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藍尉打開木匣,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事已辦妥。他一看見這句話就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微微閉了閉眼睛。不可否認,從內心深處,他知道弗洛只要親口答應,就一定會去辦,從來如此。但能這麼快就有結果,還是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難道以前真是自己誤會了皇太子?弗洛和希爾、范吉斯的窮奢極侈畢竟還是有所不同。
不管怎樣,莫頓這個非常重要的人證已經站在他們這邊,這對藍廷翻案十分有利。也許……塵埃落地之後,應該對皇太子表示一下藍氏軍團的感激。藍尉習慣地抿了抿唇,繼續向下看,字條上還有一句:這是送給你的禮物。
藍尉心中一跳,這才發現木匣里還有一樣東西,用深紫色天鵝絨的布袋收着。他放下字條,把布袋拿起來,沉甸甸的,裏面似乎是個小擺件。藍尉解開布袋口金黃色的抽繩,慢慢現出一個木雕像。這種木頭極為罕見,散發一種暖黃的色澤,據說全世界只剩下不足十塊而已,藍尉偶然在一次拍賣場上見到過。那時有一塊這樣的木頭拍到了現場的最高價,甚至超過了許多年代久遠的藏品,因此藍尉印象很深刻。
第一眼看上去,令藍尉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小玩意竟是皇太子弗洛的全身雕像,只有一巴掌大小。弗洛面帶微笑,很隨意地站着,一身緊身騎馬裝,手裏提着一根馬鞭,鞭稍搭在另一隻手的手心。
這個擺件的雕工頗為精細,打磨得也很光滑,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弗洛眸中的那抹溫柔和寧定尤其傳神,就好像他本人正站在那裏面對自己一樣。
藍尉本以為弗洛所說的禮物,無非寶劍、槍支,甚至城堡地契,完全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小玩意,倒讓他有些新奇。他把小人像捧起來,對着陽光仔細觀瞧,發現弗洛腳邊的木塊上,刻着三個字:陪着你。
藍尉皺了皺眉頭,實在不太喜歡這種親昵的含情脈脈的口吻。他放下小人像,忽然想起以前弗洛送給他的禮物,至今還扔在儲藏室里落灰塵,根本沒有打開過。
他猶豫一下,還是叫來管家:“麻煩你把皇太子前幾次賜予我的那幾個木匣一起拿過來。”
一共是四個,管家收藏得非常妥當,系盒子的緞帶上,還插着標註時間的標籤,外面包裝用的木匣子和藍尉現在手裏這個一模一樣。
藍尉隨便拿起一個,解開緞帶,打開看時,居然也是一個小人像,但雕工明顯比最先看到那個粗糙很多。藍尉有點疑惑,索性把那幾個盒子全打開,於是桌子上突然冒出來一溜小人,全是弗洛手持馬鞭的全身像,個個溫柔地看着藍尉,唇邊噙着親切的微笑。
藍尉把這幾個小玩意按時間順序排好,區別一下子呈現出來。最右邊這個明顯最精美,越往左越難看,最左邊那個只能勉強看出來是個人像,隱約彷彿皇太子。手裏的馬鞭當中還有一小圈白色的痕迹,剛開始藍尉還以為弄髒了,伸出手指輕輕蹭蹭,才發現原來是木膠。想必是弗洛在雕刻的時候,一不小心把細細的馬鞭刻斷了,一時之間毫無辦法,只能用膠水沾起來。
第二個稍微好一些,衣服輪廓出來了,五官雕刻得細膩很多,但底座那三個字旁邊有一小處暗紅色的痕迹。那是血,滲到了木頭紋理中,想擦也擦不掉,在一片暖黃之中格外顯現。
這五個小人站成一排,從粗糙糟糕到形象逼真。藍尉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就好像見到弗洛笨手笨腳嘆氣懊惱的樣子——原來一向沉穩篤定的皇太子也有那種時候——再到手指輕握刀功嫻熟。這幾個小人,不知曾經被他摩挲過多少遍。
五個小人,五年。
藍尉的心中突然被什麼漲滿了,一點點疑惑、一點點驚奇、一點點欣喜、一點點好笑、一點點感動、一點點不知所措,最後全化成溫暖,充斥在胸口。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再沒有人送給他這樣的禮物。里恩夫人嚴厲而剛毅,對自己的兒子尚且極少溫存,而藍廷一心只想成功立業,根本不在乎這些。
藍尉一直以為,自己也是不在乎的……
他把小人像一個一個放回匣子裏,蓋好。可想了想,又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在臨窗的書桌上。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灑入,照得眼前一片明媚。大木蘭樹斑駁的影子在窗前搖曳,一些乳白色的花朵隨風飄落。
原來,自己又到生日了。
藍廷跟着其他囚犯一起,慢吞吞地從卡車上走下來,下意識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陽光。他已經太久沒有見到陽光,久到都有些不適應,他覺得渾身上下從裏到外散發一種發霉的味道,像長了草。
幸好今天還能出來放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們是來做苦工的,這個監獄的犯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押出來做苦工,雖然很累,但犯人們都很期待,因為和監獄相比,這算有點自由了。
自從上次在飯廳暴亂之後,沒有人再難為藍廷。他被獨自關在一個小號里,供水供飯療傷上藥還算正常,只是沒有人跟他說話。其他犯人見不到,獄卒也像躲着瘟疫一樣躲着他,好像離得稍微近點都會被他玷污一樣,甚至以來看守他為恥。
剛開始藍廷還會憤怒、還會委屈,漸漸地也麻木了。當所有人都認為你是罪犯的時候,你自己都會產生很奇怪的聯想,是不是當初真的做錯了?是不是完全不應該在《投降書》上簽字?勞特的獰笑和多維被槍擊中倒下的瞬間,一遍一遍在眼前回放,清晰得一同昨日,甚至因為無數次的回想,一些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的細枝末節也慢慢浮現出來。他幾乎能看到多維古怪的笑容,看到蓋爾因為恐怖而緊張的眼神,看到其他戰友驚慌失措的臉。
這到底是自己的罪過,還是敵人的罪過?
