的電話在響,他看了一眼屏幕,是趙平津的秘書。
沈敏伸手接了。
打了兩分鐘電話,沈敏結束了通話,開車往自己家裏去。
沿着主道走了兩條街上了三環,高架橋上燈光無休無止地閃爍,他一邊開車,一邊想着事兒,下了高架橋,沈敏猛地一扭方向盤,然後將車停在了路邊。
定了定神,抬手開始撥電話。
電話撥通了,但沒有人接。
沈敏盯着發亮的手機屏幕,一動不動地等着,幾乎是到了最後一刻,電話那端傳來了一把宛轉低柔的女聲:“您好。”
沈敏一聽就知道是她本人,輕聲說了一句:“西棠?”
黃西棠在那端客氣地答了一聲:“沈敏,是我。”
自她離京之後,趙平津這邊的朋友都有意避嫌,包括青青孩子百日宴的邀請,都是通過她的經紀人聯繫的她,再沒有人打過她的私人電話。
她知道沈敏不是行事輕浮的人。
只聽沈敏在那頭很和氣地問:“你在北京?”
西棠應了一聲:“嗯,你怎麼知道的?”
沈敏看了一眼車前的液晶屏,晚上十一點多,有點兒晚了,他說:“我剛從朗佲宴席上下來,瞧見你經紀人去了。”
西棠不欲多問,只輕輕應了一聲:“原來這樣。”
“忙嗎?”
“還行,怎麼了?”
沈敏不再兜圈兒,直接問了一句:“西棠,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兒?”
沈敏第二天八點準時上班。
中原集團在北京總部的辦公大樓,佇立在朝陽門外,肅穆森嚴,遠遠望去,只看得見一幢巨大的灰色大廈,大門外有哨崗,遊客不能靠近。
沈敏的車駛入車庫,看到趙平津的那輛黑色的大車已經停在專屬車位里了。
他上樓進了辦公室,趙平津早上有兩個會,一個是跟下面管理部門開,審核最近開發的一個民爆器材的項目,這樣的會,有時沈敏替他做發言,他一般話不多,聽完了,做決策就可以。
十點會議結束后,趙平津還有另外一個跟董事局的會議,這種高層的會議,除了一個心腹秘書做會議紀要,與會的都是董事會的董事,趙平津要去談薪酬考核,這個考核提了半個多月了,一直沒有通過,每次趙平津上去跟那幫老骨頭商量事情,都十分艱難。
果然,快到一點了,趙平津才從樓上的董事局會議室下來。
他直接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秘書在外敲門,盡職盡責地道:“趙總,一點了,您記得按時吃飯。”
趙平津閉着眼躺在沙發上休息,聞言他略微側過頭,啞着嗓子應了聲:“知道。”
他合著眼等眼前的一陣暈眩過去了,又躺了會兒,坐起來打開了茶几上擱着的一個保溫餐盒。
一碗白粥,軟軟糯糯,熱氣裊裊,另外一個盒子裏擱着幾份小菜。
碧綠的青菜,一份蒸蛋,一碟醬蘿蔔。
秘書今天定的午餐挺精緻。
趙平津拾起一旁的勺子,漫不經心地舀了一口放進嘴裏。
粥熬得剛剛好,綿軟濃稠,順着喉嚨一路下去,胃部頓時暖和了,十分舒服。
趙平津捏着勺子,愣住了一秒。
下一秒,趙平津扶着沙發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按了內線電話。
秘書立刻接了起來,趙平津沉聲說:“讓沈敏進來。”
一會兒沈敏敲了敲門進來了:“您找我?”
趙平津示意他坐。
沈敏在他對面坐下了。
趙平津卻沒有說話,只盯着眼前的一碗白粥,微微蹙着眉頭,手握着的一柄勺子,一下一下地壓着綿軟的米粒。
沈敏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舟子……”
趙平津聽到他說話,抬起頭望着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見着她了?”
沈敏心底一跳,他以為他至少會懷疑一下,沒想趙平津卻連問都不用問,就知道了。
他若無其事地裝傻,回了一句:“什麼?”
趙平津眼眸垂了一下,又抬眼望他,目光沉靜,竟看不出一絲情緒:“黃西棠。”
他那麼平靜直白地說出來,沈敏無端地有點恐懼,心知瞞不過他,只得點了點頭。
“她在北京?”
