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西子宮詞
永定十二年,政通人和。
上元節剛過,杭州城百姓在美食之餘的遊藝活動又開始了。
古詩有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可現在杭州市民不喜看歌舞了。不論男女老幼,此時都聚在早春的西泠,為的是西子宮詞最新改編的《紫釵記》,富商巨賈十倍加價也一票難求。外面都熙熙攘攘到水泄不通了,可丁春香住的木蘭館裏,這臨演出了,余白杭還和丁春香閑聊呢。
“你又包場了?”
丁春香唱的不是霍小玉,本不想讓余白杭來看的。那被李益負了的霍小玉,春香還不想扮呢。她本來不想唱這齣戲,唱個小角兒也沒甚意思,可教習姑姑偏要她唱,正不情不願呢,此時連梳妝也不上心。
余白杭以前就愛帶着手下兄弟來西子宮詞給春香捧場,現在當了聚義堂的老大,更是西子宮詞的常客了。那時的春香在戲樓受氣,她明明是唱得最好的,卻因是被買來的而屢屢被戲樓的其他女孩子們使壞而被頂下去。
雙手拄在梳妝枱邊的余白杭都聽見屋外廊下,其他女孩子在嘰嘰喳喳了。
“女孩子多的地方就是討厭。”
可那年剛進聚義堂的余白杭也很受排擠。
十年前。
慶春班在揚州未能定居下來,當年的揚州鹽商之間盛行“養瘦馬”之風,春香跟着父親上街採買險些被牙公擄走,丁班主想想就后怕。在揚州停駐了兩月,繼續南下。
正好白晗也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可她年紀小,自己沒法遠行,也沒法在另一個城市活下來。輾轉,又是一年,慶春班終於在杭州定居下來。
丁班主知道白晗之前扮作男孩子行乞,他覺得也不錯,畢竟戲班帶着兩個小女孩也有點扎眼,照顧不來。這次在杭州安穩下來,索性叫白晗到他跟前。
“從今以後,你就以男孩子的身份活着,我給你重新取了個名字,你叫余白杭。”
這個名字白晗很喜歡,余是劫後餘生,白是白家後人,更是白家一脈“要留清氣在人間”的傳承,杭是杭州,她的第二故鄉。
(以下均稱余白杭為“他”)
丁班主授戲台上的拳腳功夫給余白杭,起初只想讓他防身用,畢竟相比正當武行,戲台上的也只是花架子而已。後來余白杭個子長起來了,竟也能在台上充當個舞槍弄棍的小將獲得滿堂喝彩,雖無幾句唱詞,身段倒是極流暢的。
丁班主並未授唱腔與他,畢竟入了這“一流高台二流吹”的行當,可是“下九流”啊。但傳其馬步身法卻是用心至極,傾盡心血。
余白杭也比任何人都肯下苦學,戲台上三兩步的落花流水一氣呵成,卻是多少個不眠之夜偷偷練出來的。如果當年丁班主沒有突染惡疾,余白杭,也許會成為一個崑曲小生吧?
這惡疾來得突然,當年春香也才十一歲,班主病倒后再沒起來,慶春班人心也散了。通知了安徽班主的兄弟來照顧,可那叔叔混賬,見慶春班在杭州幾年也沒出個角兒,還得倒搭錢給哥哥下葬。
將丁班主安葬后,已經沒回去的路費了,叔叔看看丁春香,難道再帶個孩子回老家嗎?春香已經念書識字了,就這樣回鄉下,她自己能甘心嗎?
叔叔在杭州停留了幾日,真想在這繁華街頭給春香扔下。春香生得齊頭整臉,又乖巧伶俐,若被哪個大戶人家帶回去當個丫鬟也是個活路。但還是沒忍下心,這地界兒不比鄉下人心厚,被賣到秦樓楚館去,這當叔叔的,心裏也不能好過。
慶春班散了,余白杭這個外人也被棄之門外了,他找不到丁春香,不知道她會被那個善計算的叔叔帶到哪裏去。再見到丁春香,她叔叔已經拿了錢回老家了,春香會唱戲,被賣到西泠最大的戲樓了。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那時的余白杭想過很多辦法救她,也數不清被戲樓的人打過多少次。春香不能看到他再這樣,狠狠心,對他大喊,“你別再來找我了!以後你混出個樣子,穿着錦衣華服來聽我唱戲吧!”
