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修改

第3章 [三]修改

鍾徛注視着她,深邃的瞳仁里映出她的倒影,唇角勾出一抹笑,“展若綾,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展若綾緊緊地攥住挎包的帶子,彷彿這樣就可以帶給她力量,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

他竟然還記得她。

跨越了八年的時光,他還記得她。

心裏不知道是感動還是解脫,熱氣再度湧上眼眶。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

展若綾扯起嘴角勉強地向他笑了笑,“是嗎?”

是啊,你當然認不出我了。我們已經八年沒有見面了。

曾經的年少歲月的傷口,這一刻,毫無保留地被放大。

八年的時間,何其漫長。

她禁不住想,如果他依舊是以前那個樣子,或許她就能夠正視他。

可是一見面,才恍然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褪去了少年的那層青澀,平添的則是成熟與穩重。

盼望了這麼久,真正等到這一刻,她卻不知如何面對他了。

林微瀾詫異地睜大眼睛,張嘴想說什麼,但是又隱隱覺得這個時候自己顯得有點多餘,於是,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真的認識啊……這個世界真是神奇。”

她注意到,上司平時線條冷峻的臉部線條此時略微放柔,眼睛裏蕩漾着不同尋常的溫度,不復往日的深沉與不苟言笑。

稀薄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將記憶中那張臉映得愈發清晰。

鍾徛微一揚眉,意味深長地打量着她,黑亮的眸子一眼望不到盡頭,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似乎想說什麼。

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有思索,有探究,更多的,她看不懂。

在這樣的注視下,她沒來由地就開始心虛。

腦子一個靈光,忽然想起那封郵件——她給他寄的最後一封郵件。

不知道他看到那封郵件沒有,只是不想,這麼毫無保留地將心事暴露在他面前。

那時給他寫那封郵件,是覺得他看不到,所以寫得那麼放心。

可是她終究是一個懦弱的人,現在他這麼站到了她面前,她突然喪失了所有與他對視的勇氣。

就在這時,挎包里的手機響起來。

這一通電話無疑拯救了她。

展若綾趕緊從包里拿出手機,幾乎是感激涕零地掀開手機蓋子的:“喂?”這個時候,她太需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讓自己不再想着病房裏那個人。

“阿綾。”

是展景越的聲音。

展景越跟她說話從來都是用粵語,當下她用粵語回復:“哥哥,什麼事?”

林微瀾和展若綾的注意力都被那通電話吸引了,沒有人注意到,站在窗邊的男子冷靜幽深的眸子迅速沉澱下來,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自嘲。

展若綾轉身走出病房,到走廊上聽電話。

一走出病房,淚水就差點溢出眼眶。

曾經以為連見他一面都是奢望。

他還是從遙遠的澳大利亞回到了中國,並且站到了她面前。

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這短暫的幾十秒幾乎讓她窒息。

耳畔傳來展景越的說話聲,此刻聽起來格外悅耳:“我和阿琦一會兒去買菜,你晚上回不回來吃?要不要買你那份?”

展若綾伸手扶着走廊的欄杆,低頭望向樓下,緩了緩呼吸,答道:“我回去吃。你叫琦姐煮上我那一份。”

“好,我一會兒跟她說。那就這樣。”

她的腦袋一片混沌,通話結束后兀自將手機舉在耳邊,一想到病房裏那個人,又開始手足無措。

鍾徛望了走廊外的身影一眼,她側身站着,風在走廊上掠過,掀起她外套的下擺,落日的餘暉將她半張側臉染上淡淡的金黃色,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輕盈地披在肩膀后。

助理打電話過來,小心翼翼地說:“鍾總,六點的宴會……”

鍾徛淡淡地打斷他:“我記得。”

他收起手機,走近病床,微微傾下頎長的身軀:“林微瀾,你放心好好養傷,等腳傷好了再回去工作。”

語氣冷靜自持,恢復到平日的禮貌生疏。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曾經有過溫度的眼神,再度冷卻下來。

林微瀾感到上司平時那股壓迫感又回來了,應道:“好的。謝謝鍾總!”

她掀開被子就要坐起來,“鍾總,你要走了嗎?我送你。”

“不用。”鍾徛向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躺在床上,“我讓小鄭明天來看你。”

說著便走出病房。

走廊上,展若綾剛收起手機,一抬頭就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鍾徛直直走向她,到了她跟前微微駐足。

展若綾見他走向自己,身子立刻綳得僵硬,一顆心又緊張又惶惑。她咬住唇瓣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鍾徛將她的不自在收入眼裏,深潭般的眼底飛快滑過一抹悵然,最終還是化作無聲的嘆息,“展若綾,我有事要先走……”

展若綾下意識地回道:“哦,拜拜。”

心裏恨不得他立刻離開。

可是心底又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失望。他們只匆匆見了一面,他就要走了。她甚至還沒有時間好好地看一看他。

鍾徛劍眉輕揚,語氣悠然:“我還沒走,你急什麼?”

展若綾被他這麼一說,立時語塞。

太熟悉的感覺,好像又回到了高二那個時候。那時他坐在她斜後方,幾乎每天都這麼搶白她。

那些流逝的時光,像溪水逆流一樣,潺湲地涌回心頭。

那些幾乎被時光沖淡的感覺,他用一句話便輕易地勾了回來。

眼前這個人,似乎又變成高中那個整天欺負自己的男生。

這也稍微讓她放下一顆惶然的心。

鍾徛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漆黑透亮的眸子對上她的:“你手機號是多少?”

她一愣,睜大了眼睛。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語調平靜:“同學一場,留個電話號碼,以後方便聯繫。”

——以後方便聯繫。

她的眼眶不由一熱。

驀然想起,大一那年給他發短訊,他一直都不咸不淡,後來他去了澳大利亞,她隨之失去他的聯繫方式,但是大三大四那兩年他生日那天她都有發祝福短訊到那個空號。她從來想過,自己會那麼固執地守着一個空號。

現在,他竟然主動向她要聯繫方式。

她的大腦已經完全處於崩盤狀態,機械地報了一串號碼。

鍾徛一邊聽一邊在手機上輸入號碼,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靈活地跳躍着,然後收起手機放進西裝口袋,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那我先走了,再——見。”

最後的兩個字,語氣輕柔得如同呢喃,被冷風一卷,帶出繾綣留戀的溫度,但又立即隨風而逝,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

黑色的奔馳一路開出仁愛醫院大門,在柏油馬路上飛快行駛着。

隨着最後一縷夕陽湮滅在遠處的山頭後面,暮色降臨整條大道。

鍾徛將車繞上臨江大道,然後停在江邊,熄掉引擎。

車燈緩緩暗下來,他打開車門,倚到車旁,靜靜地看着江面。

正是寒冬,暮色籠罩着江面,水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遠處的群山黑黢黢的,在暮色的掩映下顯得孤獨而冷清。

公路兩邊的路燈依次亮了起來,一縷縷寒氣從綠化帶飄到半空中。

一個相貌英俊的男人倚靠在車子上,望着遠處的群山出神地想事情,側面宛如古希臘最完美的雕塑。微弱的燈光映着他的臉,勾勒出如峰巒般峻拔的線條。

冬天冰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吹在身上,冷的寒峭。

在今天這個日子,卻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他記得她以前一直都很喜歡穿黑色的衣服。

炎熱的夏天,陽光猛烈得幾乎能將人曬掉一層皮,學校制服里有白色短袖運動T恤,但她幾乎從來不穿,總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到了深秋的季節,她依舊是那身夏天的打扮,一件短袖的黑色T恤,任風吹着。

廖一凡曾經對他說:“鍾徛,雖然展若綾跟你一樣都喜歡穿黑色的衣服,但是她對黑色好像比你還執着,幾乎一年四季都穿黑色衣服……”

她的模樣,跟季琎那天發給自己的照片相比沒有多大差別,但是跟高中那時比起來,歷經歲月的沉澱,眉眼間多了一絲淡淡的溫然,像泉水洗過一樣,清冽透明。

今天她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身黑色,而是穿了一件白色襯衣、一條深色牛仔褲,外加米色的外套,整個人看起來溫婉美麗,動人的清新。

鍾徛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打開車門,重新坐進駕駛座。

他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將車窗的玻璃降下來。

冷風從車窗灌進來,車廂里的溫度迅速下降。儀錶盤上閃着綠光,泛出幽幽的涼意。

他們認識十二年,但是真正相處的時光只有高一高二那兩年,其後的十年都處於分離狀態,而且有八年彼此之間杳無音訊——那麼多的歲月,他要如何去挽回?