沈敏又點點頭。
趙平津沉默了半晌,面色實在說不上好看,沈敏以為要挨罵了,誰知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語氣里有點難過:“以後別這樣麻煩人家。”
沈敏大氣都不敢出。
趙平津坐在茶几邊上,慢條斯理地喝粥。
沈敏在一旁發短訊。
這時趙平津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
沈敏瞧了瞧他的神色,看他默許了,走過去拿起手機,給他遞了過來。
屏幕上閃爍着“郁小瑛”三個字。
趙平津拿了電話,也不接,只默默地擱下了勺子。
電話鈴聲一遍一遍地響,一直響到了第四聲,趙平津才伸手接起電話,彷彿該響幾次接都被計算好似的。
郁小瑛在那邊溫柔地說:“吃午飯了嗎?”
趙平津答:“吃了。”
郁小瑛又說:“媽媽今兒回京,讓你今晚回家吃晚飯。”
趙平津應:“好,開車了嗎?需不需要司機去接你?”
……
沈敏偏過頭在手機上打了幾行字,再轉過頭去,發現趙平津已經掛了電話。
方才打電話時,趙平津不自覺地按住了胃,這時將手放了下來,卻掩不住臉色慢慢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
沈敏起身把葯和水杯遞給他。
他接過了,若無其事地說:“行了,不耽誤你功夫,不是要跟小譚老師吃午餐?”
沈敏最近在約會,周女士的秘書給他介紹的女孩子,趙平津也知道,這未嘗不是周老師的意思,眼看沈敏也沒有拒絕,就由他去了。趙平津知道,她媽人是強勢了點,但疼孩子的心卻是毋庸置疑的,經周老師考察過的女孩子,不說別的,品貌家世肯定是體面的。那姑娘是一位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工作單位在竹竿衚衕附近,離朝陽門挺近的,有時工作不忙,兩個人中午就一塊兒吃個飯,沈敏再把她送回學校。
沈敏不慌不忙地說:“不忙,您先把葯吃了。”
趙平津吃了葯,靠在沙發上休息。
沈敏替他收拾了幾份文件,不時轉頭看他一眼。
趙平津也不說話,一動不動地默默躺着,他這一陣子都是這樣,吃了東西就胃疼。
沈敏搬了張凳子,坐在沙發邊上。
趙平津瞧見他還在跟前:“我沒事,你出去吧。”
沈敏這會兒沒法順着他了,低聲說了一句:“您躺會兒,不用管我。”
沈敏知道,趙家對他有恩,全家人都拿他當自己孩子疼,也不圖他別的,他自己父母沒了,趙平津就一個獨生孩子,老爺子就圖他跟趙平津能互相有個照應,老一輩是管不了年輕人的事兒了,沈敏打小性格純良忠厚,現在跟着趙平津辦事,多少能提點着點兒。
可要趙平津注意身體,這事兒現在擱在沈敏這裏,實在太難辦了。
從去年冬天到現在,自從結了婚後,各種風波接踵而至,趙平津忙得幾乎就沒休息過,人瘦得太厲害了。
之前是他大伯生病的事情,家裏上上下下都揪着心,捱了一年多,人沒留住,喪禮也是隆重辦的,期間老爺子痛失長子大病了一場,趙平津忙着操辦喪禮,又要配合醫療小組給老爺子定治療方案,醫院家裏頭兩邊跑。
他父親因為工作原因不能輕易回來,老爺子病倒后,只有趙平津冷着臉出入如常,幸好還有新婚的姻親郁家不時前往醫院探望,外加上周老師京滬兩地來回地極力斡旋,局勢終於慢慢平穩了下來。
情勢最緊張的那前前後後一個多月,沈敏懷疑趙平津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醫院裏頭常常半夜打電話來,周老師也是六十的人了,夜裏頭也禁不住驚嚇,趙平津心疼她媽,吩咐了醫生,老爺子的病情有變,都先往他這裏通知。老爺子住了半個月的院,出了院還療養了四十多天,他也就這樣扛了下來。
趙平津大伯出殯那天,風光隆重,上頭派了人來弔唁。
喪禮結束后的那天晚上家裏人吃飯,也許是趙平津臉色太差,連他父親都看出來了。
他們年輕的這一輩,子承父業的三十齣頭時基本都還在邊疆磨練着,待在京城裏頭胡鬧的,多份兒跟家裏頭關係都不太好,趙平津一向怵他父親,他父親對他作風紀律的要求那是鐵打一般的嚴苛,每次回家都板著臉,就沒給過他好臉色,見不得趙平津那混不吝的樣兒,可那天他父親難得在飯桌上對兒子說了一句:“年輕人多注意點身體。”
趙平津應了一聲“好”。
喪禮結束之後,趙平津升任中原聯合控股集團總經理,工作忙碌,家庭和諧,一切恢復了正軌。
只有沈敏自己心裏知道,他並沒有好轉,一貫的工作壓力大,脾胃不好,食欲不振。
還有沈敏也不敢妄自揣測的——他心底壓着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