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劫數
長安城中的秋府西苑,秋凈遠在屋裏已經呆了一整天,就算天色暗淡下來也不點燈。大薊急的在門外來回踱步,也不敢推門進屋。
大薊咬着拇指想着,這種情況已經出現好幾次了,每隔一段時間,三郎君就跟中了邪一樣怪模怪樣的,有時候突然就不知道去哪了,有時候則是把自己管在屋裏不吃不喝,不管是誰都不放進去。
大薊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站在門口,小聲對屋內喚道:“三…三郎君,您餓了嗎?小的給您弄點吃的去吧?”
屋內長久的沉寂過後,秋凈遠的聲音猶如烏鴉被掐住了脖子,沙啞難聽。“……不必。”
大薊咽了咽口水,開口還想說點什麼,可雙腿下意識地顫抖讓他禁了聲。他思索片刻,轉身出了西苑。
“郎主,西苑的大薊求見。”管家福來俯身說道。
正在看書的秋楓不解的抬起頭,與同樣困惑的秋李氏對視一眼,便道:“讓他進來吧。”
大薊戰戰兢兢的進了屋,先是周全的施了禮,才清了清嗓子說道:“郎主,小的…小的總覺得三郎君不對勁,小的想…要不要請個…請個大師來看看?”
秋楓蹙了蹙眉,沉吟片刻才道:“所謂大師我也請過幾個,都說並無異常。依我看,要麼就是凈遠自己的性子變了,要麼就是那些大師都是唬人的,根本沒有能耐。”
大薊抿抿唇,小心翼翼的說道:“要不要再請幾個更出名的大師?”
秋楓淡淡道:“大薊,你說話為何如此膽戰心驚,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大薊一抖,糾結着到底要不要說。
秋楓神色一凜,正色道:“怎麼?都到這份上了還不肯說?”
秋楓本就是朝廷大員,氣質自然不同於常人,再加上平日裏整天都是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讓周遭的人都很是懼怕,此刻冷起臉來便更加恐怖了幾分,連秋李氏都放下了手中的刺繡,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
大薊一見此情此景嚇得魂不附體,站都站不穩直接哆嗦着跪到了地上。“郎主饒命,郎主饒命啊!”
秋楓有些無語,抬眼看了看緊張兮兮的秋李氏,無奈的抬手揉了揉眉心。看來平日裏威信太過旺盛,板起臉來連自己的妻子都這樣懼怕了。
秋楓的沉默讓一隻不敢抬頭的大薊更加懼怕,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數月前…哦哦,就是皎月女郎還沒有離開長安之前的一段時間,有天夜裏小的值夜,聽到三郎君夜裏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小的以為三郎君夢魘了,便起身過去,合計着給郎君掖掖被子啥的,誰成想看到三郎君站在窗前,他對面有個黑影。小的還沒看清,那黑影便嗖的一下衝到三郎君身上就消失了。小的嚇了一跳,一愣神兒的功夫就趕緊跑過去,便見到三郎君的臉黑黑的……一臉…一臉……”
“一臉什麼?”秋楓整個身子都向前傾了傾,眉頭深蹙。
大薊咽了口口水,才道:“一臉…死氣,雙眼漆黑無白,嘴唇紅紅的,不對,是血紅血紅的!小的以為自己眼花,便使勁揉了揉眼睛,等胳膊放下來,便見到三郎君一如往常一般,說自己渴了,喝了口茶水便又倒頭睡去了。當時小的一直以為那是小的自己眼花,看錯了。可是如今想來,三郎君偶有異常,可不就是那之後就漸漸有了的嗎?”
秋楓的拳頭緊了緊,試探的問道:“那…那初一……初一的死,你覺得與凈遠有何關聯?”
“初一小郎君?”大薊的神情有些怔忡,反映了一瞬才眨着眼睛思索起來。“小郎君走的那天,小的雖然未曾時刻跟隨着三郎君,可也沒見三郎君離開過啊。他些日子香月堂有幾單大生意,三郎君都是吃住在香月堂的…”大薊想到這,突然一拍大腿,驚道:“郎主,小郎君去了之後,三郎君的右手有傷!”
