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枉嗟嘆(一)

第24章 ·枉嗟嘆(一)

後園的石榴已經熟了,有些已經迫不及待裂開,順着縫輕輕一掰,滿肚子都是瑪瑙一樣晶瑩剔透的紅珠子。所有的石榴都被採摘下來,每個人都可以大飽口福。

梅月嬋靜靜地坐在桌前,手心裏端着半個掰開的石榴,剝下幾個石榴籽放在嘴裏,蜜汁瓊漿的味道在唇齒間慢慢流轉。有些失神的目光透過窗紙,投向莫名的遠處。光線中滲透着薄暮的紅色,斑駁的外牆上流轉着越來越暗的光影。但她根本感受不到這些,她就是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象沉浸在無人能觸碰到的夢境裏。古老而悠遠的夢境。

瘋女人死了,所有過往都隨她永遠沉在湖底。曾經的秘密也會像一粒沙子,永遠碎在梅月嬋如蚌的心底。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看過的皮影戲。打開汽燈,屏幕後面被耀眼炫目的光線包圍。鏗鏘的曲調唱腔里,那些獸皮或紙紙做的人物,面無表情動作僵硬,斑駁的身影,一遍遍在婉轉或跌宕的情節里沉浮。它們一個個都那麼單薄,薄的幾乎透明,薄得只剩下影子,被命運的手提着,股掌之間揮來拋去。纖細如髮的一根線,就足以讓他們徒生變數身不由己。

梅君手裏拿着石榴的另一半,嘴角掛着神秘地笑,悄悄把一個香囊放在梅月嬋面前,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梅月嬋收起失神的目光,望向眉眼巧笑的梅君,又落在那個來歷不明的香囊上。

“那個叫長生的,偷偷塞給我的。”梅君蹙了蹙眉頭,嘴角分明又帶着羞澀的笑意,雙手握拳把石榴捧在胸前,有些無措地輕輕搓着。

梅月嬋輕輕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石榴,提起香囊豎在眼前:“不用讓我看,喜歡就拿着。”說著,側身輕輕放在梅君手心:“你覺得長生這個人怎麼樣?”

梅君稍頓了一下,似乎在想,然後輕聲說:“他嘴巴倒挺愛說話,也挺會說。”說完,她的目光停留在梅月嬋的臉上,好像期待着能有一個答案:“小姐覺得他怎麼樣?”

梅月嬋拿過桌上沒看完的書,遺憾地搖了搖頭,直言道:“人是挺機靈,但我對他沒有一絲好感。我覺得那個人品性有問題,不可深交,不能託付。你要留心觀察,最好不要輕信。”

梅月嬋說著,一邊拉開抽屜準備把書放進去。低頭的霎時,那支金色的鋼筆頓時牽住了她的目光和神思。她深深地凝望着,緩緩把書放在鋼筆的旁邊,頓了一下,出神的目光才戀戀不捨地移開,輕輕關上了抽屜。彷彿裏面有着無比珍貴的夢,生怕有所驚擾。

梅君忐忑地望了望手中的香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陸豫倒在酒館裏不省人事,卻還掙扎着想把酒杯里的殘液倒進喉嚨里。他需要這種火辣辣的刺激,那種順喉而下的快感讓他有種迷之沉醉。

陸恆跟隨他追出來以後,像一條影子,五天來,寸步不離的守着。望着面前名鼎大醉的兄弟,外人異樣眼光注視下的酒鬼,只有他知道這個酒鬼以酒買醉的原因。兄弟一場,陸恆的眼底忍不住隱隱泛紅。小時候一起爬上梯子,到房檐下抓麻雀,他稍有走神,梯子一歪,陸豫整個人從上面摔了下來,昏死過去。陸恆驚慌不已抱着他連連哭喊‘陸豫?你是不是死了?你快醒醒,你死了我也不活了。’陸晨當時年幼,被嚇得哇哇直哭,陸豫一臉疲憊清醒過來時,竟然咧着嘴哈哈傻笑:‘哥,你這麼大人了還哭?你是不是男人!’‘我怕你死了!’薛鳳儀聽說了情況,心急如焚跑來時,一時氣急拉着陸恆要打,陸豫立刻上前抱住陸恆,理直氣壯地說:‘誰都不準欺負我哥!要打先打我!’