鍾徛俯到方向盤上。

她一個人,在西班牙呆了五年。

一個人。

想到這裏,一種難以言語的挫敗感侵上心頭。

他抬起頭,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到剛才存儲的號碼。

車廂里只有寒風吹動的聲音,他看着那串數字,身子如雕塑般一動也不動。

過了許久,他將手機收回口袋,然後發動引擎,黑色的奔馳一個拐彎,繞上南新大道,開向酒店。

凜冽的寒風從建築群的縫隙中鑽出來,在走廊上呼嘯而過,颳得人的臉頰微微發疼。

展若綾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病房。

坐在病床上的林微瀾立刻招她過去:“展若綾,今天好讓我surprise!”

展若綾輕輕地闔上門,一邊淡淡地問:“為什麼?”

林微瀾笑了笑,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我老闆跟你竟然相互認識,太神奇了。”

展若綾轉頭望出窗外,焦距落到不知名的某個點上,無奈地牽起嘴角,語氣中有些許惆悵:“我也沒想到。”

住院部的樓下種着幾株高大的梧桐樹,濃密的綠葉中掩映出一方湛藍的天穹。

世界就如同這一方天穹,也很狹小。

她知道他是聖庭假日酒店的負責人,也知道林微瀾在一家酒店工作,卻從來沒有想到林微瀾工作的那個酒店恰好就是聖庭假日酒店。

這麼說,那天她跟林微瀾在商場外面看到的那個身影就是他。

林微瀾微怔,來回打量了好友幾眼,眨眨眼問道:“展若綾,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還真是很少看到她這麼惆悵的表情。

展若綾淡淡地收回視線,避而不答:“他怎麼還沒過來?你想不想吃東西?我下去幫你買。”

林微瀾搖了搖頭:“沒特別想吃的,醫院裏的東西不好吃。”

“那你不打算吃飯了?晚上要是餓的話怎麼辦?”展若綾皺皺眉。

“我沒說不吃飯……”林微瀾欲言又止。

展若綾猛然反應過來,笑意浮上嘴角,“我明白了——他過來跟你一起吃?”

一抹紅暈浮上林微瀾的臉頰:“我們一起吃吧?”

展若綾笑着搖了搖頭,“不用了。剛才我哥打電話過來,我跟他說了會回去吃飯。”

“哎,本來還想今晚請你吃飯的……”

“沒關係,等你好了再說吧。”

展若綾坐到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兩人隨意聊了一陣子,她問道:“對了,你怎麼崴到腳的?”

林微瀾坐直身子,“是這樣的,我們酒店這個星期舉行一個大型論壇,今天落幕,我老闆——”

她稍微停頓,向展若綾眨了眨眼睛,“也就是你的同學,到門口送一個很重要的客人,我在一邊跟着,那時剛好有一輛車從車庫開出來,那輛車的司機是個女人,不過我估計她可能是個新手,不太會開車,拐彎的時候沒留意周圍,結果車子就歪了,我退得不夠快,一不小心就崴到了,然後我老闆就把我送到醫院來了……”

“原來這樣啊,我說你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哎,紅色的寶馬——那個女人挺有錢的,可惜技術還不到位,直接拿我當實驗品了,真是浪費了那輛寶馬……不過反正沒什麼大礙,而且我老闆說放我一個星期的假,嘿,說起來我也沒什麼損失。”林微瀾說到後來已經有點小小的興奮。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門口。

徐進傑走進來,先是對病床上的女朋友點了點頭,然後走到展若綾面前,“展若綾,真是抱歉,似乎事情的發展經常偏離原先的軌道,本來還想今晚幫你慶祝一下的……”

展若綾站起來,對他笑了笑,“沒事。”

“你來了就好。”她拿起挎包,俯身對林微瀾說:“林微瀾,我先回去了。明天再過來看你。”

林微瀾抓住她的手:“明天我就出院了耶,你不用過來了,等我好了我去找你吧。”

“好。”

從住院部大樓出來,濕冷的空氣迎面撲來,侵入每個毛孔,冰寒的感覺隨之蔓延至全身。

展若綾抬起頭,暮色四合,湛藍的天宇瑩瑩泛藍,白雲在天際移動,一抹晚霞隱在黑黢黢的山頭后,淡淡的紅色在暮色中看來分外燦爛。

突然回憶起那年她在巴塞隆拿看海的經歷。

那是她在西班牙的第三年,生日那天,她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海邊。到達的時候正趕上黃昏,落日的餘暉粼粼地在海面上蕩漾着,她獨自一人坐在海灘邊,任由海風吹亂她的頭髮,靜靜地看着夕陽從海邊落下,然後逐漸消失在海岸線后。

當時水天相接的地方也有幾抹晚霞,而且比眼前的更燦爛奪目,將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溫暖的橘黃色。可是,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就如同西下的夕陽,蒼涼而孤寂。

暮色逐漸降臨,大街上來往的行人不若下午多,車流卻依舊絡繹不絕。展若綾拉緊了身上的外套,走出醫院大門,到路邊攔出租車。

展景越和蔡恩琦見到她回來,招呼她過去吃飯:“時間剛剛好,快過來吃飯。”

展若綾換好拖鞋走進廁所洗手,聽到蔡恩琦問道:“你同學怎麼樣?”

“只是崴到了腳,不嚴重,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男朋友去看她,所以我就回來了。”展若綾將手擦乾,走到餐桌邊坐下。

“她是做什麼的?”展景越隨口問道。

“她在酒店工作。”展若綾盛了一碗飯,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就在聖庭假日酒店,她是策劃部的副經理。”

蔡恩琦微微訝然,“聖庭假日酒店?那挺不錯的……”

“是啊,我也是這樣跟她說的。”

蔡恩琦側頭,隨口說:“我記得上次去聖庭還看到過他們那個總經理。”

展景越夾了一塊雞肉給她,“有嗎?什麼時候?我在不在場?”

“你當時也在場,我們一起的。”蔡恩琦回憶了一下,說道:“我想想……是去年吧,那時我們去聖庭吃飯,他們那個總經理剛好在跟大廳經理交代什麼,他還看了我們幾眼。我當時還在想他是不是之前見過我們……”

展若綾微微一愣,看向展景越,他一臉茫然,顯然已經忘了這回事。

“這麼久以前的事,我哪還會記得?”展景越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接着換了個話題,“阿綾,我跟媽媽說我們明天早上回去,吃完晚飯再回來。”

展若綾答應了一聲,說道:“哥,大嫂,我明天晚上不跟你們一起回來,我要找房子。而且媽媽也叫我在家呆幾天。”春節過後就要上班了,所以必須先租好房子。

展景越嗯了一聲,“隨你。你要一個人住還是跟人合租?”

“一個人。”展若綾抬起頭笑了笑,“我還沒工作,哪認識什麼人啊?”

晚飯過後,蔡恩琦進了浴室洗澡,展景越跟展若綾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展若綾看了一會兒電視,問道:“哥哥,你知不知道澳大利亞能不能上QQ?”

展景越微微一愣,隨即答道:“顯然能啊。”

“能上163郵箱嗎?”

“應該也行吧,互聯網是全球性的。”

展若綾猶豫着說道:“可是我有一個同學,她在新加坡留學,有一段時間就登不上126的郵箱。”

“那應該是個別現象吧……不過澳大利亞的情況怎麼樣我不太清楚,你可以上網查查。”

展若綾應了一聲,又問道:“大哥,你現在還有沒有用以前那個郵箱?”

“基本沒怎麼用了。我現在用公司的郵箱地址。”展景越現在在一家美國公司工作,公司的網站就有提供郵箱服務。

“那你會不會定時登陸以前的郵箱查看郵件?”

