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謝媚

第96章 謝媚

懋修吩咐道:“景賢先進去打開院門,然後阿岩迅速進入房中,制住謝姨娘主僕二人,待二人穿戴整齊后我們再行審問。”

景賢雖不明白為何三哥讓阿岩先進屋,卻不讓自己進去,但他信服懋修的安排,也不多言,只管依計行事。

阿岩卻是心中一驚,莫非懋修知道了自己是女兒身,才這樣安排?可看其平時表現也不像是發現了什麼呀!一時間有些慌亂,只是當下的形勢,也不容她細想。

景賢打開院門之後,她先行進入,猛地推開屋門,還不待對方出聲,便點了二人的穴位,立刻使她們失去了喊叫行動的能力。這場景,看得懋修眼花繚亂,對武林高手的景仰艷慕之情直接爆表了,那神態,那表情,讓景賢差點以為他中邪了,都忍不住要掄他一拳,好在懋修反應快,在他行動之前恢復了正常。

但懋修進屋之後,卻圍着謝姨娘二人轉來轉去,彷彿小朋友得到了新玩具一般好奇,嘴裏念叨着“這就是葵花點穴手呀!果然名不虛傳。”又如後世粉絲見到明星一般盯着阿岩,那目光熱切的一下子灼傷了阿岩的臉,她惱怒地跺腳道:“你看什麼呀?小賊!”

這動作,這語氣,這神態看得懋修一愣,心中泛起了漣漪,彷彿吃了蜜糖般甜美,目光不覺柔和起來。

而時刻緊盯着二人的謝姨娘卻似乎發現了什麼,眼中帶着好奇與探尋的神色,唯獨不見恐懼,只是懋修還沉浸在打情罵俏的興奮之中,哪裏能發現這個,若不然,恐怕他會迅速躲開這個麻煩,絕對不會靠得這麼近。

景賢、董有財二人則是盯着謝姨娘,但他們關注點在安全上,所以對三人的異常都沒有覺察。

看到了董有財的時候,謝姨娘便知道東窗事發了。當竇山之前籌謀的時候,她便苦勸過,可一個女人的好心怎敵得過一個男人的利欲熏心?竇山最終還是一意孤行犯下了燒船毀糧的大錯。

當消息傳來的時候,與竇山的得意洋洋相反,謝姨娘的內心則是如墜冰窟。自古以來凡是叛徒都是沒有好下場的。她雖然身在內院,但兩年來的所見所聞,也讓她明白漕幫是什麼樣的幫派,鄭天浩又是怎樣的人物,這樣的人又怎會被竇山這種鼠目寸光,志大才疏的小人扳倒?

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從她成了竇山的小妾的那天起,她便沒有了選擇的權利,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此時的她也只能等待覆滅的命運。抱着這樣的想法,她倒是日漸輕鬆——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懼怕,這世間還有什麼可讓她害怕的呢?

董有財有點尷尬,但他還是按照懋修之前的交代,指着景賢說道:“謝姨娘,這位是咱們漕幫的二當家,專門到蘇州來處理糧船失火之事,希望你好好配合,如果你能不喊不叫我們便放開你。”

謝姨娘點了點頭,阿岩這才解開了她的穴道,謝姨娘咳嗽着起身向景賢等人施禮。

“謝媚見過二當家、董副舵主及兩位公子。”聲音嘶啞,但動作不急不緩,一點也沒有被人劫持的恐慌。看得懋修眉頭微皺,這女人不簡單,恐怕不好相與。

景賢擺手,不假詞色道:“謝媚?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但我想你該知我的來意,那竇山人現在何處?”

謝姨娘輕笑一聲:“景賢公子,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啊!”然後好整以暇的坐在了床邊,不經意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懋修,不再說話。

“求人?你搞錯了吧!我們可是來抓竇山這個叛徒的,你作為竇山的小妾,也是幫凶,還想讓我們求你?做夢!”阿岩看不慣謝姨娘的作態,忍不住呵斥道。

可這話如同說到空氣上,那謝姨娘一點也不見緊張,倒是地上的春妮一下子縮成一團,直往謝姨娘腳邊躲去。

景賢見此故有些進退兩難,這威逼恐嚇女人實在不是他這俠士的作風,可要好言相勸,又弱了自家的氣勢,場面一時間竟僵持起來。

懋修見不是辦法,只好出言道:“謝媚,你這自稱倒有些於禮不合,既然嫁了人,不是該叫“竇謝氏”的嗎?”

