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枉嗟嘆(二)
梅月嬋再次出現在金大夫的藥店時,已是時過境遷,人去樓空。
那天,金大夫下車后,馬車又過了好幾條街,才到李旦和李玉做工的地方,那是一處做雕花門窗的木工世家。滿地刨花散發著濃濃的木質香味,工具、板材佔據了整個院子。李旦仍然負責做飯,李玉可以幹些雜活。
環視這間僅融一張床的屋子,梅月嬋目光溫暖,依次落在倆人臉上:“收拾乾淨,挺好的,你們這也算有個家了。”
李旦滿臉通紅,仍是害羞的一笑。李玉從梅月嬋的口形和表情中也意會到七八分,隨着高興地咧了咧嘴。
梅君把手中一個不大的小包袱,交在李玉手中,對兩個人說:“這裏面是幾身衣服,還有一點錢,是我家小姐送給你們的禮物。”
世事艱難,一對苦命鴛鴦終成眷屬,不止是讓人感慨萬千。“好好過日子,繩床瓦灶四壁空空,苦點累點都不算什麼,能夠在一起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才是最幸福的事。”梅月嬋笑吟吟的,聲音平穩語重心長:“李旦,你做的豌豆糕很好吃,這也是門手藝。這點錢不多,收拾好,你們將來若打算做些小生意,這是點本錢。做生意有賠有賺,賠了算我的,掙了不用還,算我給你們上的禮。李玉能幹活又勤快,是個好幫手。你照顧好她,凡事多讓着她。”
李旦像個聽話的孩子,沉默不言頻頻點頭。梅月嬋並沒有呆太久,交代完便匆匆離開,兩個人一直把她送到門外。
平時在家,梅月嬋還是習慣穿長褲,出門時才會換上旗袍。天氣轉涼,她在旗袍外面加了一件灰色長袖妖祆。亮藍色雙排一字扣,讓這件毫無裝飾的衣服徒然亮了起來,簡約、含蓄又不失端莊、秀美。梅君理了理胸前的辮子,無意中觸到辮稍黃色的絲帶。這兩根絲帶的主人進了陸家門,一頭烏髮緊緊盤起,從前扎頭髮用的頭花、絲帶,再也用不上。
梅君望了望梅月嬋精緻優雅的髮髻,心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慨。一場婚姻,僅僅是綰起秀髮這麼簡單嗎?
形形色色的人影、房屋、樹木,從透過車窗的雙眸中一閃而過。
天色陰沉,一場雨很快又要來臨。整個冬天、春天以至夏天缺失的雨水,秋天給予了補償。
這段日子一直在家,趁這次出來,梅月嬋想看一眼陸家曾經的布店。光頭的身影正是在這時出現在“樂福軒”的門口。梅月嬋囑咐車夫,靠邊停下馬車,不聲不響跟隨着那一群人進了酒樓。
婚後回門的那天,梅月嬋的母親端來鄰居贈送的點心款待他們,光頭正是鄰居的親戚。在此之前,梅月嬋曾見過光頭,也聽鄰居說起,他常年在外行船為生。陸伯平對翻船的事起了疑心,梅月嬋正有意找他從側面打聽一二。梅月嬋不是一個魯莽的人,不至於當街去找光頭,但李天佑的同時存在,不能不引起她莫明的好奇。
梅月嬋和梅君上到二樓,幾個人已經不見身影。兩個人猶豫躊躇了一番,不想就此輕易放棄。
東南角一間包廂的門沒有關嚴實,透過手指粗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裏面的人影。悄悄偷窺之時,有人影從門縫一閃,嚇得她們趕緊把臉對着牆壁,那個人只是一閃而過並沒有出來。兩個人躡手躡腳又小心向前走了幾步,透過門縫,光頭的樣子已經赫然在目。
“讓他再拿一筆錢,我們就離開。翻船的事兒再不提,咱哥幾個說好了,一會他來了,咱們得口氣一致。”光頭向對面的人說著,目光向釘子一樣,向門縫緊緊地盯了一眼。
梅月嬋聽得真真切切,心頭不由一驚。混沌的念頭像微軟的光閃過腦際,有些事亮了一下又一閃即逝。
“啪”一聲,梅月嬋手臂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隻手猛然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拉着就走。
“你――”梅月嬋緊張的一回頭,後面的話立刻咽了回去。李天佑一言不發,拉扯着她,腳步不停徑直下樓。梅君在旁邊緊追着:“李管家你要幹什麼?”李天佑也不搭話,拉緊她穿過大堂去向門外。
“你剛才在那幹什麼?”一直到房子的拐角處,李天佑停下腳步鬆開手,面色有些緊張。
梅月嬋望着面前她曾經非常信任的人,被他拉着的這一路,她已經想好了借口,面不改色道:“我們倆有點餓了,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吃點東西。”
李天佑抿着嘴不說話,但是,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刻。很顯然,他對她的說辭充滿懷疑。
“好吧。”李天佑知道,面前這個女人不想說的話,沒有人可以讓她開口。輕輕嘆了口氣,緊緊盯着她的眼晴,低而迅速的聲音掠過梅月嬋的耳邊:“趕快離開這兒,明白我的意思嗎?”