“我早就忘了那個郵箱了,哪還會記得打開來看。”展景越將注意力從電視機轉移到妹妹身上,一臉狐疑:“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就是隨便問問。”展若綾順手抓起沙發邊上的報紙打開,“我看報紙。”

眼睛盯着報紙,心卻在想別的事情。

下午的見面非常匆忙,連客套話都來不及說,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過那封郵件。

但是聽完展景越的話,心裏無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那段時間給他發了那麼多封郵件,他都沒有回復,那麼應該沒看到。

她只能在心裏這麼安慰自己,卻從來不敢去想另一個可能——如果他已經看過了,她該怎麼辦。

只能逃避,一路逃避。

星期天早上,三人回了展家。展景越和蔡恩琦星期一要上班,兩人吃過晚飯歇了一會兒便開車回市中心附近的房子,展若綾則繼續留在家裏。

在家休息了兩天,展若綾上網搜索了幾則比較有用的租房信息,然後一一記到便箋本上。

那日中午吃完飯後,她坐車到市中心看房子,差不多傍晚才回家。進了家門,才發現家裏來了客人。

她剛換好拖鞋就聽到媽媽叫她:“阿綾,回來了?過來跟你連伯伯和連伯母打個招呼。”

展若綾從屏風後轉出來,看到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了兩對夫婦,衣着都十分華貴得體,正是多年未謀面的連振欽一家人。

年輕的那對夫婦分別叫連堯和秦雅,參加過展景越和蔡恩琦的婚禮。年輕人之間比較隨意,當下兩人舉手朝展若綾揮了揮:“嗨,展若綾!”

展若綾向他們回了個禮,走過去恭敬地叫道:“連伯伯,連伯母,你們好!”

連振欽樂呵呵地點了點頭:“好,好。阿綾是吧?好幾年沒見到你了。”

連夫人眉開眼笑,轉頭對展媽媽說道:“哎呀,秋榕,我記得上次來你們家,只見到展景越,當時就沒見着她。”說話的同時指向展若綾。

她滿臉欣羨,“你們夫婦真有福氣,兒子和女兒都長得這麼好看……”

展媽媽故作不滿地抱怨:“那個時候她還在歐洲,哎,兒女長大了在家呆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她前不久才剛從西班牙回來……”

秦雅招手讓展若綾坐到她旁邊,輕聲問道:“展若綾,西班牙漂不漂亮?”

展若綾微笑着點點頭:“嗯,挺漂亮的。”她簡要地向兩人描述去西班牙旅遊不能不看的景觀。

秦雅聽完扯了扯連堯的衣服,低聲道:“連堯,要不我們下次有空也去西班牙玩一玩?”

連堯點了點頭,“行啊。”

展爸爸拿起杯子將裏面的茶一飲而盡,然後拿起茶几上的車鑰匙站起來:“那我們現在走吧?”

連振欽也站起來:“行,走吧。”

連夫人和連堯夫婦也都跟着站起來,隨着展爸爸走出去,本來熱鬧的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

展若綾有點茫然,媽媽走到她旁邊,“咱們請連伯伯他們吃飯,你也跟着去。趕快穿鞋子。”

“哦。”

走到玄關處,展若綾一邊穿靴子一邊問媽媽:“媽,我們去哪裏吃?”

“聖庭。”

展若綾身子一僵,重複道:“聖庭?”

“就是聖庭假日酒店。”媽媽拍了拍她的頭。

展若綾咬了咬下唇,“那麼遠?為什麼不去君悅酒店?”以前一家人去酒樓吃飯一般都是去附近的酒店或者君悅酒店。

媽媽見她換好靴子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拉了她就往外走:“是你連伯伯提議的,而且你爸爸去過聖庭幾次,也說那裏的東西比較好吃。”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晚上十點了。展若綾剛倒了一杯水準備喝,媽媽走到她的沙發坐下,“阿綾,媽有幾句話跟你說。”

“媽,你說,我聽着。”

展若綾心中警鈴大作,接了一杯水遞給媽媽,“媽,先喝水。”

媽媽接過杯子喝了一口便放回到茶几上,語重心長地說:“阿綾,你也不小了,現在都27歲了,怎麼還不找一個男朋友?”

展若綾哭笑不得,“媽,我剛回來,你叫我上哪裏找男朋友?”

“你在西班牙過了那麼久,怎麼就沒找一個男人談戀愛?”

展若綾靈光一閃,小聲地提醒媽媽:“媽媽,我去西班牙之前,是你一直跟我強調不要找外國人當男朋友的……”

媽媽沒想到女兒記性那麼好,被她這麼一說也有點不好意思,嘴裏仍是說道:“我有叫你找外國人嗎?西班牙也有一大堆中國人啊!……你看秦雅跟你差不多一樣大,都已經結婚四年了。你趕緊也找一個男朋友談戀愛,再這樣磨蹭下去就過三十了。”

“嗯。知道了。”展若綾低低地應了一聲。

媽媽嘆了一口氣,喃喃說道:“你這丫頭,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唉,要是阿望還在的話,大學也畢業了,應該也有女朋友了……”說著眼神不由自主一黯。

展若綾雙手包住杯子沒有說話,眼底閃過一抹黯然。

媽媽很快恢復過來,拍拍她的手:“好了,你趕緊去洗澡吧,早點休息。”

洗完澡后,展若綾盤膝坐到床上,隨手拿過手機,點進已接來電的界面,來來回回地看上面那個號碼。

手機這種通訊工具,雖然很方便,但是對於彼此不熟的人,更願意選擇發短訊,只有當有要事時才會打電話。

大一那年,即便偶爾聯繫,也僅限於發信息。

分別了這麼多年,他怎麼反倒突然打電話過來跟她閑聊?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心,突然變得不安穩了。宛如有一根細細長長的線,慢慢地纏了起來。

從已接來電的界面退出來,打開手機的音樂隨身聽。

挪威女歌手LeneMarlin婉轉而略微帶着磁性的歌聲在房間裏低低地迴響:“Heyhatdoyouthinkofmeno.AmInotlikeIonceere.Stillifyoudon\'tknome.hat\'sthestoryofthispen.Iguessyou\'renotastranger.AndIcantellyou\'renotafriend.ItmighttakeahilebutIguessI\'llmanageaitingtillthen.Thenhenyouconfrontmeithyourthoughts.”

歌曲的旋律如水波般連綿不絕,一陣一陣地向岸邊涌過來,柔和輕緩,在耳邊迴繞不絕。

她將左手伸到半空中,凝視手腕上那串藏青色的佛珠。

手機突然一震,系統提示有一條新信息。

她點進去,是余知航發過來的信息:“你朋友怎麼樣?出院了嗎?需不需要我介紹幾個醫生給她看看?”

“她前幾天已經出院了,還是謝謝你啊!”

過了十幾秒,手機又震起來,這回顯示的是余知航的來電。

她接起來,溫潤的聲音從手機傳入耳朵:“展若綾,你這樣說讓我慚愧無比,我並沒幫上什麼忙。”

展若綾誠摯地說:“有那份心就足夠了。”

“我曾經聽人說,會說西班牙語的女孩的心地很善良,我今天相信了,你那個朋友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很幸福。”

醇厚的男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展若綾,其實我打電話過來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展若綾一呆,猶豫了兩秒,還是答道:“哦,好。”

由於臨近春節,街道上過節的氣氛也越來越濃烈,很多店鋪外都貼上了春聯。

吃飯的地點在一家日本料理店,裏面裝修得幽靜雅緻,淺黃色的燈光顯得很溫柔,姬神的音樂低低地在餐廳里迴響着。

“真是謝謝你。她只是崴到腳,不嚴重,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了。住了兩天就出院了。”

“那就好。下次如果有什麼事的話告訴我,能幫上忙的地方我一定會儘力,這樣我就不用愧疚了。”余知航笑了笑。

儘管展若綾在家裏排行第二,上面有一個哥哥展景越照顧着,但是在西班牙生活的五年,已經學會了凡事依靠自己,但是現在聽余知航這麼說,盛情難卻,便順口應道:“好,那先謝謝你了。”

余知航似乎很滿意,看了她一會,緩緩地說道:“展若綾,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什麼?”展若綾放下筷子,有點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問題了。

他挑了挑眉,漆黑的瞳眸在細密的睫毛后,緊緊盯着她,並不說話。

展若綾只能硬着頭皮問道:“為什麼?”

