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純屬蠻橫

鬧鐘響的時候，許願正在做夢。

夢裏的她費力地騎着一輛有橫樑的老式自行車，那破車有年頭了，一把老骨頭咯吱咯吱亂響，似乎隨時會散架。

這不合理。

許願的車技是許盡楠親手教出來的，許盡楠的車技是他爸動手教出來的。

許願的父親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許願的大伯父舉家被趕到內蒙，幾經輾轉最後定居上海，許願的二伯父住在上一輩留下的房子裏，是許家事實上的“家長”、主事的。許盡楠比許願大四歲，是二伯父的獨子。一直以來，二伯父對許願耳提面命的都是“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對許盡楠的教育則圍繞“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展開，採用的方式特別粗暴。許願記得小時候許盡楠每天早上都會挨打，二伯父的理論是：料他今天會闖禍，先打兩巴掌再說。而許盡楠為了這頓打不白挨，只好去闖禍，如此惡性循環，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許盡楠教許願騎車是在夏天，許願自覺地穿了無袖上衣和短褲。她記性好，天再熱二伯父也不允許許盡楠穿短褲，理由是不象個樣子，練車的時候則不許許盡楠穿長褲，怕摔跤時磨破褲子，反正肉身自己會長好的。許盡楠給許願準備了護肘護膝，然後帶到蔣養房的早市，說什麼時候她能從買菜的老頭老太太中全身而退，什麼時候算出師。許願問要是摔了碰到老頭老太太怎麼辦？許盡楠說沒事你有划紋症，小磕碰都腫老高，比慘你肯定贏。如此這般練出的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在夢裏許願卻像在騎三輪車，一直在跑偏，一路向溝渠。

正在和車較勁，周遭景象突然切換成一片核桃林，許願穿行其中，眼前掠過濃得彷彿凝住的深綠色樹葉，空中飄落的卻是大瓣大瓣、粉色的芍藥花瓣，花瓣在風中輕盈地迴旋飛舞，拂過她的臉。許願微眯着眼，揚着臉去接花瓣，吱吱扭扭的自行車也變得輕盈起來，越騎越順手。

毫無預警的，核桃林到了盡頭，橫在前面的是一條馬路，許願剎不住車，直奔馬路中央的交警衝過去。越是想躲開，越像瞄準了似地筆直撞過去，她只好玩命按車鈴。在刺耳的鈴聲中她眼睜睜地撞上交警，狼狽地摔在地上，交警俯下身子看着她，一本正經地說：“這車也太破了，影響市容。”他的臉隱在帽沿形成的陰影里，許願只看到他發亮的眼睛，與此同時四周畫面迅速褪色，許願回首望去，樹林和花瓣轉瞬間枯萎，變成一片混沌的灰色。她的人也忽然變成紙片，被風吹起……

按掉聲嘶力竭的鬧鐘，許願意識到現在不過早上6點，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她恨恨地罵道：“你媽的，他媽的，你他媽的！”

許願是O型血，傳說中天生會遲到的人。不過現實社會可不管你的血管里流着什麼血，既然出來混，就不可能跟老闆說：遲到半小時不算遲到，因為我是O型血！——老闆又不是你媽！

是她媽的話更糟。

許母和女兒交手多年，太了解許願賴床的本事，也早就掌握了讓她起床的訣竅，那就是——像后媽一樣冷酷無情，像后媽一樣心狠手辣。她一聽鬧鐘沒了聲音就開始敲門，接鬧鐘的班繼續催許願起床，恰好聽見許願在罵人，不悅地發出警告：“許願！”

許母只在不高興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地叫許願，平時都是叫小名。許願記憶中只有一次例外，小學五年級開學大掃除的時候有個男生罵了班主任，全班被留堂，熬到班主任消氣，天都黑了，一幫小孩走成蜿蜒的一串，許願聽見路的前方，自己媽媽猶猶豫豫地問別的小孩：“請問看見許願了嗎？”和許願非常不熟的樣子。

當年許母一心想生女孩，可做B超檢查的大夫不知道她的內心活動，所以例行公事、含含糊糊地說：“兩腿之間看不清楚。”許爸只好男、女的名字都備着。若生的是男孩，就要按規矩“姓+譜名+名”來起，許家的譜名是一句詩“人生得意須盡歡”（許家的老祖宗莫非是李白粉絲？），排到這一輩是個“盡”字，許爸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出彩的名字，跟許母抱怨：“只能叫盡孝了！”但如果生的是女孩，那便可以天馬行空亂來了。許爸想到汪精衛的《艷電》之所以叫艷電是以韻目代日，就琢磨着不如生於哪天就以日期命名，預產期是27日，那就叫許沁，生在28日就叫許儉，要是29日出生就叫許艷，30號就是許陷……看來還是生在27號比較好。許願真的在27號出生，但許母一看是個女孩，大喜過望，一錘定音：“願望成真，就叫許願吧！”小名取了諧音，叫小魚。

許母跟許願完全是兩種人，許願稱伊為“純情老太太”，老不是老的意思，是老派的意思。純情老太太最聽不得女孩子講髒話。許願一時忘形說走了嘴，只好嬉皮笑臉地補救：“誤會誤會！我是想起個好玩的事——微軟開發了一套對聯軟件，你出上聯，電腦就能對下聯。有人出了個上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結果電腦給的下聯是：你媽的，他媽的，你他媽的！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她在心裏暗暗道歉：對不起了，微軟。不過這也不算太對不起微軟，那個對聯軟件提供的下聯雖然不是“你媽的，他媽的，你他媽的”，但也挺雷的：風沸騰雨沸騰風雨沸騰——敢情在微軟的世界裏下的是開水。

把許母糊弄過去，手軟腳軟的許願簡直是爬到衛生間的，刷牙的時候N次昏睡過去，洗臉的時候又N+1次醒過來。許願乃是“睡教（覺）”的忠實教徒，當初她選擇當編輯，就是看中這行不用坐班可以睡懶覺。標準的媒體人生物鐘為2點睡，10點醒。而許願則一直遵循着初中生的睡眠標準——每天要睡足9個小時，如果沒睡夠的話，不但會發“被窩瘋”，還很神奇地影響到視力和舌頭。許盡楠每年過年的一大樂事就是寫《許願大年初一起居錄》，專門收錄許願除夕熬夜后說的錯別字和吐槽，比如：

老頭（年）公寓——為什麼只收老頭？

大嫂（火爆）預售——這是什麼買賣？人販子嗎？

真（直）招保安——咦，還有假招的嗎？

鹵煮（素）水草燈？！——北京土著魚嗎？口味這麼重？

丈夫（文末）有菜單——妻子為什麼沒有？

有笑（關）一個夢——啊，有笑有笑。

大地蒼狼（爹娘）？（草書靠猜）

純屬蠻橫（虛構）？（繁體字也靠猜）

果斷（樹）開花！

我是為朝陽區服務的！

不知道，你自己看所在地球（區）的回收條例

……

總之許願的睡眠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若犯她，她必犯神經病。

洗完臉，困還是不打一處來，許願掙扎着看鏡子裏的自己，臉有點兒腫，頭髮亂的很有創意，她的怨氣更盛，這面鏡子昵稱小騙子，通常會將她美化30%，美化完還這麼慘不忍睹，真相得差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