時光如水,往事像深藏的酒,無論多麼濃烈的滋味,只能淺嘗無法深酌。

陸恆輕輕嘆息着,站起身,拿下陸豫手中的酒杯。趴在桌子上已經人事不醒的陸豫,突然動了,嘴裏含混不清地嚷嚷道:“不要,動我的酒,酒杯。”

“你已經醉了,別喝了。”

“醉了不好嗎?幸虧,我還,能醉,一喝就醉。”陸豫舌頭僵硬,嗓子眼裏發出嘿嘿地冷笑:“醉就醉了,有什麼了不起!不用你可憐!你也不過是一條可憐的蟲子,一喝就醉……”陸豫嘴裏嘟囔着,最後的話已經聽不清楚。他今天喝得比往天哪次都多。

陸恆掏錢結完帳,找酒館的小二搭了把手,把醉如爛泥的陸豫背在後背,緩緩出了酒館。陸豫很沉,壓得他兩腿如沿,但是他的後背很暖,心情很平穩。兩個陌生人貼得再緊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原來有兄弟挨在一起,是這樣微妙的不同。

看到陸恆從馬車上下來,默不作聲把沉睡中的魯豫背回到屋子裏,陸伯平和薛鳳儀互相對望了一眼,眼底盈動着無限的欣慰,曾經苦惱於鬢角隱現的白髮,眼角多出來的魚尾紋,此刻突然變的讓他感慨萬千暗生欣喜。

陸恆面對期望的薛鳳儀和陸伯平,突然覺得無比尷尬,他沒有勇氣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的用語言輕易激怒陸伯平,但同樣也沒有勇氣做出什麼不同與以往的舉動。一直耿耿於懷記恨在心的竟然是自已的親生母親,這樣戲劇性的轉變,讓他無法毫不保留的相信事情哪一面才是真相。重新面對,恨,不能像以前的理直氣壯,愛,也無法平靜從容。

最終,他只淡淡的留下一句,我還有事。然後腳步匆匆,逃似的離開眾人的目光。

興許是因為沒有看到三個人之間有什麼意料中的厚此薄彼的親昵舉止,房檐下的林妙齡,暗暗地撇了撇嘴。

梅月嬋知道,時間卒然掀起的巨浪也會由時間的手慢慢撫平。大嫂有些愧疚地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的多嘴竟然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衣店的夥計已經全部辭退,各尋生路。生意不景氣,為了節省開支,長生、小翠首當其衝面臨命運的轉折,當天帶着自己的所有東西,神色黯然離開了陸家。碧桃、梅君因為是陪嫁丫鬟,註定要跟隨主子。香梅並不是大嫂的陪嫁丫鬟,為了不引起大嫂多心橫生枝節暫且保留。

………………………………

李旦和李玉,在一周后也離開了陸家。

風無聲拂過空寂的街道,一些過早飄落的葉子順着牆根向前翻滾,直到風止,才能停下身不由己的輾轉。

馬脖子上的銅鈴隨着馬蹄聲聲發出清脆的聲響。金醫生恰好要去見一個朋友,出了藥房的門恰好遇上。

狹小的車箱裏,金醫生坐在梅月嬋的對面,兩個人心照不宣互相沉默着。

李旦和李玉挨着金醫生,低着頭默不作聲,李玉胳膊上挎着的土紅色的小包袱里,裝着他和李旦的幾件換洗衣服。兩個人均屬父母早亡,孤身立世。

從住處到繁華的街道,每次都要經過一個彎度很大的陡坡。黃河沿岸是丘陵地勢,放眼望去,三步一小坡五步一大坡。

金大夫在街口下了馬車,一步一歪緩慢行過人群。黑色土布長褂隨着他身體的每一次傾斜向著一個方向抽動。沿街賣糖果的、編織筐的,挑着剃頭挑子理髮的,等客的黃包車,也有落魄的讀書人,一根毫筆一張宣紙打發殘生。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金大夫慢慢走着看着,在縣城最大的藥房前停下顛簸的腳步。一踏進門,僅是那繞牆三面,嶄新發亮,由很多小抽斗組成的紅木百眼櫃,足足讓他眼前一亮。想想自已一面牆也沒佔滿的灰頭土臉的破桌舊櫃,簡直天上地下不能同日而語。他不只看到了珍貴的鹿角、人蔘,難得一見的蛤蚧、珍珠粉。五六個夥計手腳不停忙碌着仍然有人在等待,這顧客臨門的場面讓他只能望其項背暗自羨慕。

“金大夫!怎麼?今天有空?”迎面突然有人問道。

金大夫定睛一看,魏三正笑呵呵地望着他。

金大夫趔趄着,向前挪了兩步,謙虛地一笑:“我那一直都不忙,您這是?”