藍廷抬頭望望眼前巍峨而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築,感到後面看守用警棍戳他:“快點快點,磨磨蹭蹭幹什麼?”
他們來鋪這個建築圍牆外草坪間的石子路,先鋪一層水泥,再把一顆顆白色的石子碼放在上面。他們從早上干到中午,弓着腰或者蹲在路邊,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毒辣的太陽明晃晃照在頭頂,後背都像要烤熟了。看守們早就不耐煩,躲到樹蔭底下,其他犯人三三兩兩偷懶,偶爾悄悄交談幾句,看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藍廷,就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鋪鵝卵石,稍微慢一點立刻有人踢兩腳:“快點,沒吃飯哪你!”
汗水遞到地上,衣服潮乎乎地,藍廷被太陽照得頭昏眼花,眼前只剩下一顆顆白色的石頭,機械地揀起、鋪上,再撿起、再鋪上,像個沒有神經的木偶。因此,他也就沒有看見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行使到大門前;沒有看見莫頓和希爾從車上走下來;沒有看到所有看守不約而同起身站好;沒有看到莫頓無意中瞥見自己時,眼裏閃過的光;沒有看到希爾摸着下巴,意味深長的微笑。
直到藍廷的視線里,除了無邊無際的白色,突然出現一個人的雙腳,他才聽到頭頂上傳來的莫頓譏諷的冷笑:“這不是藍廷上尉么?怎麼回國還沒得到自由?像條狗一樣跪在這裏給我鋪路。”他因為林賽的原因格外痛恨霍維斯,把滿腔惡毒的怨氣全發泄在藍廷身上。
藍廷猛地仰頭,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儘管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被陽光照射的一片模糊的黑影,但他還是立即認出了這個人,失聲道:“莫頓!”他一下子站起來,怒視着對方,“你這個人渣!”
還沒等他有所舉動,早被人扭住了胳膊。希爾懶懶洋洋走過來:“你幹什麼?敢襲擊親王閣下?”
“什麼親王!”藍廷怒不可遏,“他是兇手!是殺害多維的兇手,是他和勞特設下詭計,槍殺戰俘!他才是罪犯,是罪犯!他該死!”藍廷瘋狂地嘶喊。
看守狠狠給了藍廷一棍子,打得他彎下腰拚命地咳嗽。
希爾輕蔑地說:“你胡說八道什麼?這位是輝軒國莫頓親王,我國的貴賓,你瘋了嗎?”
藍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沒有辦法想像,一個曾經nue待戰友、屠殺戰友、迫使自己簽署《投降書》從而落到如此地步的人,怎麼就成了貴賓?而自己,為國家出生入死,在監獄中不屈不撓,卻要被國人唾棄謾罵。到底什麼叫是非,什麼是黑白,善與惡真的就涇渭分明嗎?
