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內憂外患(一)
陸豫垂頭喪氣地把一匹尚未燒完的布卷,豎著提起使勁磕了幾下,布料表面沾染的灰塵噼噼啪啪抖落滿地。陸豫鬱悶地長嘆一聲,抹了一把腦門油光錚亮的汗珠子,突然心生沮喪,憤然一把將布料推倒,拍了拍手上的灰燼,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大部分東西都被燒得面目全非,唯獨這把椅子出乎意料完好無損。
守夜的夥計心虛地低着頭,賣力收拾着殘局。相鄰損毀的幾家也是愁眉苦臉的埋葬在唉聲嘆氣里。陸豫兩眼無神沮喪地嚼着煙草,直到一個拉長的人影沉默着走到身後停了下來,一動未動擋住炙熱的太陽,一隻肥厚的手順勢搭在他的肩頭。
陸豫側過頭眯着眼,逆光望去,那張肥頭大耳的臉就像夜半寺廟裏笑容詭異的佛像。
“你這新過門的弟媳婦可是個美人胚子呀!”來人面色平淡,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梅月嬋的臉上身上滴溜轉了兩圈。想起“千里媒”在年前牽線的那樁婚事,拒婚的那個女人陰差陽錯進了陸家,他的心裏泛起一種複雜的滋味。
梅月嬋側目瞥了那人一眼,只覺得他面相不善目露姦邪,沒什麼眼緣,低頭繼續幹活沒做理會。
來人回過頭望着陸豫的側臉,淡淡地說:“走吧,別在這鬧心窩子了,上我那兒喝點兒。”
陸豫略顯遲疑,一臉沮喪苦笑了一下,最終還是拉過椅背上的汗衫搭在肩頭,起身隨來人走遠。
望着兩人並肩離開的背影,梅月嬋莫名的心生擔憂,沉聲詢問守夜的夥計:“那個人是誰?”
“他是‘樂福軒’的掌柜。私下裏和二少爺有些交情。他可是去年新任縣長的小舅子。”夥計輕聲說。
看來這個人就是“千里媒”曾提過的那個人,梅月嬋心中暗想。納納地點了點頭,不語,目光投向斜對面。這座縣城屈指可數的兩屋小樓佇立在周圍青磚灰瓦的店鋪中,有種鶴立雞群的優越。幾個聚在門口灰頭土臉衣衫破爛的叫花子,正被店夥計惡狠狠地高聲驅趕。梅月嬋擦拭着手臂殘留的污漬,轉身走進店裏繼續忙活。
經過細心的收拾,日斜頭頂時,狼狽不堪的一切稍有起色。梅君買來四碗羊雜燴面,三個夥計每人一碗,圍坐在一起,顧不上言語低着頭狼吞虎咽。姐妹倆飯量小,分食一碗。梅君坐下來,輕輕把一個草紙包裹的東西放在梅月嬋手上,含笑不語,示意她打開。隨着手上熱乎乎的觸感,滷肉香已經隱隱鑽進鼻子。揭開浸油的草紙,梅月嬋最愛吃的爐肉火燒呈現在眼前,外皮金黃焦脆、驢肉色澤紅潤、鮮嫩,惹人垂涎。
梅月嬋焦慮的眉頭瞬間舒展,咧嘴一笑,兩手捏緊了,一掰兩半兒,一半遞給梅君。
“小姐,怎麼辦?……”梅君心疼地望着梅月嬋,小心詢問。
梅月嬋頓了一下,蹙眉輕嘆:“看二哥和爹什麼意思吧!先收拾出來。”
“嗯。”梅君點頭,頓了一下又輕聲說道:“你千萬別著急上火,事情總會過去的。你歇會兒,剩這點活我們幾個人很快就能幹完。”這個乖順善良的丫頭從來都是毫無二心,善解人意。
梅月嬋嘴角扯了扯,點了點頭,做出一個讓她放心的微笑表情,梅君象是放下了心,低低舒了口氣。
“小六子,這當家的掌柜在嗎?”隨着凌亂雜沓的腳步聲,門外有人粗魯地高聲詢問。守夜的夥計聞聲使勁咽下最後一口燴面,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笑着搭腔:“哎喲,五爺!今兒不巧,掌柜的沒在。這剛出了點意外,不開張,對不住了對不住了。”
說話的人閃身進屋,身材五短,唇厚鼻闊,黝黑的面龐,目露兇相。隨他一同進來的還有七八個人,不大的店面一下子被塞得滿滿的。被稱作五爺的人進了門四下一打量,冷冷地說:“這店現在成這樣,我們的錢還不得打水漂呀!”