余知航似是料到了她的反應,輕輕一笑:“為什麼?覺得你很好,想跟你在一起。”

展若綾愣了好半天,艱難地啟齒:“可是,余知航,我們才見過幾面而已……”

余知航耐心地看着她,“展若綾,其實,時間不是問題。”

展若綾啞然,又看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好看,五官俊朗,眼神深邃。

這種年紀的男人,魅力很大,尤其像他這樣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眉宇間儘是運籌帷幄的氣度。

“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是搖了搖頭。

余知航靜靜地觀察着她的反應,突然問:“展若綾,你有一段過去,對嗎?”

展若綾抿了抿唇,點頭:“嗯。”

她的過去一直都有那個人的痕迹。但是,那只是單方面的。對他而言,或許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

余知航一手輕輕敲着桌面,“那個人在澳大利亞?”

“以前是,現在回來了。”

“你覺得你們能夠在一起?”余知航踅起眉頭。

“不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她搖頭,心裏不期然滑過一絲惘然,茫然地說下去:“很多時候連我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想的。”

他耐心地問:“那你還在等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時當一件事成為習慣,就不會想着去改變。”

展若綾蹙眉望向窗外,目光清淡。

薄薄的陽光斜斜地大廈后照射下來,照在玻璃上反射出白亮的光芒,有微薄的溫度從空氣中傳遞過來。

“有一個詞語形容人的性格,叫做固執。”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抿起嘴角,“我想,我就是那種人。”

余知航傾向前,覆住她的手,說道:“展若綾,你不要太早下結論,我們可以試一試,或者,先這樣繼續做朋友,我可以等。”

“等?”展若綾沒有抽回手,清淡的目光寥寥地望着窗外。

那些漫長的歲月,她一直守着一段無望的愛情,從來不去想結果,只是單純地想守住那份感情,那樣的感覺,隨着呼吸和脈搏滲透全身,深入骨髓。

“余知航,其實你很好,只不過我這個人,比較固執,有時我認定了一件事,就不知道要變通。”

余知航收回手,靠到椅背上,臉色有點疲憊,“展若綾,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求現世的安逸,我不知道你這樣堅持有什麼意義……”

偶爾她的腦海也會飄過這個想法,這樣堅持有什麼意義?

展若綾突然露出一個微笑,“那麼,余知航,你現在算不算在堅持?”

余知航先是一愣,隨即也無奈地笑了:“那就是說,我沒有機會了?”

“像你說的,我們可以做朋友。”展若綾眨了眨眼睛。

余知航輕輕地闔上眼睛,彷彿耗盡了精力,然後又睜開,目光已回復精湛,“展若綾,其實我不是一個那麼容易就放棄的人。我說了,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求現世的安逸,如果不是我妹妹最近要動手術,我不會輕易退縮的。”

言下之意卻是表達得很清楚了。

展若綾心裏一松,細想他剛才說的話,不由問道:“你妹妹要動什麼手術?”

余知航在心底苦笑。她明明剛剛拒絕了他,卻仍然關切地詢問。

這麼善良的一個女子,為什麼不是他先遇到她?

從料理店出來后,余知航開車送她到住宅區大門。

下車前,余知航叫住她,“展若綾,記住,以後遇到什麼事,如果需要人幫忙,一定要告訴我這個朋友。”

“好!”展若綾鄭重地向他點頭。

翌日是星期天,展若綾早上坐車去簽租房合約,然後去了一趟書城。

從地鐵站出來后,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展若綾?”

尾音微揚,彷彿是不確定,卻依舊餘韻繞耳。

展若綾訝異地轉身,對上一雙微微含笑的眼睛。

眼前的男子,一身藍黑西服正裝,眉眼間帶着七分英氣、三分職場銳氣,漆黑的眸子裏一片溫和,與記憶中某張留影完美地貼合到一起。

展若綾的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清麗的眸子裏流瀉出水晶般的光彩:“言逸愷?”

“你還記得我?我覺得非常榮幸。”言逸愷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展若綾,這麼多年沒見面,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啊,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啊!剛才我走在你後面,一直想叫你又怕認錯人……”

這是發自肺腑的話語。

眼前的人,穿着雪紡白襯衣,荷葉大翻領別緻婉約,風衣的帶子隨風飄揚,顯得靈動而飄逸。一身精緻的打扮讓整個人顯得溫婉而清新,徹底揮別高中那個總是穿黑色衣服的形象。

跟過去相比,依然是一樣的眉目,笑容輕淺,只是歷經了歲月的沉澱,不再若過去那樣會在偶然露出寂寥的表情。

——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言猶在耳。

驀然想到,那天鍾徛也是這麼跟她說的。

展若綾淡淡一笑,秀眉微揚,“謝謝!言逸愷,我一直都記得你。”

言逸愷到附近的報亭買了兩瓶水,將其中一瓶遞給她,繼續說道:“要不是前年同學聚會的時候程憶遙告訴我們,我們都不知道你去了西班牙……”

展若綾一聽,強烈的歉疚感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心頭。

那時程憶遙也說,言逸愷跟她聊Q時還提起過她。

她連忙說道:“不好意思,走的時候太匆忙,忘了告訴你們。”

不是忘記,而是刻意不通知。那時就是從他那裏聽到鍾徛出國的消息,時隔一年多輪到她要出國,卻因為他跟鍾徛那份深交而沒有告知。

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自私。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沒有言逸愷這個同學,如果那時鐘徛沒有拿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來開玩笑,後面什麼都不會發生。那麼,也許那時剛經歷過車禍的她只能永遠跟他同在一個教室讀書,卻永遠也無法交談。自然也不會有那十年的苦苦堅守。

高二那次換座位后,言逸愷跟她的接觸也隨之劇減,高三分班后就基本沒有什麼交集,只是後來上了大學偶爾過節會相互發祝福短訊。她對他最後的印象也停留在大三那年寒假的同學聚會,跟他一起在遊戲城裏玩那個投籃遊戲。那個時候,她滿心絕望,他陪着她投籃。

言逸愷搖搖頭:“跟你開玩笑而已,別緊張。忘了問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個時候,她一個低頭的動作讓他一向平靜的心湖泛起波瀾,可是後來,流言漸息,他跟她之間卻再也沒有了從前那種自在悠然。隨着鍾徛對她日漸刻薄,六班幾乎沒人記得他跟她曾經深處流言的漩渦。

她本來就是一個固守一方的人,高三分班后,跟她基本沒什麼接觸——或許他跟她終究是沒有緣分。曾經對她產生過的那一點心動,隨着彼此間距離的拉大,隨着時間的流逝,那份喜歡也逐漸淡了下去。

上了大學后,曾經在一個教室讀書的人開始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學習、忙學生會的工作、談戀愛……形式各種各樣,內容豐富多彩。偶爾也有跟高中同學聯繫,但是比起大學同學聯繫是少多了。每逢過節,言逸愷跟她互發祝福短訊,除以以外兩人很少聯繫,大學畢業后回N市工作才恍然驚覺已經很久沒聽到她的音訊了,直到那年同學聚會才聽程憶遙說她去了西班牙留學。

畢竟已經事隔多年,所以言逸愷聽到這個消息時雖然有點吃驚,但是也很快就適應。而且比較耐人尋味的是,當程憶遙說出她已經出國的時候,雖然大家都很驚訝,但是有一個人的反應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前的男子,眉眼溫和,吐出的話語如同清晨的一縷風,讓人聽了莫名地感到一陣舒心,似乎又變成高中那個教她做習題的男生。

展若綾心裏不由一松,答道:“就在去年十二月底。”

言逸愷目視前方,“算一算,那你在西班牙都過五、六年了……西班牙好不好玩?”

“還好。我本來就想着要回來的。這裏才是我的家啊。”

“這話說得好!”言逸愷朝她點了點頭。

他思索片刻,說道:“既然已經回來了,如果下次有同學聚會的話,展若綾,你一定要去啊。”

展若綾兩道秀眉彎成新月狀,抿嘴笑了笑,點頭應道:“嗯,好的。我一定去。”

言逸愷看看手錶,說道:“我還有事,不耽誤你的時間了,那就這樣,再見!”

