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見
2004年的九月,炎熱還沒有退去,唯一可以區分這個月份與八月不同的似乎只有早晨和傍晚略有涼意的空氣。不知怎的,易心濃覺得這個九月的知了比往年聒噪了一倍,吵得她心煩意亂。
許是本學期開學自己就是面臨升學壓力的初三生了,許是今天午覺沒有睡好,許是班主任偏偏在烈日當頭的下午第一節課讓她去辦公室抱作業本。
已經是新學期第三天,她總覺得自己進不了狀態,可學習對她來說明明是遊刃有餘的。
而從教室到辦公室這段路,她一天少說也得走上五六趟,今天不知怎的卻覺得異常漫長,只有不遠處的水泥地蒸騰着熱氣,遠處的辦公樓在熱氣里搖搖晃晃,宛如海市蜃樓。
這是正午時分,沒有一絲絲的風,操場旁的白楊樹榦光滑地反射着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多年以後,她回想,那個異常炎熱的九月,那季異常聒噪的知了,那天中午突然頭腦昏沉的自己,是否都預示着,即將上演一場改變她人生軌跡的相遇。
她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在熾熱的陽光下走了多久,還好,張老師的辦公室在辦公區一樓,她剛鬆一口氣踏進辦公室,卻不料被腳邊的障礙物絆了一跤,差點摔個狗啃屎,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抓住了窗子框穩住了身子。
她扶着窗框回頭一看,原來是放在門邊的一摞嶄新的英語練習冊,捆着練習冊的塑料編織繩鬆鬆垮垮,那摞書也歪歪扭扭似螺旋狀,勉強地立在牆根,差點絆倒她的就是最下面向外伸出來的部分。
她心想,這誰放的書啊,不會碼整齊再走嗎?
正心裏不忿,就聽到不遠處一聲“噗呲”的譏笑,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男生雙腿岔開雙手背後地面對張老師站在。
張老師則坐在椅子上背對着她,右手胳膊撐在辦公桌上,男生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看向別處,臉上還有忍俊不禁的笑意,班主任看到男生的異樣,扭頭看過來。
張老師一看是立在門口的易心濃,便叫她。
“心濃你來了,來把作業本抱走,到班直接發,下節美術不上了,上英語,對了,以後所有美術都換為英語,你跟大家說一下。”
易心濃嗯了一聲,走到張老師辦公桌前伸手抱作業本,她抬頭看一眼那男生,只見男生右嘴角向上一勾,兩根修長整齊的劍眉也隨即向上一挑,露出一個狡黠壞笑,易心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小子笑什麼,你爸把你放我這裏,以後就要老實點,馬上就要升高中了,我希望你能緊張起來。”
男生連連點頭,臉上卻是滿不在意的敷衍神色。
“行了,話我已經跟你說了不少了,希望你能聽到心裏,走,跟我進班。”張老師站起來拿教科書,可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一樣,忙叫住剛踏出門口的易心濃,“心濃,你帶這小子先回班,我一會兒就到。”
易心濃聞聲,有些不耐煩,連頭都沒回地停在門外。
只聽張老師又在辦公室里道,“顧戰橋你把門口那摞英語練習冊也搬到教室。”
易心濃只聽見男生走到門口,在她背後唉地嘆了口氣,佯作吃力地蹲下去將書抱了起來。
易心濃小嘴一癟,白眼一翻,心中暗想,“做作。”
男生已經抱起書,跨一步走到門外,看站在旁邊的易心濃沒反應,就道“不走啊?”
易心濃懶得理他,抱着作業本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顧戰橋前面。
辦公室的陰影只有一米,再踏入陽光里的易心濃眉頭緊鎖,她走得飛快,因為她實在討厭這曬人生疼的日光。
此時是課前小自習,校園裏幾乎沒有人影,開始她還能聽到顧戰橋走在身後的腳步聲,可是快到教學樓的易心濃突覺周遭出奇的安靜,她一驚,回頭一看,只見顧戰橋正在不遠處拾撿掉在地上的練習冊。
只見他蹲在那裏,寬大的上衣和挎在左肩的書包都挨到了地面,上面佛了一層細灰,驀然的,易心濃覺得那身影在偌大的校園裏顯得格外孤獨無助,似乎只有他黑黑的影子與他作伴。
那摞書的確太高太重了,班裏雖然人不算多,但那本練習冊每本都有一個拇指蓋大小的厚度,再加上他還背着看起來很重的書包。
在這沒有絲毫陰影的日頭下,他的背影竟然有着難以名狀的落寞。
她心中竟然一慟,瞬間忘了剛才他譏笑自己的輕蔑神情,將懷裏的作業本放在一塊乾淨的地面上,然後快步走到顧戰橋旁邊,幫他撿起來。