“下雨傷了點風,來這抓點葯。”魏三簡單的回了一句,抬腳準備離開。作為鄰居,迎面撞上點頭問候只是出於客套。他並沒有打算和這個身有殘疾的人走得更近。

這時,長生無巧不巧迎面進來。金代夫一問,他竟然混進了縣政府當差,不由得一臉羨慕,心裏百味雜陳,深為自己這條殘腿遺憾和自卑。聽說是老魏給長生介紹的工作,金代夫討好地笑着,叮囑魏三:“換季時候冷熱不均,千萬注意保暖。”

三個人邊聊邊出了藥房。魏三回頭讚許地望了眼賓客如雲的大藥房。不露痕迹地揶揄道:“這店的氣勢,你可羨慕。”

“不能同日而語呀!”金大夫慚愧地搖了搖頭。

魏三心裏暗自嘲笑,淡淡地說:“這店,我小舅子入的有股,你要是有意,我可以給你牽個線。要知道,這裏一天賣出的藥材,你怕是要忙碌一兩個月才行。”

“那好啊,真是不敢想像。”

魏三嘴角抽搐了一下,更加覺得面前這個瘸子太不識相,自己只不過是客氣了一下,他竟然順杆子爬了上來。客氣的說:“舉手之勞而已。一起回嗎?”一邊說著,三步兩步就跨了出去。

金大夫在後面說:“我還要去趟警察局,警察傳我了。”

“什麼事兒啊?”魏三好奇的停下腳,轉回身。

“陸家大房不是死了嗎?我當時在場。”

魏三關切地問:“我正納悶呢,你跟陸伯平有什麼親戚啊?這事可小不了,頭幾年他對別人說那女人死了,突然冒出來,然後死得不明不白。”

金大夫立刻辯解道:“跟我沒關係啊,是他們弄的。”

“弄的?誰弄的?”魏三眨了眨眼睛,腦子裏有什麼突然亮堂一下:“我聽說那女人在你店裏出現過。”

“樂福軒”的二樓,設有雅座,活了半輩子,金大夫第一次踏足這種地方。李福軒坐在靠窗的位置,大拇指上套着一個碧綠的扳指。溫和的太陽光下,綠扳指閃爍着耀眼的綠光。李福軒一臉玩味:“姐夫,這可是個好東西,宮裏出來的。聽說是當年洋鬼子打進來,太后逃往陝西的時候,路過鞏義那個大富商康百萬康家時,有道菜吃順口了,順手摘下來賞給那廚子的。”

魏三拿着左看右瞧:“天下亂世,好東西慢慢都會出來的。”長生擠在旁邊,伸長了脖子,一眼不眨地望着扳指。

金大夫插嘴問:“這能值多少錢?”

“值多少?買下你那藥房綽綽有餘。”

“不會吧,就這麼個小玩意?”金大夫一臉詫異:“那要是個大瓶子,得值多少錢?”

李福軒不以為然:“價值這東西豈是大小而論的,瓶子得看什麼瓶子,皇帝使用過的和民間的那差別可大了。除非是那種帶着傳奇的東西。”

“紫月瓶”算嗎?我可見過!”金大夫立刻接茬。

“你能見着‘紫月瓶’?”李福軒面露懷疑,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又不像口出狂言。目光一動不動停留在金大夫臉上:“你在哪兒見的?”

“梅家,就是陸家的三兒媳婦他們家。我的手藝就是跟他祖父學的。那時候我還年輕,受了傷半死不活的,被別人背到他們家。昏昏沉沉的,我聽見有人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紫月瓶’一定要收拾好,小心引人窺視惹來災禍。我當時迷迷糊糊的就看見他們拿着個瓶子。還有件怪事呢,那瓶子朦朦朧朧的像走出來一個漂亮女人,一身白衣,一直朝我走過來,眼含殺氣,那眼神恐怖極了。無法言喻,我當時就嚇昏過去了。”

魏三和李福軒一臉驚愕,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眼珠子飛快地轉了七八圈。

聽完關於那天晚上,陸家人和瘋女人的事情,李福軒淡淡地說:“薛鳳儀準是故意的,是有私心。”這句話完全契合了金大夫的心思,對這件事他也是心有怨言耿耿於懷。他何嘗不是覺得,薛鳳儀根本不必非在大家面前揭穿事實,完全可以私下裏把這個膿瘡挑破。她的動機完全是為了報復,她幾十年面對兒子卻不能相認,兒子把別人認做親生母親,把她視作仇人懷恨在心,隱忍已久的委屈在那一刻,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面對警察的時候,金大夫自私的稜角終於得到了平衡。他狹窄的心裏已經完全被那間大藥房富麗堂皇的影像佔據。

年輕的警察意味深長地望着他:“這件事情人命關天且事出有因,其餘在場證人都是親屬,證詞可信度不高,你是唯一一個親眼目睹整件事情,且沒有利害關係的人。你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請你一定要慎重回答。”

金大夫一臉漠然,把脊背向後挺了挺,深深地吸了口氣,嘴角詭異地抽搐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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