“再見。”展若綾向他揮揮手。

言逸愷站在原地,看着她走的背影消失在涌動的人潮中,許久才收回目光。

那個記憶中的女子,終究還是遠離了自己。

可是,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舉起手中的礦泉水看了幾眼,想了一下,還是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由於是周末,書店裏購書的人潮較多,展若綾買了兩本書,結完賬便走出書店大門。

拿出手機給展景越發了一條短訊:“大哥,我幫你買到那本書了。”然後收起手機,四下望了望。

街道一側的一家二十四小時商店裏,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

她的目光隨意地在電視屏幕上滑過,恍然覺得哪裏不對,立刻將視線移回去。

透過落地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見電視機的畫面。

新聞播放的是一項頒獎儀式的片段,屏幕最下方有一行標題:年度十佳酒店昨日頒獎,聖庭假日酒店當選。

是在省會議廳頒的獎。

代表聖庭從頒獎人手中接過榮譽證書的那個人是如此熟悉。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系一條斜紋領帶,嘴角輕輕上揚,顯得禮貌而得體。耀眼的燈光聚在他身上,將他臉部的線條勾勒得異常清晰,一雙黑眸說不出的明亮。

她就這麼站在店鋪外面,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畫面,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那部電視機。

這個姿勢維持了幾分鐘,思緒開始四下漂移。

原來,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

眼前的這個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那天晚上,他們去聖庭吃飯,當連伯伯問候他的父母時,他是怎麼說的?

——托您的福,他們一切安好。

遣詞用句無不得體到位。

那個記憶中只會欺負自己的人,經過這麼多年歲月的洗禮,已經變得如此深沉內斂,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神態自若地站在自己的酒店裏跟連振欽這樣的房地產大王談笑風生。

八年的時間,可以改變許多事。

而今的他,變得如此成熟穩重,哪裏還有當年那種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樣子?

不知道這跟他當年高考失利有沒有關係?

在很多熟人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沒有正經樣子。但是她知道,他的內心比誰都堅硬——那個時候,即使是面對高考失利這樣大的事,他也表現得淡然自如。

其實他一向是這個樣子,在陌生人面前正經八百的,只有跟熟人相處時才會露出嬉皮笑臉的真面目。當年很多女生就是被他偶爾顯露的清峻所欺騙,一直都很怕他。程憶遙也是跟他同桌了兩年,才開始覺得他為人不錯。但是其實他們幾個男生私底下很能鬧,即便是言逸愷那樣溫和的男生,跟他們相處時也能變得比平時活潑。

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成功地站到一個高度,有了自己的事業。

可是,他的過去,他的成就,都與她無關。

這樣茫然地佇立在街道上,漫無邊際地遐想,心裏被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牽扯着。

直到手機持續的鈴聲將無邊的沉思打斷。

她從包里摸出手機,是一串完全陌生的號碼。

在西班牙的時候,媽媽和展景越每隔幾個月就給她打國際長途,回國后電話自然是少了。不過這幾天接電話的次數似乎又多了起來。

展若綾心不在焉地掀開蓋子,將手機放到耳邊:“喂,你好?”

“我看你站在那裏半天了,幹嘛不進去?在看什麼?”清朗的男聲從手機里傳出來,語調慵懶而隨意,像是夏日午後的風,輕輕撩過耳際。

整個世界都似乎在那一刻安靜下來,街道的喧囂隨着消散在空氣中,只剩下手機里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耳朵。

難道……

展若綾恍然領悟他的話,舉目四顧。

“我在街道對面。”爽朗的聲音,悠然道來,帶着幾分愉悅,似乎心情很好。

展若綾轉身,將視線定到某個點上。

她看到,街道對面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他閑閑地倚在車旁,一手隨意地擱在車頂,另一隻手舉起一部手機朝她晃了晃。

她看到,街道對面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他閑閑地倚在車旁,一手隨意地擱在車頂,另一隻手舉起一部手機朝她晃了晃。

冬日細碎而微薄的陽光,撲簌簌地落在他的肩膀上,灑下一片璀璨的光輝。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疏淺爽朗,如和風霽月,溫暖而和煦,與身後燦爛的陽光融在一起。

展若綾心裏咯噔一聲,這個人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

正是下午,街道上的行人絡繹不絕,不斷有人從他身前經過。他恍然不覺,黑曜石般的眸子隔着熙攘的人群望着她,眼神深邃,瞳眸里那抹專註一直沒有減過。

喧囂的街道上,她站在這一頭,他站在那一頭。

若遠,似近。

她咬緊下唇:“你怎麼也會在這裏?”

聲音輕得如同浮在水面的飄萍,不知道是對手機說,還是對空氣說。

鍾徛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站在那裏,我過去。”

他站直身子,穿過街道,走到她旁邊。

展若綾的身子像是被釘在了原處,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第一次,他離自己這麼近。

那張曾經只能在夢境裏出現的臉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頭髮很短,露出漂亮的額頭,睫毛很長,黝黑的瞳仁里流動着細碎的波光,鼻樑挺直,線條清冽。

鍾徛微微俯身,審視着她臉上的表情,“怎麼了?”

她終於意識到他這樣的靠近太突然,沒來由地覺得緊張,不自在地別過頭,仍是問:“你怎麼會來這裏?”

鍾徛當然不會告訴她是言逸愷打電話告訴自己在這裏遇到她的,俊眉微揚,四兩撥千斤地說:“我不能來這裏嗎?”

一如既往的說話風格。

遙遠的記憶,如同上漲的潮水,剎那浮上心頭,流遍心房的每一個角落。

“能。”展若綾低下頭,將手機蓋闔起來。

鍾徛伸出手,示意她把那袋書遞給他,展若綾沒有鬆手,“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他挑了挑劍眉,唇角揚着微微的笑意,“你自己拿的話,整條街的人都會說我沒風度的。你就讓我當一回紳士吧。”

接過袋子,他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吃飯了沒有?”

“吃過了。”

“我是說晚飯。”他一本正經地強調。

展若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手機,抬起頭:“現在才四點……”

“四點就不可以吃飯嗎?誰規定的?”

他突然笑起來,“展若綾,我餓了。我中午沒吃飯,陪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笑容朗朗,清澈無辜,一如往昔。

想拒絕,可是看着那副清澈的笑容,心不由自主就軟了下來,喉嚨里飄出一個字:“好。”

他的車停在街道對面,於是他們不可避免地要過馬路。

街道上的行人熙來攘往,說話聲此起彼伏的,喧鬧異常。她的內心被無法言語的感動細碎地填滿。

前一刻她還只能通過電視看他,這一刻他卻走在自己的身側。

如果不是重新遇見他,或許他在自己印象中還是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的少年,或者還停留在辦公室里那個落寞的身影。

而永遠不知道,他能站到現在這樣的高度。

黑色的奔馳在街道上平穩地開着。

車子的外形給人的感覺相當沉穩,車廂內亦是十分乾淨簡潔,幾乎一件擺設也沒有。中控台做工極其細膩,並沒有繁多的按鍵,金屬與桃木的搭配顯得非常奢華。

展若綾一直望着車窗外的景色,聽到他似乎說了一句話,“什麼?”

這回傳過來的聲音很清晰:“我問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幹嘛。”

“呃,我出來簽合同。”說話的聲音微微透出一絲拘謹。

鍾徛也察覺了,側頭看了她一眼,盡量以溫和的口氣問道:“什麼合同?”

“租房的合同。”猶豫了一秒,還是說下去,“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今天簽合同。”

他應了一聲,換了個話題:“展若綾,程憶遙快要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短暫的茫然過後,展若綾有點吃驚。

他似乎意料到了,“你回來后沒跟她聯繫嗎?”

展若綾眉心一緊,“我給她發了郵件,不過一直沒收到她的回復。”

“可能她那個郵箱已經被註銷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緊緊地揪到一起,側頭看了他一眼,他靜靜地開車,似乎不覺得有哪裏不妥。

鍾徛思量片刻,說道:“我以為你跟她很要好。那時就是她跟我們說你去了西班牙的。”

他的手穩穩地搭在方向盤上,“你沒她的電話號碼嗎?”