“什麼傷?”秋楓和秋李氏異口同聲的問道。
大薊蹙着眉想了想,“小的沒太看清,三郎君不讓小的近身伺候很久了。那傷口密密麻麻的很是恐怖,小的只看到一眼,卻沒見過那種傷口。那傷口不像是被什麼利器所傷……”
“那是什麼傷口?”秋楓追問。
大薊咬着嘴唇使勁回想,把腦子搜颳了好幾遍也沒想出詞彙來形容那種傷口,不由得伸出手比劃起來。“就是…就是…哎呀小的嘴笨,不知道怎麼形容……”想到這,他突然打開雙手說道:“哦對,就像是炸開了之後留下的口子!”
秋楓不解,“什麼叫炸開了?”那是一種什麼傷口?
“就…就像是膨脹了,撐出來的傷口!對,撐裂了的那種,皮膚還黑黑的!”大薊總算是想出了形容詞,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可秋楓和秋李氏就想不通了,受了什麼傷才會讓傷口成裂開的樣子?
半晌,秋楓才對門外喚道:“福來。”
福來聞聲走了進來,“郎主喚我?”
秋楓點點頭,問道:“大薊的工錢如何算的?”
福來雖然有些不解,卻也不多問,老實回答道:“回姥爺的話,除了大郎君,其餘郎君女郎屋裏的丫鬟小廝都與姨娘院裏的下人工錢一致。”
秋楓嗯了一聲,看了一眼大薊。
大薊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情,郎主要將自己趕出府去,嚇得臉都白了。剛想開口求饒,便聽秋楓繼續道:“你伺候三郎君辛苦,這個月開始給你漲工錢,就跟大郎君屋裏的小廝一樣吧。”
大薊白着臉緩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嚇了一身的虛汗。“謝郎主大恩,謝郎主大恩!”
“回去不必多言,只做好你的分內事,有何異常再來與我稟報。”秋楓囑咐道。
大薊連連答應着,“是,小的記住了!”
“下去吧。”秋楓揮了揮手,大薊便連忙感恩戴德的出了屋。
福來隨即去賬房囑咐去了,屋內只剩下秋楓夫婦二人沉默着。
不知過了多久,秋李氏率先開口道:“夫君,你覺得..初一是……”
秋楓嘆了口氣,揉着眉心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與其說不知道,是不想承認自己的想法吧……”
秋李氏面色沉重的走到秋楓身後,雙手溫柔的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揉着。“郎主,別難過。”
秋楓握住她的手,半晌嘆道:“還說我呢,你瞧瞧你一臉的淚。”
秋李氏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哽咽道:“我就是心疼那孩子,還那麼小,剛滿周歲。白白軟軟的,又安靜又懂事…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看顧不周…那娘為了生下他,捨棄了自己的命,我卻沒能照看好,讓他早早離去......”
秋楓握着她的手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安慰道:“不是你的錯,那孩子的死,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孩子這是去找他娘母子團聚,你無需自責。對了,姜氏最近怎麼樣了?”
秋李氏垂頭嘆了口氣,“自從昭儀走了之後,姜氏的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如今初一又出了事,我聽黃鶯說,已經好幾日沒下地了。”
秋楓也一聲長嘆,“其實我一直懷疑靜玥的身體其實跟她有關,可她心思深沉,又有那麼一個叔父在,我一直查不出端倪。本想着總要查出真相來好好處置,可如今她這幅樣子,唉...再換個大夫給看看吧。”
秋李氏點頭,“是,我明日就吩咐下去,換個更好的大夫來。那夫君...剛才大薊說的事兒......”
秋楓沉吟片刻,“如今我愈發覺得,初一的死不是人力所為。”
秋李氏不自覺的抖了抖,後背的汗毛都豎立起來。“那…郎主的意思是…會不會對靜玥他倆不利?”
秋楓神色有些沉重,“我也不知道,待我再去問問哪裏有可靠的大師,來給看看。”這個時候要是白鶴道長在就好了。
“郎主,郎主!大郎君來信了!”正說著,福來去而復返,手裏拿着信件,肥胖的中年人此時跑的輕盈飛快,臉上的肉都在輕快地抖動着。
秋楓和秋李氏剛剛沉重的心情突然間便好了許多,連忙讓福來將信送進屋,迫不及待的拆開看。
秋楓將信快速看完,便遞給了滿臉期待的秋李氏。待秋李氏看完了信,高興地返回第一頁又看了一遍。
秋李氏高興地眼睛發亮,連連道:“要回來了,孩子們要回來了!”
