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從朗明月和赫連莊主的婚姻約定契約書流傳出去之後,吉祥酒樓內眾嘉賓及男草們全都不敢當著她的面問起或提起這件事,大家都當沒聽見沒看見,但瞧着她的目光總是多了一點向情與憐憫,甚至,對某些人來說,可以更加肆無忌彈的關懷她、寵她、逗弄她,前者如何晉,後者如無夢。
發現無夢可能是她朗明月的夫君赫連麒之後,莫尋對他也漸不設防。看見他不會刻意躲起來,偶爾他不經意觸碰到她或拉起她的手時,她也不會刻意將他甩開,只是順其自然的跟他在一起。
那雙眼,越看越熟悉。
就算臉不一樣,那神情那姿態,挑眉的模樣、撇唇的模樣,瞧久了,便如同瞧着同一個人,越來越熟悉。
常常,他在月下無人的深夜裏教她彈琴,她坐在前,他坐在後,在每一個琴音的跳躍里,他的呼息總會伴着她的心跳,和着美美琴色共譜一段曲,或悠揚,或沈靜,或思念,或哀傷,不管是什麼,都是美的、令人快樂的。
她喜歡他的長指,白皙修長又好看。
她喜歡他身上淡雅迷人的味道,靠近他,可以讓她彷徨迷惑的心得到安慰與紓解。
她喜歡他靜靜瞅着她的模樣,就算不說一字一句,那種她是他眼底唯一的感覺,也可以強烈到讓她無法呼吸。
就算,是短暫的,是暫時的,不會永遠,她也想擁有。
片刻,即永恆。
對她這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來的人來說,珍惜當下變得太重要,因為她不知為何而來,也不會知道何時會去,所有的一切根本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就啥也沒了,她怎能不珍惜?
今夜,園子裏的花香特別濃。
莫尋感覺到肚子裏的胎動似乎特別厲害,不時有東西從她肚皮里鼓出來,可能是小手或小腳,一會兒踢她下腹,一會兒打她上腹,她笑了出來,用手邊摸邊對着肚子裏的寶寶說:「乖,媽咪在這裏,我知道你很想出來見媽咪,可是還不到時候呢,得再等等,要玩可以,但不可以太用力喔。」
胎動,是個很奇妙又很棒的體驗,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肚中孕育,他可以感受到你的所有情緒,也會不斷好奇的想要探索外面的世界,希望有人可以跟他互動,因此不時的踹踹腳動動手,讓她也可以摸到他,感受到他。
莫尋躺在何晉親手替她製作的躺椅上,今夜什麼都不想做,懶洋洋的只貪戀着天空上璀璨的星子。
一件厚厚的披風罩上了她,接着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在她的身旁蹲坐下來——
「又在跟你肚子裏的娃兒說話了?」大老遠就聽見她的笑聲,和那嘰嘰咕咕的軟言軟語。
莫尋見到無夢,嘴角的笑咧得更開了,突然伸手去抓他的手,往她隔着一層衣物的肚皮上輕輕一擺——
「他在動呢,一直動一直動,頑皮得不得了,你摸到他了嗎?」她興奮的對他說。
「嗯,摸到了。」無夢輕應了聲。
他真的摸到肚子裏的小東西了。太奇異……太過真實的存在感讓他根本無法忽略……
他的雙眸散發著一抹極溫柔的流光,修長的指不必人教,自動地去回應着小傢伙的熱情,在她的肚子上輕輕地游移觸摸着。
月光下,就見一絕世美男輕撫着美麗少婦肚腹的畫面,兩人的臉上皆帶着慈愛又溫柔的微笑,讓人瞧見了,恐怕都會以為那美男是娃兒的生父。
總在一旁暗自守顧的何晉就是這麼以為。
近月來,這一男一女在一起的美麗畫面他已經看見不下十回,他不能否認,這一男一女非常匹配,更不能無視朗明月每回見到無夢時那幸福又快樂的笑容。
所以,他不曾再試圖攔下要靠近朗明月的無夢,或許也可以說,他也無力攔下這深藏不露的男人吧?習武者,尤其已達一定的層級者,很輕易便可以感受到對方的能力是否在自己之上,這一點,他不想自欺欺人。
想着,何晉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中,不想成為這美麗畫面里的一個突兀存在。
無夢的眸光往他那個方向輕掃而過,眸帶笑,唇也笑。
沒了那個礙眼又虎視耽耽的第三者,無夢覺得自己是作夢也會笑了,就算知道何晉終究不會是他的對手,不管是在武力還是在朗明月心底,但少了一個礙事者總是讓人心情愉悅。
「他有沒有踢你臉啊?」無夢把臉都靠上了,害莫尋的臉跟着紅起來,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
「沒關係,他要踢就踢,開心就好。」無夢笑言。他怎麼瞧,她肚子裏的娃兒都該是個男娃,腿力可有勁呢,要真是個女娃,也絕對是個好動好玩整天只想爬樹的野姑娘。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就已經不曾想過或計較她肚子裏的娃兒是男是女了,他仔細推敲又推敲,想來想去,好像打從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就未曾思量過這樣的事,完全違背了當初娶妻生子的目的。
是他變了?還是她讓他變了?