跟在他身後涌過來的人立刻七嘴八舌附和道:“就是,我們一家老小還指望這錢吃飯呢!”“誰說不是呀,我們也着急用呢。”
“五爺,五爺!有話好好說,掌柜的確有事出門了。”小六子一臉討好上前打個圓場,然後哭喪着臉為難地瞥了一眼梅月嬋。
梅君匆匆把碗筷凳子收拾到牆邊,站到梅月嬋旁邊,警惕地注視着對面的動靜。梅月嬋蹙了眉,目光掃了掃這些不明來歷的人,斷續的談話讓人有些丈二摸不着頭腦,但從五爺的態度和言語已不難揣測出這些人來者不善。
“你做得了主嗎?”五爺瞥了眼梅月嬋,沖她揚了揚下巴,語速快而乾脆:“我從來不跟女人打交道。不過,今天誰說什麼都沒用,也別跟我裝可憐,別說掌柜不在,今天來了就沒打算空着手回去。”
“對,說什麼都沒用,不給錢,拿這店抵債。”有人在後面惡狠狠地叫囂,一陣陣竊竊私語像誤入糧倉的老鼠,五爺不禁皺眉,側目向身後討厭地掃了一眼。
“什麼錢?”梅月嬋不失得體地問。
“你是不是裝糊塗想賴賬?”五爺冷笑:“這店當初我們都湊了份子的。原先說好的每個月拿紅利,我們已經半年沒見錢了。”
“小六子,有這事嗎?”梅月嬋凝眉詢問。小六子哭喪着臉搖了搖頭:“掌柜的事,我不清楚。二少爺走了一天了,要不我去叫他回來。”梅月嬋點頭。小六子慌慌張張擠出人群,快步跑遠。要債的人群瞬間一陣騷動,有人喊,別裝蒜了,欠債還錢。
這樣的事情,平生頭一遭遇到。她還無法做到臨威不亂遊刃有餘。要穩住勢態,先得穩住自己的心緒。擒賊先擒王,這個五爺無疑是個頭人。梅月嬋暗自思量,眸子一閃轉向五爺,強裝鎮定,淡淡地笑了笑:“五爺直率,想必也不是藉機訛詐的歹人。既然是賬,白紙黑字陸家不會不認,我公公也不會虧待大家。不過,你看今年生意的確不好,又出了點意外,等我公公回來,我們商量一下,先付大家的本金,五爺,看這樣行吧。”
五爺還沒開口,有人搶先喊道:“不行,今天我們就要拿錢。”隨後立刻有人高聲挑釁:“不給錢,這店就歸我們了。”
梅月嬋努力壓制着胸膛里呯呯直跳的心,體面而客氣地微微一笑:“錢沒有說不給,但是口說無憑。大家相識一場,凡事可以好好商量。”說著,梅月嬋目光重新落在最前面的五爺臉上:“五爺,您點個頭,‘樂福軒’今天我做東,大家有事好商量。”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跟女人啰嗦,沒頭了。讓他們出我們進,就這麼著。”有人顯得極不耐煩,在他的煽動下,有人仗膽嫌棄地揮着手,嘴裏一邊說:你們出去,出去吧,啥也別說了。從現在開始,這店跟你們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打頭的五爺咧了咧嘴,一臉縱容,任憑別人怎麼嚷嚷,反倒氣定神閑沉默不語。有人更加猖狂步步緊逼,上前拉住其中一個夥計使勁向外推搡。這節骨眼上,夥計一臉陪笑只能忍着,生怕任何舉止適得其反觸怒他們。
梅月嬋心裏一緊,嗓音微微發顫,冷笑道:“你們這是要搶嗎?十幾條漢子站在這裏欺負我一個女人?”說著,面色一凜,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高聲質問:“你們誰家沒有妻女姐妹?”
剩下年長的夥計連忙上前一臉賠笑,各位好好說,各位好好說。話音沒落,就被幾隻手推着強行塞出門外。眼看他們張牙舞爪劍拔弩張的樣子,大有一轟而上趁火打劫的意思。
“看來你們今天的來意,就是衝著這個店。”梅月嬋眉角一揚:“可以。既然是買賣,你情我願才行,你們出個能讓我心動的價,我自然會放手。”
有人嚷嚷道:你家這個店就剩烏黑一片了,還有什麼呀?能值幾個錢?