謝媚一聽這話眼睛一亮,這公子果然是個明白人,自己下意識的自稱,竟讓他察覺到了自己的本心,厲害!怪不得看這架勢,眾人以他為首,連崔景賢這個二當家都對其很禮敬。只要是聰明人就好,謝姨娘不覺對心中的打算多了幾分盼頭。

“今晚幾位既然尋到了這裏,我還能做那個“竇謝氏”嗎?”

“卻不知姑娘想做什麼人?”

“我想做謝媚!只是謝媚!不知公子可能成全小女子這個卑微的想法?”謝媚沉思片刻,這才悠悠地說出這番話來。

懋修心中更是驚奇,這時代個性如此獨立的女子可真不多見,不由贊道:“姑娘這個要求一點也不卑微,相反還很高大上,這是連我都很嚮往的目標,只可惜…………”

眾人有些不明所以,但對方只要有所求,己方便可對症下藥,不由得對懋修更加佩服起來,竟然可以用這麼不着邊際的話打開了缺口!只有阿岩看不慣謝媚,只覺得她矯揉造作,其實,連她都沒有覺察自己只是在吃醋,因為懋修明顯很欣賞這個叫謝媚的女人。

謝媚也不懂什麼叫高大上,但這並不妨礙她能夠知道懋修這是誇讚她呢,也就靜靜的望着懋修,等着他的答覆。

懋修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麼,更正是因此他才不能輕易的許諾,他是一個很講究信諾的人,一旦答應了對方必定會全力以赴。他沉吟着衡量着,越想越覺得有些難辦。如果對方要金銀倒是簡單了,可這謝媚要的何止這個,還有自由、獨立,任何時代這都是最難得到的東西,何況要在這樣一個時代,滿足的對象還是一個女人,確實困難,因為這是要跟三綱五常全大明為敵呀。

懋修長時間的靜默,讓謝媚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可是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就是死,她也不會放手。當父親兩年前為了自己把她賣給竇山的時候,她抗爭過,她祈求過,可生為女子,在家從父,她最後還是順從了,給竇山做了小妾。

當竇山決定背叛漕幫的時候,她也苦勸過,哀求過,可身為妾室,她謝媚在別人眼裏連人都算不上,只是竇山的一個玩物,竇山又怎會聽他的?她認命了,人生艱難唯一死,可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

當她無懼生死的時候,面對着這些明顯不懷好意的不速之客,她終於坦然說出了自己的心聲,當做對自己一生的祭奠,然後她謝媚就可以從容赴死了。沒想到這個不知名姓的公子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還如此慎重的考慮,她又生髮出希望,儘管這希望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世間真的會容納一個大逆不道的女人嗎?

謝媚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眼中只有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龐,那是一張透着真誠睿智的臉龐,那是她最後的希望所在。

懋修彷彿感受到了謝媚的執着,他猛地抬起頭,撞入他眼前的是一張平靜無波瀾的面孔,可在那面孔之下卻讓他感受到潛藏於海面之下的洶湧,那是對人世間的不甘憤怒,那是衝破一切阻礙的狠厲決絕。

懋修看到這張臉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若不答應,這謝媚一定會死,這一刻他的心顫抖起來。他還做不到,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一個生命消失在眼前。同樣他也無法認同自己此時的懦弱,難道兩世為人的自己還不如一個女人勇敢,那還談什麼逆天孝命?

這一刻他的念頭從未有過的通達,“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這一刻的懋修在景賢、阿岩、老董的眼裏竟如同耀眼的太陽,那種燦爛不是照射在眼裏,而是投射於心裏。我想這或許就是精神的力量吧,一種直到現代社會也不曾弄明白的東西。

而謝媚則知道自己終於可以活下去了,還是以自己想要的樣子活下去,這一刻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仿如重生一般,過去種種化作煙塵風輕雲淡,未來種種璀璨奪目竟是如此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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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萬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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