不管是哪一種,她的出現讓他改變了很多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和她在一起,他很自在,也很快慰,喜歡她開心笑着的模樣,很想把她擁進懷裏,不管現在他的身分其實是無夢。
像這樣,把她擁入懷……
無夢手攬住她微胖的腰身,把他的俊顏偎在她的肚子上,美其名說是在聽胎動,事實上,他想這樣抱着她的渴望更濃些。
「無夢?」他這樣抱她,讓她的心跳變得好快。
雖然四下無人,可,要是他這樣抱着她的模樣讓人給瞧見,她就真的要給赫連麒這個夫君戴綠帽了,雖然,這兩人根本就是同一人。唉。
「別動,娃兒正在跟我玩呢。」無夢不理她的抗議,將她的胖腰環得更緊些,就怕她跑掉。
「無夢……我是有夫君的人。」她不得不提醒他,他此刻的身分根本不宜這樣抱着她。
果然,無夢的身形一頓,抱着她的手鬆開了些,卻沒移開。
「那又如何?」他冷冷地說:「你跟他的婚約只不過是建立在相互利益之上,等你生下這個娃兒,全部都結束了不是嗎?別告訴我,你愛他。」
那紙合約書幾要被傳遍天下了,不全都是她的主意嗎?
她要讓世人都知道他赫連麒不過就是為了個娃兒而娶她,沒情沒愛沒血沒淚的人,不是她受他冷落,而是這根本就只是一場交易,誰也不欠誰……雖然,到現在他都還沒搞懂她這麼做的目的,但,絕不會是因為愛他吧?
莫尋聞言微微一愣。
他以為,她不愛他嗎?或許,旁人看起來都會是如此吧?她沒理由愛他,不是嗎?但,可笑的是,她卻是愛他的。
她輕輕地把身上的無夢給推開,站起身,仰望着天上的月光,她極淺的笑了。
「是啊,我是沒理由愛他,但,在我還是他妻子的一天,我也想遵循該有的夫妻之禮。」
無夢冷冷提唇。「這又何必?你連你們之間的私密協議都公開於世了,還希望他念着那一丁點甚至不曾存在過的夫妻之情嗎?」
突然,莫尋回過頭來幽幽地瞅着他。「你說,他會為了此事恨我嗎?」
無夢嗤笑一聲,低眸。「我又不是他,我怎麼知道?」
「那如果你是他,會恨我嗎?」
聞言,無夢若有所思的抬起頭來,直視着她的眸。「無所謂恨不恨,男子漢敢做敢當,既然是事實,就算被攤在世人眼下又何妨?說到底,受傷害的人是你,不是他。」
讓世人知道她為了錢為了房可以簽下不要娃兒的契約書,對她何益?恐怕會說是青樓女子本愛慕虛榮、無情無義了,這樣的說法,相信遠比評論他的所作所為者多更多。
莫尋笑了。「若他是你,也會為我擔點心吧?」
嘖,她還笑?