“值幾個錢不是你說了算的!”梅月嬋一臉嚴肅,搶白道:“就憑它的位置,值的就是黃金價。”
小六子急忙湊上前壓低聲音,悄悄的向她遞話:“少奶奶,千萬不能惹五爺,他可是土匪出身。”
梅月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稍頓了一下,面色凜然高聲道:“光天化日你們聚眾鬧事,誰敢趁亂搶劫,送到警察局絕不留情。”門外面早已被看熱鬧的人圍的水泄不通。梅月嬋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擲地有聲,不容侵犯的眼神也有獨到的威懾。
“誰想盤點,拿錢來。沒有錢的話,就別在我的門口大喊大叫有傷風雅。是朋友我們有商有量,誰想去見官我奉陪到底。我這店不明不白着了火,現在又有人私闖強佔趁亂起事。我還正想請縣老爺為民做主討個公道呢!”梅月嬋說完,輕輕一嘆,放緩了口氣:“是漢子,做了土匪也能心懷仁義,千萬不要在人堆里做一些不仁不義禽獸的舉止!別忘了,自已也是有父母妻女的人。”
五爺兩手抱胸歪着腦袋,仍然不言不語。其他的人面面相窺,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手裏有字據的,我們可以商量。”
“你做得了主嗎?”
梅月嬋不卑不亢,反問:“你覺得呢?”那人頓時無語。梅月嬋暗暗吸了口氣:“字雖然不是我簽的,但我們記得一個信字,也做得一個仁字。即然欠下了,有人急用,我們經常來往,做人總得互相留個後路。”最後一句時她故意加重語氣,點到為止。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問道:“誰先來?”
人群中鴉雀無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一個願意出頭的,大搖大擺從兜中掏出字據抖了抖,豎在她面前。梅月嬋掃了一眼,微微一笑:“你這還不到期。一紙合同白底黑字很清楚,你提前我拖后都算違約,要退回全部紅利只拿本金利息。想好了,你決定要失信違約嗎?”
那個人一把抓過,隨便掃了一眼,狼狽而無奈地笑了笑,垂頭喪氣地瞥了一眼緘默不語的五爺,悻悻地退到一邊。其他人面面相覷,都暗自沮喪地搖了搖頭,人群中似乎有一種大勢已去的寧靜。
梅月嬋目光落定在五爺身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如果我沒猜錯,大家的錢應該都沒到期。五爺,我們無冤無仇何必互相為難?我倒是敬重五爺耿直的性格。”梅月嬋說著,迅速朝梅君使了個眼色,梅君立刻意會,轉身匆匆拿出一些錢交到小六子手上。
梅月嬋目光沉穩望着五爺,微笑道:“五爺,這是點酒水錢。等我公公回來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日後,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多關照。”
五爺看了一眼小六子塞在手心的錢,啞然地搖了搖頭,擠出一絲乾澀地笑。隨後,轉身帶頭快步向外走去,在他身後只落下一句話:“走吧,我從來不跟女人打交道,等陸掌柜的回來再說吧。”
看着他們走遠的身影,梅月嬋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一種無聲的后怕讓她的心重新怦怦狂跳不止,手心沁着涼汗,手指象井水一樣冰涼。
“少奶奶,這些人今天聞風而來,肯定有幕後人。”兩個夥計也是心有餘悸,一邊張望着一邊小聲嘀咕。
賣腐乳熟悉的吆喝聲由遠而近,那人通常是趕在飯點之前,擔一個擔子,分放的幾個罈子裏分別放着臭豆腐、醬豆腐,賣東西的傢伙什是兩雙長筷子,兩個長把銅勺,買東西的人一般自帶小碗。唯獨這家經常帶一些鹵香的豆腐乾,薛鳳儀偏愛臭豆腐,梅月嬋從小對那種怪異的味道沒什麼好感,但豆腐乾是她喜歡的。早上臨走時,薛鳳儀交代過,如果碰了買一些回來。梅月嬋心情煩亂正閉着雙目,虛弱地用手抵着頭。聽到外面一聲聲的叫賣,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皮張望了一下。梅君已經看懂她的心思,不吭聲拿過櫃枱旁的白瓷小碗,快步走了出去。
梅月嬋起身緩緩地走到門口。眼前驟然展開了一大片淺色霞光鋪就的天空,靜靜地懸浮在大地之上。黃昏已悄然來臨,房屋、行人都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餘暉。淺淡的黃夾雜着縷縷的橙紅,落在她的眸子裏,斑駁而閃亮,柔和、絢爛的像一團無解的謎。
“陸晨。”這個只給她留下一個名字的人,卻是她無言的牽挂和依靠:“你究竟在哪?”
小六子呼扇着缺扣的褂子,滿臉是汗上氣不接下氣跑了過來。看着他慌亂而着急的神色,梅月嬋心裏頓時一沉。
“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二少爺呢?”有人搶先問。
小六子顧不上回答,蹙緊了眉頭直擺手,使勁咽了一口粘燥的唾沫,乾澀的嗓音硬生生扯出一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
“少奶奶。二少爺,二少爺,被警察,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