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狗子,你身上可傷着了?”陶清觴一改前色,慈眉善目地詢問,蘇暘知他是試探自己的武功基礎,並非心存惡意,故而悄悄地拭去嘴角的血笑道:“沒有,師父您也說了我骨骼清奇,是塊練武的好材料,我怎麼可能這樣輕易就傷了呢?”
陶清觴側耳聽着,分明覺得他內氣不足,似有傷勢,但他如此回答,必定是不想讓自己擔心與難堪,蘇暘這小子雖然傻裏傻氣的,但其實他是一個體貼敦厚的老實人。
沈珺見他明明受了傷,卻不向陶清觴言明,甚是莫名其妙,於是出口道:“師父,你別聽他亂說,他就是強裝沒事,怕你嘲笑他罷了,其實啊,他真的……”
蘇暘竟然生了膽,伸手去揪了沈珺的肩頭,沈珺哎呦的叫出聲來,立馬回頭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陶清觴與蘇暘都是吃了一驚,沈珺這一巴掌打得疾快,蘇暘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就已顯出了微紅的手掌印,沈珺驚呼,但隨即又像個沒事人一樣,撇過頭去吹着口哨,蘇暘氣急敗壞,又奈她不何,只得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狠狠地跺着腳,向陶清觴告狀:“師父,你瞧瞧她,她要是再這樣蠻橫無理下去,這一輩子都沒人敢娶她,她就等着孤獨終老罷!”
沈珺一聽,瞪大了雙眼,揮掌而去,這次蘇暘卻縱身而躲,躲開她來勢洶洶的一掌。沈珺咬牙切齒道:“有沒有人娶我,關你屁事。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就你那個樣,哪家的姑娘會瞧得上你。”
“我蘇暘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在頤和客棧當跑堂之時,不知有多少姑娘排着隊來瞧我呢。”
沈珺捧腹大笑,奚落道:“人家去瞧你?哎喲,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人家就是想瞧瞧你那可笑的模樣。”
“我哪裏就可笑了,你休要污衊人。”蘇暘急了眼,哭腔聲道。沈珺冷哼一聲,道:“就是污衊你又怎樣,你能奈我何?”
蘇暘自是氣惱不已,他生性老實,不懂得與人辯駁,此時一急,竟然半句話都說不來了,只得可憐兮兮地望着陶清觴。陶清觴聽沈珺如此“欺壓”於他,趕緊出口解圍道:“好了,你們兩個冤家。如今你們都是為師的徒弟,往後要是再這樣鬥嘴,怎麼互幫互愛啊,一人少說一句,跟着師父習武去吧。”
沈珺蘇暘喜出望外,嘴也不拌了,一人一邊跟在陶清觴左右,摟着陶清觴的臂膀,像兩個討奶吃的嬰孩正嗷嗷待哺呢。陶清觴無奈地搖頭,兩手一攤道:“我這是收了兩個怎樣的徒弟啊!”
沈珺伸了伸舌頭,一臉無辜相。蘇暘一心只在學武上,不斷問道:“師父,我們現在要學什麼武功啊?是先學招數還是先學心法?學拳掌還是刀劍?”
陶清觴搖頭道:“都不是,習武之人最先要學的便是基礎功夫,只有基礎功夫學好了,才能去學其他的功夫。急於求成只會適得其反,二狗子,你忘了為師剛才所說的么?為師的武功講究瀟洒靈逸,倘若你一直這樣滿心復仇,那麼你的武功便永不會有所長進,你可明白?”
“明白。”蘇暘低着頭,自從離開益州,他的怨念與仇念便是與日俱增,每每想到郭小米在自己眼前喋血,自己卻躲在柜子裏不敢出來,他就迴腸百轉,含疚萬分。未免生了心魔,此時聽得陶清觴說其中的利害之處,自知不可再受復仇之心魔所鉗制,否則不說武功練不成,自己還會因此而沉淪。
陶清觴將他們帶到籬笆院裏,吩咐蘇暘挖了幾個淺坑,又叫沈珺上山伐了幾根碗口大的樹榦,簡易地做了十來個木樁,並讓他們二人站樁一個時辰,蘇暘沈珺二人總是不能堅持,雙腿發抖,臉色劇白,搖搖欲墜。此時陶清觴便會大加呵斥,罵道:“十年功七年樁,地基不穩,高塔必毀。你們要是還想學為師的精妙武功,就給我站好了,否則趁早收拾包袱滾蛋,別在這兒白白浪費時間!站好,誰要敢摔下來,哪只腿落了地,我就打斷哪條腿,聽見了么!”
“聽見了!”應答之聲響徹雲霄,蘇暘二人再不敢鬆懈一分,兩耳放平,雙肩同高,立身中正站如挺立松柏,虛領頂勁沉肩墜肘,含胸而拔背,松臀而斂腰。氣沉丹田,周身微卸力,似松非松,將展未展。眼睛堅定地平視前方,汗流而眼不眨。正所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來者不拒,去者不留。”蘇沈二人這樣一站樁,竟然將所有雜念都拋之九霄雲外,一心一念之間為把樁站好。站樁時間逐日增加,蘇沈二人下盤紮根之力已比初來時要好上不知多少倍,當然光是靜站樁是全然不夠的,陶清觴有時會趁他們聚精會神站樁之時,前去偷擊,陶清觴翻身而卷,懸在他們頭頂之上,伸手一抱,摟住他們的脖子,猶似拔蘿蔔之態,蘇沈二人就要被他拔走一般,陶清觴大喝道:“又忘了么?站樁下盤對爭的要領是什麼!”