無夢眯起眼,不解又困惑。「他為你擔上一點心,你便覺得快樂嗎?」
「是啊,如果可以折磨到他,就算只是一丁點,我也很開心的。」莫尋這樣答,一雙燦然的眼眸定定地落在無夢身上。
她愛他。
比他所以為的多更多。
為了他,她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包括拋棄他,成為罪人。
***
吉祥酒樓的營業時間跟一般酒樓不太一樣,人家青樓妓院專上晚班,這吉祥酒樓卻從中午開始營業到晚上,下午時段的預約總是要排上個把月才排得到,晚上時段因為官夫人的相公們大都會回家,宮夫人都得在家陪伴,反而客人比較少。
幾位名草在圈子裏賞楓兼喝茶,配上廚子今日特製的小菜,偶有舞文弄墨者,偶有吟詩作對者,當然也有隻愛賣弄一張閑嘴者,或有躺在大樹下一言不發者,總之,大家都圖個寫意自在,這是老闆娘的開店宗旨,他們也很樂意遵照辦理。
「今兒個小菜特別精緻好吃,廚子是怎麼了?大發慈心來着?竟用心來討好咱們了?」
「噴,廚子討好我們做什麼?還不是那位貴客又來了。」
「貴客?」正在提筆練字的一名男草停下了筆,往這頭掃了過來。「你是說上個月到老闆娘房裏做客做了大半天都沒出來的那位?」
「不是他是誰啊?老闆娘鐵定為了招待那位貴客,才請廚子特製這些小菜,我們是沾了他的光,所以多吃一點吧,這機會可不是常常有。」
「誰說的?以後他搞不好常常來!老闆娘快生了不是嗎?這娃兒一生,她也不再是赫連夫人了,人家只會走得更勤才是!」
「那也不見得,老闆娘雖美,但我瞧那小子年紀可又輕些,當不了靠山的。」
有人不以為然的揮揮手,挾了一口菜進嘴裏。「說來可惜,赫連莊主和咱老闆娘看起來可登對呢。」
「登什麼對啊?不說是個病主子嗎?」
「病主子也能生娃兒呀,倒沒什麼打緊的,不是嗎?」說話的人壓低了嗓音。
「要是沒那契約書,那人早一步走,老闆娘豈不成了富婆?」
大樹底下,有人輕咳了幾聲,然後直坐起身子瞧着他們這些「三叔六公」——
「那貴客是誰?」問話者,正是無夢。
「不知道,只知道每次來都一堆家丁在外頭候着,有斯文的有孔武有力的,一身錦衣玉冠,舉止氣派優雅,怕是大有來頭。」
「現在這人在朗明月房裏?」
「是啊,我親眼看見他進屋去的,也快半個時辰了……咦,無夢,你要幹什麼?老闆娘交代過任何人不得打擾,連端菜的都不能進去……」這人話還沒說完,早就不見無夢蹤影了。「完了,會不會出大事啊?這無夢沒事去湊什麼熱鬧?會不會跟守在門外的何晉打起來啊?」
「別理他了!他一向獨來獨往的,我們犯不着為他擔心。來喝茶吧,菜都要涼了,快吃吧……」
***
朗明月的房間,位在吉祥酒樓主樓外的另外一處樓房、整個園林的一隅,幽靜而少人擾,平日出入的就只有她本人和丫頭晴兒,何晉在特別時候會守在門外,大多數時間則不會在這裏,畢竟要進得了這處房,也得先進得了吉祥酒樓的大門才行。
此刻,就算是特別時刻。
莫尋看着眼前這位登門拜訪的貴客,在一段閑話家常之後,他似乎還不太想要進入重點,難不成,這個人是專程來與她風花雪月話家常的嗎?
「這位公子,你該知道吉祥酒樓只招待女賓,不招待男賓吧?」莫尋笑着提醒他。
「當然,所以,我是唯一的例外?」
「可以這麼說。」
「那是我的榮幸。」
「可,公子,我這是吉祥酒樓,不是牡丹樓啊,您若只是想找個姑娘聊聊天,似乎是找錯地方了,若您其實意不在此,可否明白道出來意?免得小女子我惶惶不可終日,這樣有礙我腹中娃兒的健康,就算,我跟夫君的關係不好,可也是個愛娃兒的娘啊,您就開門見山說話吧。」
貴客聞言,哈哈大笑。
這位朗姑娘,說話還真是有趣,膽識也過人,他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滿眼讚賞地瞅着她——
「夫人,朕……我對你真是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早知道,我該早幾年拜訪牡丹樓,就算只得你這一紅粉知己,不為其他,我也甚是愉悅了。」
如果早一步遇見她,他是否會把她收為己有呢?或許會或許不會,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定是會喜歡上她的。
「感謝您的抬舉,明月不敢當。」莫尋頭微低,一雙眼卻沒從對方的臉上移開。
「那我就直接說明來意了。」
「公子請講。」她等這一天可等很久了。