“沒有。”她悄然放下一顆心。

“我一會兒把她的號碼給你吧。”他轉過頭,薄唇微微勾起,“到了。”

他們去的是一家老字號的粵式茶餐廳,店面裝修得古色古香,木製的桌椅散發著濃重的古樸風,讓人置身其中就不由平靜下來。

鍾徛將服務員剛端上來的熱粥推到她面前:“有點燙,慢點吃。”

“謝謝。”展若綾拿起勺子。

算起來,她只跟他一起吃過一次飯,就是大一寒假那次聚會。那時他就坐在她對面,偶爾她夾菜就能看見他。可是,那時即使一抬頭就能看見他,也只敢在跟人說話時看他一眼。

現在,坐得那麼近,心裏卻只覺得不真實,像作夢一樣。

有了一路上的閑聊,此時也略微放鬆,盡量自然地問他:“你經常來這裏吃嗎?”

“不是,很少。”他斂了斂眉,“機會不多。”

展若綾很自然地順着他的話問下去:“為什麼?”

“沒什麼時間,有時忙起來顧不得吃飯。”

她心裏一緊,顧不得思考就問出口:“這麼忙嗎?”

鍾徛看了她一眼,語氣不知不覺放得柔和,“嗯,有時事情比較多。而且這種地方一個人來沒什麼意思。”

“哦。”

想來也是,他高中那麼受歡迎,不管去食堂吃飯還是去球場打球,周圍總有一堆人圍着,從來不缺乏夥伴。現在他管理着一家這麼大的酒店,閑暇的時間自是大大減少。

展若綾慢慢地撥着碗裏的熱粥,想起中午遇到的人,說道:“我下午碰到言逸愷了。”言逸愷算得上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了。

鍾徛不動聲色地問:“你在哪裏碰到他的?”

“就在書店外面。”

他揚了揚眉,一邊夾菜心吃,“那真是巧,你很久沒看到他了吧?他先叫住你的是不是?”

“對啊,你怎麼知道?”展若綾有點驚異。

他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明亮,“我猜的。”

“你現在還有跟他聯繫嗎?他是做什麼的?”

其實更想知道他在澳大利亞那幾年過得怎麼樣,想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國的,想知道他是怎樣一步一步當上聖庭的CEO的,但是又不敢直接問他,於是只好一直跟他聊些別的。

“偶爾會聯繫。他現在跟人一起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過得挺好的。”

他吃飯前將西裝外套脫下來了,露出裏面的白色襯衣,左手腕上戴了一塊名貴的機械錶,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溫文爾雅的味道,而她記得他以前是不戴手錶的。那些有關他的照片,她來來回回十幾遍,都是一身簡潔利落的打扮。他身上從來沒有什麼飾物,既不戴手錶,也不戴項鏈。

忍不住又瞄了他的手錶一眼,表面在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偶爾他手腕一動,錶鏈處發出細微的響聲,舉手投足間更顯得英氣逼人。

“展若綾,”他停下筷子,黑色的瞳仁里蕩漾着異樣的柔光,“你在西班牙呆了那麼多年,過得怎麼樣?”

她在西班牙過得怎麼樣?

一瞬間她也有點恍然。

那五年的歲月,她一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生活,另一件就是想他。

曾經以為時間能沖淡那份思念,然而去了西班牙后才發現,對一個人的思念是會隨着時間與日俱增的。

皮蛋瘦肉粥微微冒着熱氣,隔着升騰的水霧,他的臉顯得有點不真切,展若綾無意識地撥弄着碗裏的粥,輕描淡寫地說:“就那樣,前兩年留學,后三年工作。”

他點點頭,眸色略微變深,“為什麼不回來這裏工作?”

展若綾低下頭,手慢慢地握住杯子,“那時覺得繼續留在西班牙也不錯,沒有想到要回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展若綾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鍾徛,你那時在澳大利亞留學,是在哪個城市讀書?”

這是她給他寄的第一封郵件上的問題。

鍾徛看着她,黑亮無暇的眼眸如同夜晚的大海般深沉,在短短的一瞬里閃過錯綜複雜的微光,卻又極快地淡去。

他擱下筷子,很認真地回答:“布里斯本。我在布里斯本的格里菲斯大學讀書。”

這麼多年,終於親耳聽到他告訴自己。

“布里斯本。”她低低地重複了一遍。

燈光從天花板上照射下來,柔化了他臉上的線條,漆黑的瞳眸里笑意蕩漾,璀璨生輝,“對,就在昆士蘭州。”

她忍不住又問:“澳大利亞好玩嗎?”因為是他留學的國家,所以想了解更多,想知道他那幾年留學生活是如何度過的。

鍾徛微微笑了笑,聲音愉悅:“有些地方挺漂亮的,你們女生可能會喜歡。你以後想去的話,我可以給你當導遊。”

“你留學的時候經常到周圍的城市玩嗎?”

她從來沒有這麼多的問題。

可是現在他就坐在她面前,她終於可以親口問他過去的情況,非常想知道他這些年都過得如何,雖然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貪心,她問了出來。

他很有耐心,沒有絲毫不耐煩,將留學的經歷詳細地說了一遍。

時間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經過歲月的洗禮,他不僅變得成熟了,而且也變得有耐心了,不再是過去那個聽她說了一句話的開頭就不耐煩地將她打斷的少年。

從心底感謝上天讓他們分別這麼多年後再度重逢,讓她得以看到他的成長。

黑色的奔馳穩穩地停在住宅區的大門外,展若綾拿起手提袋和裝着書的袋子準備下車,他突然問:“展若綾,你過完年才上班,對吧?”

她的手依舊放在車門的把手上,“對。我過完年上班。”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他的食指輕叩方向盤,清亮的黑眸穩穩地注視着她,慢條斯理地說:“我有一個外甥女下個月要去西班牙旅遊,我想請你大概給她介紹一下。”

“哦,好。”展若綾一聽是自己最熟悉的領域,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笑容搖曳在月夜的清輝里,溫暖而柔和:“那到時我給你打電話吧。”

鍾徛看着她走進住宅區,身影逐漸被夜色淹沒,才發動引擎,飛馳而去。

鍾徛約的地點在商場六樓的一家咖啡館。

展若綾心裏所有的忐忑不安在看到小女孩天真活潑的笑臉時淡去,“你好,我叫展若綾。”女孩大概八歲左右,穿着一身淺綠色的衣服,模樣說不出地純真可愛。

“展姐姐,你好。”陸筱將食指壓在嘴唇上作思考狀,然後仰起頭看鐘徛,“舅舅,我叫得對不對?”

鍾徛拉她到椅子上坐好,“是這樣叫。”給三個人各點了飲料喝。

他笑着對前面的女子說道:“展若綾,不好意思,後天就是春節了,今天還要麻煩你。”

“沒事。”展若綾在心裏暗暗苦笑。那天晚上她一回到家就開始後悔了,早上接到他的電話時簡直想立刻打退堂鼓,思前想後還是硬着頭皮出了門。

西班牙的情況,展若綾自是非常熟諳,她拿出紙和筆一一詳細介紹,陸筱聽得非常認真,偶爾點個頭,不到一個小時展若綾便介紹完畢。陸筱開始專心吃香蕉船。

展若綾一邊喝橙汁一邊問對面的人:“她這麼小一個人去西班牙?”

“不是,跟她爸媽一起去。”鍾徛看着她,聲音柔和清晰。

展若綾卻在思索。他說陸筱是他的外甥女,那麼,也就是說他有姐姐?

鍾徛見她似乎在沉思,解釋道:“她是我堂姐的女兒。”

“哦。”被他一語提醒,展若綾有點不好意思。

他嘴角含笑:“她爸爸在意大利,我堂姐準備過完春節帶她去歐洲看她爸爸,到時會在西班牙玩幾天。”

他解釋得很清楚,展若綾也聽得非常明白,便點了點頭。

“舅舅,你們在說我爸爸嗎?”陸筱從香蕉船抬起頭,問道。

“對啊。在說你爸爸。”鍾徛微微傾身,“筱筱還想吃什麼嗎?”

這個人,對小孩子倒是挺有愛心的。

展若綾看着他的側臉,有點恍然。

“我想去洗手。”陸筱舉起手,讓兩個大人看上面的水漬。

“我跟她去吧。”展若綾站起來。

鍾徛坐在座位上,“麻煩你了。”

洗完手,陸筱仰起頭說道:“展姐姐,我覺得你長得好漂亮哦!”