藍廷腦子裏混沌難辨,所有的事實紛擾騷亂混雜在一起,一時之間竟然木立在那裏,神情茫然。
希爾不耐煩地擺擺手:“把他帶下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他轉頭對莫頓客氣地說道,“親王閣下,讓您見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莫頓冷漠地瞅一眼藍廷,在奴僕的簇擁下走進輝軒國領事館。
“貴國風格真是富麗堂皇,美崙美奐。”希爾一邊觀賞一邊嘖嘖讚歎,隨着莫頓信步而行。
“希爾家族的府邸也不遑多讓,上次得蒙邀請,參加盛大的慶功酒會,至今印象尤深。”莫頓說著官場上的應酬話,聲音平靜刻板,不像是稱讚,倒像是背誦。
“哎,親王閣□份高貴,見識廣博,我等蓬蓽薄酒,以博一笑而已。”希爾心裏有事,嘴裏客套着,卻裝作四處打量而搜尋自己的目標。
果然,他們剛剛轉了個彎,就見五六個身着白袍的人,站在石子路邊,一個女管家模樣的夫人正板著臉說些什麼。那幾個人跪下,又站起來,再次跪下。
“這些是……”希爾問道。
“他們是新來的奴隸,需要學學規矩。”莫頓淡淡地說。
“哦。”希爾看過林賽的照片,他裝作很好奇的樣子觀察着那幾個奴隸,果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容,心裏一笑,裝作疑惑地說:“哎,那人看上去很面熟啊,好像……好像是在哪裏見到過。”
莫頓心中一動,他飛快地掃了希爾一眼,對這人今天來訪的目的警惕起來,但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嗯,他叫林賽,是皇太子送給我的奴隸。”
“啊——林賽……”希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喃喃地道:“難怪……難怪……”
“什麼?”莫頓問。
希爾愣了一下,隨即打起哈哈:“沒什麼沒什麼,原來是皇太子送的,我是說難怪我眼熟。”
“哦?希爾將軍見過他?”
“啊……算是。”希爾脫口而出,“我在皇太子那裏見過,他以前是殿下的侍從,想必是殿下怕這邊人少,服侍你不夠周到。”他似乎非常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討論下去,走到旁邊懸挂的金絲鳥籠,問道:“這是什麼鳥?長得很漂亮啊。”
如果希爾對林賽刨根問底,甚至說出弗洛用林賽作出的交易,莫頓都不會覺得奇怪,只會更加小心應對。但希爾恰恰表現出是在逃避這個話題,這就不能不令莫頓疑竇叢生。
他慢慢地答道:“它叫金山珍珠。”
兩人又隨意交談幾句,希爾沒有再提起林賽,甚至看都沒有看過去一眼。
等吃罷了下午茶,希爾起身告辭,莫頓沒有送出去。
希爾邊走邊和隨從交談,拿出手帕擦手,恰恰經過林賽的身邊時,手帕掉落下來。林賽撿起來低頭雙手奉給希爾,一舉一動和輝軒國最平常的奴隸一樣,但莫頓的瞳孔卻縮了一下,臉色驟然變得陰沉。
希爾到底知不知道林賽以前是個間諜,他知不知道林賽在普曼國時的任務,知不知道林賽和自己的關係?莫頓突然對皇太子把林賽送過來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弗洛真的只是為了和自己做交易,使他出庭作證,給藍廷翻案,還是要利用他對林賽的感情,繼續把林賽安cha
在他身邊,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剛剛林賽給希爾撿起手帕的一剎那,兩人有沒有傳遞一些秘密的信息?
莫頓慢慢攥緊了拳頭,目不轉睛地盯住林賽。那人正走到一個侍衛的身邊,將手裏的托盤舉過頭頂跪下,那個侍衛卻一把掀翻托盤,甩手打了林賽一個耳光——這是TJ奴隸必須的方式,要求奴隸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順從,絕對不許反抗,甚至心存怨懟。
莫頓眯起眼睛,林賽……林賽……
希爾心滿意足地登上馬車,“不能把話說得過於直白,心知肚明就可以了”,皇太子這句話說得真有道理,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只需一個動作,就可以勾起莫頓對林賽的懷疑,從而對皇太子的真實目的產生疑惑。只要讓他覺得皇太子派林賽過來,根本不是為了藍廷,而是繼續當間諜,他就會一怒之下不再理會藍廷的案子,甚至在法庭上作偽證。當然,這還需要進一步設計,不過最重要的,是莫頓對林賽不信任。在這種情況下,林賽無論做什麼,莫頓都會認為他是別有用心,都會感到痛苦和侮ru,所欠缺的,只是時間而已。
希爾的馬車剛回到府中,副官便迎了上來,急切地對希爾說道:“將軍,我剛收到兩個好消息。”
“急什麼。”希爾懶洋洋地坐到沙發里,端過侍衛官端來的冰水一飲而盡。他扯下脖子上的領帶,解開兩個扣子,舒服地嘆息一聲。無論有多久,他總是不能適應這身軍裝,太古板了。
“將軍。”副官穩住氣息,還是帶了幾分雀躍,“聽說輝軒國二皇子就要前來我國進行正式訪問,順便帶走他們的三皇子。將軍,莫頓親王就要走了。他一回國,就根本不會再理會一個別國小小士兵的案子,這對我們很有利。”
希爾半閉着眼睛,對這個消息似乎毫不意外,微微點點頭:“另一個呢?”
“狙擊手已經在路上安排好,只要藍廷反抗,從囚車裏逃出來,立刻狙殺。”
希爾斜睨着副官:“你確定藍廷會試圖在中途逃脫?”
“當然。”副官篤定地一笑,“無論哪個男人,被其他人壓住在車裏強X,都會反抗的,更何況他是性格剛烈的藍廷。”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