春香在樓上,余白杭在院子裏被打倒在地上,明明四目相對,卻感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是啊,余白杭離開慶春班,他才十歲,也根本無法找份工來養活自己,只能再撿起碗,回去做起老本行。她在這裏吃穿不愁,而自己的衣服已經臟破得不成樣子。余白杭自己強撐着站了起來,他知道丁春香的本意,強忍着沒有回頭看她,蹣跚着走出了西子宮詞的大門。
而今,轉眼多年過去,余白杭真身着錦繡綾羅,帶着聚義堂眾多兄弟來給春香姐捧場。記得他剛剛接任聚義堂掌門后,第一次以聚義堂老大的身份來西子宮詞,遠遠地在院門處激動大喊“春香姐!”,春香倚着的柵欄鬆動,在眾人的恐慌中,丁春香穩穩地落在余白杭懷裏。
余白杭見到春香心裏喜悅,又橫抱着春香姐轉了好幾圈。從那以後,聚義堂上下,不對,是幾乎全杭州百姓都知道了“丁春香是余白杭的未婚妻”。
可余白杭只當春香是他的好姐姐。丁春香聽了笑笑,好吧,反正她也無意中人,也樂得給余白杭打掩護,她知道余白杭也需要和自己的這樣一層假關係。而余白杭能有現在的生活,可比自己要艱難得多。
旁人不知情,但在木蘭館裏,余白杭卻可以自在地和春香說說悄悄話。
“春香啊,丁班主都走了多少年了,你的心思也不必這麼擰。”
丁春香心裏確實憋個勁兒,自父親急病去后,她就再沒心思唱戲了。從前對戲文的熱愛和鑽研,現在也只不過是個本事,是個活計。後來余白杭進入聚義堂,也總受排擠受欺負,他是那裏年紀最小,身體最弱的一個小弟,最開始連收保護費都不敢開口。但他還是頑強成長,哪怕一次次從頭再來也絲毫不畏懼。
丁春香也受了鼓舞,還是要好好生活,可她在戲樓里真正展現實力了,又遭人嫉妒了,有一次還差點被啞壞嗓子,她這剛唱上主角兒沒幾天,就又消極了。
《紫釵記》要開演了,從這裏都隱約聽得見觀眾湧入劇場。催場的催伶人們上後台了,可春香的戲要到第三折才上場,不急着催。
聽見這些鶯鶯燕燕們走出去,余白杭又想起一事。
“你看看人家,那藝名都叫什麼玉簟秋、金聲雀、水芙蓉、清音娘子,你倒好,叫個臨江仙,那也確實不怨觀眾不愛點你的戲呀...大家都愛看溫柔的,愛笑的女孩子唱戲,你倒好,冷月一輪,臨江仙,我的天哪,你叫個鷓鴣天都比這個有人情味兒啊。”
丁春香重重把脂粉盒蓋上,“我願意,我就愛叫這個,不湊她們那熱鬧。她們名字好聽,你聽她們唱去呀!”
余白杭緊忙繞到她身後,搖搖春香的衣袖,“沒有沒有,我就隨便說說,我哪懂行啊,我只聽你唱的,別人那名字花哨是因為她們人俗。”
春香回頭瞪了余白杭一眼,余白杭繼續說,“她們就是最近紅兩天,你是不願意紅而已。那個叫什麼玉簟秋的,本名叫什麼紅,她是真沒天賦,我都聽出來了,還愛哭,在台上哭。我最受不了這樣的,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人喜歡。”
春香眼睛向下一瞟,“李紅。”
這個玉簟秋啊,丁春香看得真真的,本事沒什麼,但確實夠拼的,小地方來到杭州,莽着勁兒就是要紅。剛來西子宮詞的時候,唱得簡直是嘔啞嘲哳,後來和戲樓里的編劇互相看上了。一個寫戲本的落魄書生,長得挺好看的,但太窮了,戲樓的女孩子看不上的。李紅也有幾分艷俗姿色,而且年紀小,特愛跑去向書生問問題(賣萌拿下第一任男友),哪個男人經得住?李紅的藝名“玉簟秋”就是她給起的。
結局嘛,也不必說了,這書生用全心全意做了李紅的墊腳石,李紅漸漸有名氣了,認識富商了,書生一氣之下連飯碗都不要了。這事兒就戲樓里的女孩子知道,所以李紅怕這段情被傳到外面去,被那些為她一擲千金的富少們知道,於是對知情的女孩子們一個個暗地搞小動作,上次春香摔下來的柵欄就是她弄鬆的。
但丁春香沒告訴余白杭,不然余白杭准要說,“連我的女人都敢動,看老子怎麼收拾她!”
丁春香只是想看看,李紅這場鬧劇要如何演變,所以近期都稱病,實在推不了的戲,就把自己換成小角色,躲那李紅越遠越好。
高高掛起,就遠遠看着她在台上唱着,可這戲外的人生,才更精彩呢。
催場的來叫春香姐了,春香對余白杭說,“該我上場了,你也別在這兒待了,先去戲台那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