“開臀提胯,斂陰吊襠,前蹬后踩,襠胯圓張,起不敢起,坐不敢坐,進不敢進,退不敢退。”蘇暘上下牙齒相擊,直在腦中嗡嗡作響。陶清觴道:“你說的一字不差,可為何就不懂得運用於實際呢?命門后撐,跨跟內縮,沉墜全力,聚力下盤。讓我看看你會不會被我拔走!”
陶清觴手上一運勁,蘇暘脖子就嘎嘣微響,身子晃晃擺擺,好似狂風中細小的樹木。突然狂風暴雨交加,那小樹再不能抵抗,便被捲入了旋風之中,在旋風中迴轉幾十圈,直轉得眼花繚亂,不辨事物,周身一陣酸脹,便倒在木樁旁。陶清觴怒氣騰騰,撿起一根手指大小的木棍毫不留情地就向他身上抽去,蘇暘蜷着身子忍受着疼痛,站着樁的沈珺再看不下去,舍樁而跳,擋在蘇暘身前向陶清觴求情道:“師父,我們會好好站樁的,您就再讓他試一次罷。”
陶清觴也覺自己手下未免過力了些,連忙將木棍扔在一旁,指着蘇暘鼻尖道:“二狗子,為師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站樁也都站了好幾個月了,沒有理由被我連根拔起的,再試一次!”
“是,師父!”蘇暘上齒咬着下唇,乖乖地站上木樁,雙腳開步同肩寬,身子一沉兩膝屈,兩臂抬而成橢圓,兩臀如坐,身子似立。蘇暘調整呼吸心神,目視前方,陶清觴大喊一聲:“看我一招!”說時,已作倒拔垂楊柳之勢,蘇暘穩紮沉墜之勢,對其進攻毫不在意。陶清觴摟住他的脖子向上一提,卻是怎麼都提不起來了。
“不錯,繼續保持。”陶清觴讚揚道。
見他們站樁已有成效,陶清觴便安排他們到沼澤旁道:“這個沼澤是個極好的天然練功台,你們站樁的功夫已經大大進步,不過你們要是想更上一層樓,便在這沼澤之上扎馬步。沼澤濕而軟,渾然不像平地平而硬。但正是因此,用來扎馬步是再好不過了,扎馬步本是聚力下盤,容易陷入其中,但你們若能摒棄雜念,馬步之力持平,那麼哪怕是沼澤你們也能如履平地。”
蘇暘與沈珺面露難色,但又知師父的建議極好不過,便要迎難而上。二人輕步踏上沼澤,未及沼澤中央,他們便已身陷下去,陶清觴道:“雙腳之力向上,雙臂之力向下,聚在丹田,作相爭相抗之勢,那麼便可四肢卸力,踏步如飛。”
蘇沈二人依言而行,果真舉步如飛,輕輕幾步就到了沼澤中心,雙膝微屈,紮緊馬步,雙腿之力持平,化萬念為一念,心境純凈,恍如隔世。竟不覺在沼澤之上扎馬步,蘇暘與沈珺這一紮,便紮上了四、五個時辰。陶清觴頷首微笑,二子聰穎可教。
除了監督他們練武時嚴辭厲色些,閑時陶清觴都是和顏悅色的,他總愛與蘇暘與沈珺在夏夜裏躺在清新綠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他眼中無星,可心中有星。清風送爽,螢火蟲蹁躚在狗尾草叢中,知了在密樹上鳴叫,嘈雜一片,卻能解人煩憂。綠玉小池中開了滿池的紅蓮花,陶清觴總流連於池邊,搬來一張檀木椅,抱着琵琶半遮面彈起那一曲解憂釋煩的《清心謠》。蘇暘與沈珺總聽師父彈着這首曲子,卻不知出自何處,亦不知是何人所作,不免生了好奇之心,待他曲終收撥,再上前一問究竟。
蘇暘問道:“師父,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麼?”
“《清心謠》,這是你師公在凈明青華宮作的一首琵琶曲。”陶清觴將琵琶抱在懷裏,撫摸着,臉上頓時流露出思慕之情。蘇暘與沈珺從未聽他說過師公的事,如今他一說師公是凈明青華宮之人,未免吃了一驚:師父竟然師承妙真道,便曾是道士。既是道士,何以師父會對大師兄沈逍鶴出家為道士一事耿耿於懷,甚至是大發雷霆呢?二人趕忙問詢道:“師父,你同我們說說師公之事吧。”
陶清觴沉吟半晌,心想:我既已收了他們為徒,有些事也不好再做隱瞞。於是便道:“我師父是玄妙無上正真道,碧虛子真靖大師的七弟子,江湖人稱十面琵琶紅蓮手的玉玲瓏。師父只大了我五歲,可她拜師得早,等到我上了嶧山之時,師祖便吩咐讓我拜她為師。師父雖為女輩,但巾幗不讓鬚眉。琴棋書畫、奇門遁甲、六爻術數、占卜行卦樣樣精通,幾近到了無所不能的境界。師父最喜彈琵琶,她所彈琵琶聲既可悅耳,也可傷人。真正用於打鬥之時,恍若十面埋伏,讓敵人亂了陣腳,只能引頸受戮。師父也喜賞蓮,她在凈明青華宮后的一方碧池中種了許多紅蓮,每至夏日,紅蓮競相開放,遠遠望去恰似一片彤雲。師父閑時總喜愛抱着琵琶在蓮邊彈曲,我就在一旁聽她彈曲。師父飽閱琴譜,作出了這一首《清心謠》,並將這琵琶曲譜教給了我和其他的師兄弟師姐妹們。在青華宮的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我可以跟在師父身邊。”說著,陶清觴已然沉浸於從前的快樂時光中,臉溢歡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