展若綾看着她純真無邪的面孔,心中一動,猛然想起在車禍中喪生的展景望,語氣放得非常柔和:“謝謝啊!你也長得很可愛。”

她蹲下身,用紙巾細細地幫她把手擦乾淨,聽到稚嫩的童聲說:“媽媽本來叫舅舅跟我們一起去的,舅舅說不去。”

“哦,為什麼?”展若綾心不在焉地問。

陸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媽媽說舅舅學了這麼久的西班牙語,又不去西班牙很可惜。”

就她這個年齡層的小孩而言,她說話算是非常清晰明了的了。

展若綾呆了半晌,笑了笑:“好了,我們出去吧。”

車子緩緩地在住宅區的門口停下,展若綾拿起挎包下車。

“等等。有一樣東西給你。”鍾徛從駕駛座旁邊的箱子裏拿出一袋東西遞給她,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地對着她:“上次說要給你吃的年糕。”

從來沒有這麼手足無措過。

記憶里,他們說過話,一起吃過飯,但是相互之間從來沒有送過什麼東西。

展若綾愣了半天,還是接過來:“哦,謝謝。”

他揚了揚眉,唇邊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如果不喜歡吃的話再告訴我。”

她下車后,陸筱仰起小臉問駕駛座的人:“舅舅,你不是對西班牙很熟嗎?為什麼還要姐姐講?”

鍾徛揉了揉小外甥女的頭髮,“可是舅舅沒去過西班牙,而且姐姐說得更好啊!”

一年一度的春節如期而至。

展景越和蔡恩琦已經放假在家,年三十那天晚上,兩人回到展宅一起吃團圓飯。

這個春節對展若綾而言意義不凡。在伊比利亞半島的那五年,她都沒辦法跟家人一起過春節,只能給家裏打一個越洋電話,而今年終於可以在家吃一頓團圓飯了。

屋子裏很是熱鬧,媽媽忙裏忙外,卻是一臉愉悅,展爸爸素來深沉不多話,但是明顯也很高興。

吃完團圓飯,一家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展若綾雖然一向對載歌載舞的晚會節目不感興趣,也坐在沙發上跟爸媽和哥嫂一起看,偶爾就節目內容聊上幾句。

節目廣告的時候,她給林微瀾回復短訊,滑過程憶遙的號碼時停下來。

她的性子從來都屬於不急不躁,鍾徛把程憶遙的電話號碼給了她以後,她一直沒想起來要跟程憶遙聯繫。

展若綾思索兩秒,給程憶遙發了一條信息:春節快樂!展若綾。

過了幾分鐘,手機震起來,她一看是程憶遙的來電,連忙接起來,一邊走向房間。

“展若綾,我是程憶遙。”程憶遙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愉悅。

兩人各自聊了一下近況,然後程憶遙問:“展若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展若綾站在桌子前,隨手拿起上面的錢包打開,“我十二月份的時候就回來了,我給你發了郵件……”

“哎呀,你是不是發到我以前那個郵箱?我已經很久沒開那個郵箱了,對不起啊!我現在還在香港,明天才回去,到時候我上網看看……”程憶遙懊惱不已,在電話那頭想了幾秒,接著說道:“展若綾,我明天就回N市了,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到時見個面吧。”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順便把結婚的請柬給你。”

兩個朋友約在一家星巴克見面。

程憶遙已經把頭髮留長,整個人多了幾分成熟嫵媚。過去幾年的歲月,或多或少都改變了那些曾經年少的面孔。

程憶遙問了一下展若綾公司的情況,羨慕地說:“條件非常好啊。”

“我過完年才上班,現在還是待業青年。”展若綾開玩笑。

“行了你,到時一發工資立見分曉……喔,差點忘了正事。”程憶遙從手提袋裏取出一張大紅的請柬,遞給她,“我現在鄭重宣佈,下個月,這個世界上的單身一族就要少一個重要成員了。這是一個意義非凡的婚禮,展若綾,你一定要記得來參加啊!”

展若綾接過請柬,誠摯地祝賀:“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

展若綾看了一下請柬——男方的名字是簡浩,“你們怎麼認識的?”

程憶遙有幾分羞澀,“他是我讀中大的同學,到時介紹給你認識吧。”

展若綾哦了一聲,收起請柬,倒是有點好奇:“你們同一個學院的?”

程憶遙搖頭:“不是。他是法學院的,是廖一凡介紹我們認識的……”

“法學院?言逸愷也是學法律的吧?”展若綾回憶着。

“對啊,他比言逸愷高一屆。所以到時廖一凡和言逸愷他們也會去。唉,我們這個婚禮也算是一個變相的同學聚會吧……”

程憶遙喝了一口咖啡,問道:“對了,展若綾,後來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的?”

“是鍾徛告訴我的。”展若綾慢慢地用調羹攪咖啡。

“你見過他了?”程憶遙非常驚訝。一邊暗暗在心裏佩服鍾徛,這個人真是越來越深藏不露了。

“見過幾次。”

“什麼時候的事?他找你的嗎?”程憶遙現在對這件事非常好奇,忍不住就問了出來。

“不是,碰巧的。”展若綾低頭看杯子的圖案。

猛地想起今天還有一件正事,程憶遙問道:“展若綾,你有幾個郵箱?”

“兩個。”展若綾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正確地說,她總用有三個郵箱。一個是讀大學時註冊的,那時跟展景越和同學聯繫都用那個郵箱;一個是去西班牙之後註冊的,用來跟展景越和林微瀾聯繫。還有一個是等簽證那段期間專門給鍾徛發郵件的,後來就沒再登陸過。

“展若綾,我不知道鍾徛跟你發生過什麼事,不過,”程憶遙停頓片刻,在腦海里組織詞語,接著說道,“他有一次向我問你的郵箱地址。”

展若綾微微一怔,“什麼時候?”

程憶遙在腦海里搜索記憶,“大概是前年吧。那年我們有個同學聚會,當時鐘徛也有去,我跟他們說你去了西班牙,後來過了幾天,鍾徛突然問我是不是一直都有跟你聯繫……”

程憶遙一直在心裏覺得鍾徛跟展若綾一定發生過什麼,否則鍾徛當年也不會突然找她。

如果是在從前,也許程憶遙會直接對展若綾說“我覺得鍾徛很喜歡你”,年少的時候他們有飛揚的青春,什麼都不用顧忌,可是她畢竟在社會上打滾了這麼多年,人也變得成熟,說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恣意,而且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展若綾,已經多年沒跟她見面,說話也沒法像閨中密友那樣毫無顧忌。

鍾徛將車子駛入車庫停好,剛走下車,立刻有一團小人影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童稚聲喚道:“舅舅!”

鍾徛蹲下身,將她抱起來,薄唇抿出一絲笑:“下次你再這麼衝過來的話,我不請你吃雪糕了。”

陸筱仰起天真無邪的小臉說道:“舅舅,媽媽過來接我了,我要回去了。”

“哦,真的?媽媽在裏面嗎?”

“對啊。媽媽跟外婆在裏面說話。”

鍾徛抱着她走入客廳大門,向客廳里的媽媽和堂姐打招呼:“媽,姐。”

章歆敏應了一聲,說道:“真的是‘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鍾徛走到沙發上坐下,“說我什麼了?”

“說你最近快成明星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鐘瑤琳張開雙臂,將女兒抱到懷裏,“鍾徛,我看最近聖庭的媒體曝光率很高啊,新聞都報道幾回了。”

陸筱望著鐘徛,黑瞳一眨一眨的:“舅舅,我們剛才又看到你上電視了,是不是要採訪人家啊?”

鍾瑤琳笑着糾正女兒:“筱筱,舅舅是接受別人的採訪,不是採訪別人。”

幼小的女孩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章歆敏轉頭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鍾徛,聖庭今年的業績不是很好嗎?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趕緊給我找個女朋友,讓你爸和我省省心。”

鍾徛依舊笑得漫不經心,“媽,你以為是徵婚啟事啊?女朋友想有就有?”

章歆敏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成心想氣死我!前年我叫你找女朋友,你說要專心管理聖庭,現在聖庭生意都這麼好了,你又說不好找……”

鍾徛靠在沙發上,神色悠然,“媽,我這個皇上都不急,你急什麼?”