看着李天佑轉身快步回去,二樓窗口的身影一閃不見。
梅月嬋原地怔了一下,李天佑匆匆的話語和眼神分明有所暗示。她搖了搖頭,想甩開一些模糊的雜念。
兩個人快步來到街口,就在快到馬車跟前時,魏敏的身影出其不意出現在面前,不懷好意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車今天我包了。”
“老周,你把她送回去吧,我找別的車。”梅月嬋不想和她糾纏,轉身要走。
“梅月嬋,大庭廣眾你竟然和一個有夫之婦手拉着手?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魏敏面色陰沉,步步緊逼,嫉火燃燒的眼光像燒紅的刀片。
“我不想和你說太多,是你誤會了。”梅月嬋壓低聲音解釋道。這個潑辣的女人從來都是自以為是。
“我親眼看到你們手拉着手從樓上下來,你們在上面幹什麼?你這個偷男人的賤女人。”魏敏夾着謾罵的喊叫,立刻引來不少人駐足。各種目光注視下,梅月嬋只覺得兩耳發燙臉頰灼熱,暗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不想糾纏,想迅速離開。
魏敏依然喋喋不休不依不饒。
“簡直不可理喻。”梅月嬋冷不防上前抓住她正指指點點的手腕,使勁向後一推。梅君早己忍無可忍,眼珠子一轉,橫着脖子:“有本事你也偷啊!”兩個人相視一笑,拉着手轉身快步走開。身後留下魏敏氣急敗壞的喊叫。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秋天越深,夜來得越早。遙遠處的山塬只剩下模糊的輪廓,近些的樹影、房屋在夜色里若隱若現,薄暮中已掛起零星燈火。
梅月嬋和梅君坐着黃包車出了喧嘩的長街,剛到回家必經的坡口,遠遠就看見翻在外側溝底的馬車。黃包車夫抬起車掾,控制着車速。
一輛馬車正從路的另一側擦肩而上,靠窗而坐的人正注視着窗外。
暮色像升騰的霧氣,灰濛濛的混沌一片。
梅月嬋歪着頭,留意着溝底的馬車,從外表看,很像陸家人常坐的那輛。離得更近些時,她吩咐車夫將車停下。
兩個人站在溝邊,正猶豫着如何能下去。梅君突然使勁拉她的胳膊,梅月嬋側目,光頭目露凶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步跨了過來,兩個人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
“啊――”尖叫聲立刻被驚慌和疼痛扯斷,兩個人身不由己的翻滾着,滾向遍佈落葉、積水、礫石的溝底。
…………
“梅月嬋?”有人握着她的肩頭搖晃着喊她的名字,她卻無力睜開眼睛。
好像是李天佑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焦急而快速的奔向遠處。涼涼的液體帶着一股迅疾的力量突然落在梅月嬋的臉上、眼皮上,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的一下睜開了眼睛。
隨着噼噼啪啪的聲音,一場醞釀多時的秋雨從天而降。
梅月嬋急忙閉上眼睛低頭側身,撐着地掙扎着坐了起來。緩了緩神,身邊不遠處像是梅君的身影。她的傷勢不算重,被雨驚醒,正顫巍巍的想爬起來。梅月嬋大聲喊她,梅君立刻回道,我沒事!