顧戰橋正蹲在地上認真地拾撿着那散落一地的練習冊,他每撿一本都要撣撣上面的灰,他正用手拍打着其中一本。
只見一個黑影在自己頭頂覆蓋開,又旋即變小,他抬頭,易心濃已經蹲在他旁邊撿起書來。
顧戰橋看到易心濃把地上的基本撿完,又面無表情從他抱着的那摞高高的練習冊上拿走厚厚一沓,似乎有些神氣似的看他一眼,然後走開。
顧戰橋站起來拍拍衣服上和書包上的灰。
易心濃走到剛剛放作業本的地方,將從顧戰橋那裏拿來的書,放在作業本上,然後彎腰連本帶書整個抱起來,她站在那裏不動,扭頭等顧戰橋,日光從頭頂照下來,她密密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額前的碎發蓬鬆細軟,只有緊貼着額角的幾根被細汗黏着,與她那張被烈日晒的粉紅的小臉相映成趣,顯得嬌媚可愛。
顧戰橋左肩挎着書包,雙手將練習冊抱於胸前,他腳步還算輕快,應該沒有多吃力,剛才估計是新練習冊摩擦小滑落了,他腳步不如易心濃那般飛快,只是穩穩地走着,略長的毛寸在陽光下星星點點地閃着光,他嘴唇上方已經有薄煙般的黑色絨毛鬍鬚出現,小麥色的皮膚透着健康陽光的氣質。
易心濃只是不說話立在原地,剛才看向顧戰橋的目光已經收了回來,又重新背對着他。
只聽顧戰橋在她一步之遙的身後,“等等我。”
她駐足,心想,怎樣,我剛才不是在等你?難道他要跟我并行?我才不要。
十六歲的懵懂花季,正是對異性充滿好奇的年歲,這份青澀的好奇帶着太多難以名狀的害羞和怦然,也是因為這令人着迷的好奇,使得男孩女孩在面對異性時保持着某種小心。那些切割男女同桌的鮮艷三八線,那些只以同性為基礎的小團體,無不散發著欲蓋彌彰的獨特氣息。
易心濃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學生,可是,拋開學霸光環,她也不過是尋常的花季少女,所有的羞澀、小心、聰敏她都不會減少一分,甚至擁有細膩體察力的她,更能捕捉那些纖弱的青澀情緒,處理起來也更加小心翼翼。
她總覺得,跟男生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更何況,這位顧戰橋也就跟自己認識了十分鐘不到。
她不想理他,繼續往前走,顧戰橋卻一大步踏到她跟前,並從她懷裏抽走了她適才撿起的那沓練習冊,然後又勾起右嘴角,朝她一笑,露出得意的神色,隨後大跨步向前走。
這次輪到她落後了。
易心濃陡然生出一股一較高下的頑皮勁來,抱起本子撒腿小跑,直到超過顧戰橋,在他前方兩米開外的地方回頭朝他調皮地吐了吐個舌頭。
顧戰橋見狀,剛開始只輕蔑一個嗤笑,裝作毫不在意,見易心濃放緩了步子,走在前面,黑亮的馬尾在她腦後搖動像對他宣戰,他便猛然加快腳步,追到她前面。
寬大的上衣隨風鼓起來,二人一路追追趕趕,到教學樓前的時候,聽到教室里傳來的講課聲,都驟然放慢了腳步,輕輕喘着氣,閉上眼睛平緩因過度奔跑而起伏不定的胸口。
互相看對方一眼,只見雙方都臉蛋通紅,有些狼狽,竟不由相視一笑。
多年以後,易心濃回想這個場景,還是會吃驚不已,她雖然兒時活潑開朗,可是長到初中就已經變成一個安靜內斂的姑娘。她很少在別人面前露出這樣的稚氣。
而當時那個砰砰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聲,只被她當做了烈日下一次沒分出勝負的百米賽,毫不在意,毫不留神地拋出在腦後。
其實這個校區也不過建好兩年,學校的基礎設施不錯,但就是有兩個明顯設計漏洞,一個是教學樓與辦公樓隔得太遠,另一個是校園綠化面積太小。
這就苦了課代表和老師,課間十分鐘,只見課代表們抱着成摞的本子奔跑在辦公樓和教學樓之間,如果稍慢一點恐怕連上廁所都來不及上。
老師們也叫苦不迭。因為兩棟樓相距實在太遠,女老師踩着高跟鞋一路走過來都累得氣喘吁吁,再加上沿路竟沒有一棵遮陽的大樹,往往還沒到教室就汗水涔涔。
所以,很多老師都會提早來到教室,課前的小自習有時候就乾脆上起課來。
一樓教室里傳來七年級老師講課聲激昂有力。
因了剛才那個笑,易心濃好似瞬間對顧戰橋生了些許默契的親切感,她單手將本子箍在懷裏,然後伸出右手指指了旁邊的樓梯,又對着他比出一個三。
顧戰橋會意,二人又隔着一步之遙一前一後上樓,期間無話。
易心濃所在的三五班在教學樓三樓的最西頭,從樓梯拐進去再走到班裏要依次經過一到四班,因為是畢業班,四個教室都已經有老師在上課,新修的教學樓窗戶巨大,走在走廊里就可以看到教室里的情景,教室里的人亦能看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