打從她決定把她和赫連麒簽下的私契刻意流出去引起騷動的那一天,她便開始着手佈局和赫連山莊及赫連麒劃清界線,為的就是這一天,只是她沒想到尊貴如當今皇上竟會私底下會見她,但,這也同時給了她一個契機……
「事關赫連莊主,因兩年多前曾發生一件大事,導致朝中官員對他精通變臉易容之術一事甚為忌憚,不時遞狀說要處死他……」金宿邊說邊盼着朗明月,見她似乎面無表情,只是深思不已,便繼續道:「聰明如你,該知道上位者的難為之處,我明知他無辜,可也不能真放下心來,但要真把他公然處死,也於理不合,傳了出去,可要留下千古罵名了,讓本公子我真是難為極了。」
聞言,莫尋冷漠的挑挑眉。「公子不是為難要不要殺了赫連麒,而是在為難該怎麼殺他才不會讓自己淪受千古罵名吧?」
金宿眉眼之間的笑意瞬間消逝無蹤,他盯着她,唇角微抿,前一刻還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年輕公子哥兒,下一瞬間就成了精明世故的冷酷帝王。
「你當真不怕死嗎?」他冷冷提問。
「怕啊,怕死了,尤其怕公子您把不該牽連到本姑娘的罪都一併算在本姑娘頭上,正想着該如何明哲保身呢,我可不想因為替赫連麒生了個娃兒,連命也沒了,這筆交易怎麼算都不划算,您說是嗎?」莫尋的回答也很冷,細細的眉往上挑,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就算怕,她也萬不能示弱。
雖然這副身子不是她的,雖然她不知道這副身子若死了,她的靈魂將回到何處?或飄往何處?或許,會因為她的死而讓一切的一切回到最初始的那一刻,這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好事?
但,她暗暗撫摸着肚中有些妄動的娃兒,腦海中想着的是她第一次見到赫連麒和無夢的一幕幕,舍不下呵,她想看着娃兒長大,想跟着娃兒的爹平平凡凡的開店過日子,不想離開。
所以,她得儘力保有這一切……
「你當真不愛赫連麒?」
「他有何值得我愛之處?」
「既不愛他,為何嫁他?」
「這一點,全千鄴國的人都可以回答你,不是嗎?」不外乎就是她朗明月愛慕虛榮、貪圖榮華,為了錢可以出賣小孩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金宿笑了。「這就是你故意把契約書流出去的目的?」
莫尋心驚,眼皮跳了一下又一下,差點沒慌到在他面前泄漏了心思。
「這倒不是。」莫尋淡淡的撇撇唇。「我是想讓大家了解這一切只是場交易罷了,我沒有很可憐,沒有被冷落,沒有大家在外頭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原因,才導致赫連麒對我們母子倆的不聞不問,與其被說成我朗明月不受寵、風姿不再、舉止不知檢點,我寧可被冠上愛慕虛榮的罪名,就這樣。」
金宿點點頭。「所以,你的結論就是,你不想當赫連麒的陪葬。」
「對。」莫尋想也不想的便回道。
「我又為何要答應你?」
莫尋冷冷地看着他。「這不就是你來找我的目的嗎?提出個好條件然後跟我交易……否則,你為何來此?」
陡地,金宿長手一伸摟住她的咽喉,把她一張美麗的臉給拉近——
「朗明月,太聰明不是件好事呵。」
「我的聰明不會威脅到你,以公子您的人格,相信不至於因此置小女子於死地才是吧?」
金宿再次大笑,朗朗笑聲一直傳到房門外,連剛到門邊不遠處的無夢都聽見了,一道濃眉不由得輕蹙。
這嗓音……真是該死的熟悉呵。
無夢瞄了一眼守在門邊的幾個侍衛,一個是皇帝身邊的公公喬裝的,另外兩個是皇上的貼身侍衛,所以,錯不了,在屋裏的人正是金宿。
一男一女共處一室,不讓任何人進入,金宿那小子還笑得這麼開心,兩人相處還超過半個時辰……朗明月究竟想幹什麼?難不成當個赫連夫人還不能滿足她,她還想入宮當娘娘嗎?.
無夢緊緊握住拳,青筋在他的額際若隱若現。
他沒衝動的衝進去,反而轉身離開,看見一旁的何晉,他連招呼都懶得打,反倒是何晉把他給攔下了——
「別惹我。」無夢咬着牙緊繃的道出三個字。
「你知道屋裏的人是誰?」否則,無夢為何怒氣沖沖而來,卻又連進個門都不進便要走了?
「不知道。」
「無夢——」
「別叫我!」無夢反手一揮,把何晉給震開,轉瞬間已消失在酒樓。
就在這天深夜,朗明月在足足陣痛了兩個時辰之後,在黎明到來之前替赫連麒產下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