李天佑聽到她們的聲音,立刻返回來,將她們一一扶了起來,焦灼的詢問着。遠處,馬車車夫帶着呻吟的聲音傳來:“你老婆在車裏。”
李天佑心急如焚,摸黑再次返回馬車邊:“魏敏?魏敏?”李天佑叫了半天卻沒有人回應。
正在這個時候,一聲低弱的呻吟從李天佑耳邊輕輕擦過:“哎喲,疼――別碰我的頭!”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爬出溝底,一瘸一拐回了家。
碧桃看到兩個人遍體鱗傷狼狽不堪的樣子,竟然毫不掩飾地笑出聲來,梅君不悅地嘟囔:討厭,哪都有你。碧桃惱羞成怒不依不饒,竟然抬手一巴掌,扇在梅君臉上。兩個人扭打起來,梅君有傷在身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林妙齡明着拉架暗中偏袒。
梅月嬋扶起倒在雨地上的梅君:“碧桃,你過來。”梅月嬋虛弱地喘息着:“我知道你從我這兒想要一句話。”
秋夜的雨下得尤為凄厲,揮揮洒洒斜織在昏暗的夜空。陰冷的風似要抽干身體裏僅剩的暖意。
碧桃盛氣凌人地橫着脖子,冷冷地哼了一聲卻一動沒動。梅月嬋一笑:“你是怕我嗎?”
碧桃想起梅月嬋被罰跪的晚上,眼中迸發的兇狠和詭異,嘴角抽動了一下,顯然,有些忌憚,更多是不服。隨後向前走了一步,傲慢不恭地說:“說吧,我洗耳恭聽。”話音剛落,一聲脆響,碧桃來不及捂住火辣辣的臉頰,一巴掌又落在另一側,她只覺得眼冒金星昏頭脹腦。
“一邊是水月的,一邊是梅君的。再敢滋生事非,我絕不饒你。”
薛鳳儀站在房檐下,氣得直喊:“你們這些冤孽啊!我耳朵成天嗡嗡直響不得安寧,你們都給我各回各屋去。”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也不會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碧桃隨後就向薛鳳儀挑明自己已經身懷有孕,想籍此尋得心理和身體上的庇護和報復。薛鳳儀羞愧之餘再次忍氣吞聲退讓的理由依然是家醜不可外揚。一不做二不休,碧桃再次以勝利者的姿態步步緊逼。以孩子不能再等為由,逼迫陸家立刻承認她的身份,否則不惜以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為代價。薛鳳儀已經頭昏腦脹心力憔悴,在碧桃咄咄逼人的攻勢下,點頭允諾下她所有的條件。
陸伯平強忍着眩暈,但虛汗淋漓搖搖欲墜的身體讓他意識到,和季節一同到來的不止是百花凋謝繁華已盡,還有陸家風雨飄搖的蕭瑟。
梅月嬋暗暗搖了搖頭,提醒她:“家醜不可外揚,但是那些藏起來的東西像一個膿瘡;再華麗的衣服阻斷不了它的蔓延和潰爛,總有一天,那些膿液會釀成大禍。”
薛鳳儀嫌棄梅月嬋的多嘴,不悅地怨言落在梅月嬋的心裏卻猶如冰針。已經有所依仗的碧桃,看到自己明顯得勢,喪門星三個字帶着冰冷的惡意脫口而出,渾濁的雨季更加泥濘不堪。
這個越發凄涼的家,日後的頹廢荒蕪已經一眼可以望穿,也生生剝去梅月嬋對它的最後一絲依戀。這裏已經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人,她甚至想即刻衝進滂沱的雨里,頭也不回決然離開。
第二天一早,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心中鬱結的怨氣已散去,但是再三思量后,梅月嬋還是下定決心收拾東西毅然離開了陸家。向薛鳳儀和陸伯平告辭時,她把自已房門的鑰匙放在桌子上,也拿出了陸晨留在書房的親筆信。“既然他無意,我也無心留下強人所難。端午時的那封信根本就是假的,我能理解你們的苦心。事到如今,我只要個自由身,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任何人的挽留已無法挽回她的決絕。梅月嬋帶着梅君含淚上了馬車,回了梅家的老院。
邁進冷清寂寥的院子,以往親人團聚的溫暖場面在心頭一遍遍浮現,讓人不禁叢生感慨悵然若失。
“娘,你什麼時候能回來?”梅月嬋在心中孤獨地泣問。
轉眼,二十天過去。院子裏的桃樹葉已經落光,只剩下赤條條的干枝,樹旁開到極至的菊花,讓她時常會想起陸家屋前那幾簇菊花。本以為,風停雲息的日子就這樣心如止水淡然而過時,李天佑的突然到來,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