秋楓也一掃剛才的沉悶,神色輕鬆了許多。“是啊,雖然巴州距離長安路途遙遠,可說快也快,該準備起來了。”
秋李氏忙點頭稱是,“我這就命人將別院好好收拾一番,再準備好吃食…”
“這會兒就準備吃食未免太早了些。”秋楓失笑。
秋李氏頓了頓,點頭道:“那…那就多給他們做幾身新衣裳,一路勞頓,被褥也要做新的,新的鬆軟些,也能讓他們回來好好歇上一歇。還有,郎主,我想再添一兩個江南的廚子,做小點的,皎月那孩子就愛吃那些零嘴子,多做些給她吃。”
秋楓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你看着辦吧,我此刻出去一趟。”
“去哪裏?”秋李氏問道。
秋楓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裳就朝外走。“去禪山寺,去看看主持雲遊回來了沒有,本想等明日再去的,還是立刻去一趟吧。”
秋李氏眉頭輕蹙,看着丈夫離去的背影有些擔憂。家裏的煩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秋楓一路跋涉來到禪山寺,剛到寺廟門前,便看見寺門口一個小和尚立在那,好似已經等了許久。
他遙遙見到秋楓上山,立刻迎了上去。“施主可是從長安城中而來?”
秋楓一愣,隨機點頭。
“主持已經在寺內等候,小僧這就引施主進寺。”說罷便轉身帶路。
秋楓不由得對那位主持有些佩服,真是得道高人,居然知道自己會來。
寺廟的正殿之中,主持悟厡已經不知敲了多久的木魚,小和尚帶着秋楓進屋他才緩緩停下。
悟厡起身,念了聲佛號。“施主是來尋人的,還是來解惑的?”
秋楓恭敬的回禮,“主持,這兩件都想請主持幫幫忙。”
悟厡慈悲一笑,“一切皆有緣法,世間之事,不是你我可以改變的。”
“敢問主持,我府中好像有...有古怪。”秋楓想到秋凈遠的異常,忍不住想請主持出山。
主持淡淡一笑,重複道:“一切皆有定數,你我無力更改。”
“那我府上的怪事...該如何處置?聽天由命么?”秋楓忍不住問道。
“終有此劫,無解。”
“劫?什麼劫?誰的劫?”秋楓不解。
“施主不必自擾,放寬心便是。”悟厡沒有回答。
秋楓一聽,忍不住有些灰心。“那…我兒的婚事…”
“那位施主的情緣乃是三生註定,前生被突然截斷,若想再續,此生必定要受到磋磨,為來世積福。至於另一位…逝者已逝,就算此刻流連於此,也不過是轉瞬即逝,她…不過是令郎此生的情劫罷了。”
秋楓看着悟厡閉着雙眸,看破塵緣的樣子,心中沉痛。“那…我兒能過得去這劫么?”
悟厡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答道:“紅塵已成苦海,往事終積成哀。”
秋楓心如刀絞,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緊抿着唇一言不發的立在那。
悟厡見狀,微微嘆了口氣,從袖口掏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銅鏡。“施主拿着此物,若是有一天,令郎哀慟不能自已之時,便將此物交予他手。”
“這是?”秋楓小心接過,卻並不知道這是何物。
悟厡也不解釋,只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凈。”
秋楓自是不懂悟厡此刻說出這番佛語是何用意,見他也不願過多解釋,便謝過悟厡,有氣無力的轉身離開。
待秋楓走了一會兒,悟厡才冷冷開口道:“別躲了,出來吧。”
只見寬大的佛像之後,白鶴道人從後面走了出來。
“你交代我的,我已經給了他,說吧,你究竟想要如何?”悟厡問道。
白鶴道人臉上並無往日慣有的笑,只低聲道:“天機不可泄。”
悟厡輕笑一聲,“天機?我看你是要逆天改命吧。”
白鶴道人也跟着笑了笑,“那也要看我的本事了。”
“你說,秋府那個是不是你放的?”悟厡蹙眉。
“不是。”白鶴道人否認。
悟厡輕笑一聲,“若不是你將謝必安設下的結界撕了個口子,那廝能進得去秋家?”
白鶴笑而不語,只挑着眉給了悟厡一記飛眼。
悟厡收起了往日常掛在臉上的慈笑,冷聲道:“我勸你莫要妄動,小心一步錯、步步錯。”說罷轉頭看向窗外,好似在回憶什麼。
“不會了,這次絕對不會了。”白鶴道人順着他的目光遠眺出去,思緒已經跟着回憶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