章歆敏伸手作勢要拍他的腦袋,鍾徛連忙舉手去擋。

鍾瑤琳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扯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我聽筱筱說,你前幾天帶她去見一個朋友。”

鍾徛抬了抬眉,神色自若地說:“是啊,有什麼不妥?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

“是沒什麼不妥。而且非常妥——”鍾瑤琳拉長了調子,笑着對章歆敏說,“嬸嬸,我聽筱筱說,鍾徛這個朋友長得可漂亮了,而且心地非常地溫柔善良……”

鍾徛打斷她:“溫柔善良?你見過她了?”饒是如此,眼角也不自覺地溢出笑意。

章歆敏也聽出了一點意思,笑着問:“鍾徛,你那個朋友,是女的?”

“是女的。”鍾徛淡淡地回道。

鍾瑤琳目光一亮,追問着:“是普通的女性朋友?還是女朋友?”

“目前是女性朋友。”鍾徛看到保姆走過來,率先站起來,“不說了,我們先吃飯吧。”

從星巴克出來后,程憶遙跟展若綾分別,走到車站等車。

兩年前的回憶,連同高中那些零落而單薄的片段,在腦海里迴旋着,漸漸串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面。

高中三年,展若綾和鍾徛都曾經是她的同桌。每次程憶遙回憶高中的日子,都會想到這兩個人。

展若綾是程憶遙高一的同桌,也是程憶遙高中三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同桌。

升上高中后,程憶遙開始期盼能考上一所好大學,一直想好好學習,每天埋首題海。展若綾也是一個很安靜的人,從來不會多說話,但是偶爾要聊天的時候也能興緻勃勃地加入,程憶遙在心裏十分滿意這個同桌。

展若綾的性格雖然不算非常活潑,卻也是一個開朗的女生,作為她的同桌,程憶遙非常清楚。

轉折點發生在高一的國慶節。程憶遙從班主任那裏知道同桌出了車禍,原想去醫院看望她,班主任對她說:“展若綾住的那家醫院比較遠,而且她家裏現在有點事,還是暫時別去吧。”

第二個學期開學后,展若綾回學校繼續上課,學習很用功,雖然跟程憶遙說話時依舊儘力保持樂觀的說話風格,但是偶爾會在不經意間露出鬱鬱寡歡的表情。

程憶遙看得出來,那場車禍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

她在心裏暗暗猜測也許是因為展若綾的膝蓋出了問題,導致她沒法上體育課,因此她產生了自卑感。

高二第二個學期,在那一次六班的座位大調換中,鍾徛成為了她的同桌。

高一的時候,程憶遙一直對鍾徛沒有什麼好感。

那時程憶遙是六班的學習委員,鍾徛經常不交作業,平時也幾乎從來不主動跟女生說話,只偶爾跟坐在他前面的裴子璇有交流。程憶遙一直在心裏覺得這個男生太囂張。

但是同班一年下來,程憶遙又覺得其實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相處,而且也不算囂張,只是偶爾活得比較洒脫。

可是即便如此,他這樣活力四射的男生成為自己的同桌,也沒法讓她放鬆。

她心裏一百個不樂意。

不過讓程憶遙從來沒有想到的是,相處遠比之前想像的要簡單。

課間的時候,鍾徛非常活躍,跟幾個男生談天說地的。而到了上課的時候,除了偶爾幾次語文課和化學課冒出幾句經典名言,其餘時候他還是比較安靜的,尤其是自習課,他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做作業的時候,程憶遙會突然生出一種感覺,原來她以前真的看錯人了。

每次進行單元測驗,都讓程憶遙很鬱悶。鍾徛交卷都非常快,在她做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已經把最後的大題解決掉,然後開始無所事事。

其實程憶遙很羨慕這樣的人,頭腦聰明的人不需要怎麼用功就學得比一般的學生好。可是他每次交完卷就跟幾個男生一起聊天,這讓程憶遙無法容忍。

程憶遙一直覺得學習就應該認認真真,所以每次鍾徛跟人聊天的時候,她都會暗暗在心裏祈禱班主任再換一次位子,讓她脫離苦海。

那時展若綾坐在程憶遙前面,課間程憶遙有時喜歡跟展若綾聊天。

而鍾徛很喜歡捉弄展若綾。在這件事上,程憶遙一直都很佩服展若綾。

是很樂觀吧,被鍾徛那樣欺壓,還能保持溫和淡然的態度。

她想如果是自己在那樣的情況下肯定二話不說跑去向老師投訴。而不是任由鍾徛欺壓。

上大學后,程憶遙再回憶高中的日子,以一種客觀的態度回首往事,對鍾徛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其實他的內心不像外表那麼簡單,但是也不是深沉,偶爾嘴裏冒出來的話還很有深度,這也讓程憶遙暗暗驚詫。

有時鐘徛說出一句比較有深度的話,程憶遙要過十幾秒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等她領會其中的意思時,就會忍不住想發笑,每當這個時候,鍾徛就會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表情非常不解,又似乎覺得詭異:“你笑什麼?”

程憶遙只能跟他擺手:“沒事沒事。”她總不能跟他說她剛剛才明白他之前那句話的含義吧?

而鍾徛只是無奈地看她一眼,並沒有說什麼。

程憶遙忍不住想,說不定他覺得自己很詭異。但是不能怪她啊,他有時損人很有深度,她不仔細想根本就沒法明白。

上大學后,展若綾偶爾會跟她聯繫。

在這一點上,有時程憶遙覺得自己挺對不起展若綾的。因為常常是展若綾給她發信息和發郵件,而她很少主動聯繫她。

展若綾有時會給她發一些搞笑的郵件,偶爾附件里會附上一兩首歌,還有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圖片和視頻。這樣的郵件倒不需要每封都回復,雖然有些郵件是別人發給展若綾,她再轉發給自己的,但是她還是暗暗在心裏生好感。這個曾經的同桌,一直這麼記着她,讓她感到非常開心。

程憶遙有幾次在大學城裏碰到鍾徛,他看上去比高中多了幾分成熟,眉眼清峻。

有一兩次看着他,程憶遙從來沒有想過高中那個時不時在課堂上有驚人之語的男生會變得如此氣質冷漠。她心裏忍不住生出一種想法: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高考失利打擊到了?以至於變得這麼冷淡。

但是後來她又發現自己多慮了,每次同學聚會的時候,鍾徛仍然一如既往地能說會道,常常一句話就能把廖一凡等幾個男生損得體無完膚。

程憶遙想,大概他在熟人面前才會露出自己的真實面貌吧。

大二第一個學期的後半段,程憶遙聽說鍾徛交了一個女朋友。

她倒沒有太驚訝。

上了大學,戀愛就似乎成為了一門必修課,大概是高中過得太壓抑,以至於一上了大學幾乎所有人的目標都是談一次戀愛。而且以鍾徛這麼出色的條件,要找女朋友根本完全不成問題。

終於有一次,她去食堂吃飯看到鍾徛跟一個女生一起吃飯。

程憶遙看了那個女生幾眼。那個女生長得頗為高挑,眉目十分乾淨,看起來很舒服,雖然沒有裴子璇漂亮,但是氣質清爽怡人,一看上去就屬於平易近人的那種。

鍾徛跟她面對面坐着,偶爾抬頭跟她說幾句話,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情人之間的親昵舉止,反而更像是一對相交甚篤的好友。

程憶遙暗暗在心裏估計,他們可能是從朋友發展起來的。

那幾天程憶遙上QQ,六班群里幾個同學都在八卦鍾徛的女朋友,一個名字叫做“季琎”的女生,是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的學生。

程憶遙上Q從來都是隱身的,偶爾聽他們聊到起勁的地方也冒出來插上幾句話。

跟群里的人扯了幾句八卦,程憶遙才恍然憶起,大一第一個學期時,裴子璇偶爾還會在六班的群里說話,從第二個學期起,她就基本沒說過話。

她想起高三那段期間,裴子璇經常跟鍾徛和廖一凡一群男生一起打球。那時她隱隱覺得,鍾徛是有幾分喜歡裴子璇的。畢竟他們兩個人看上去也算得上是賞心悅目的一對。

直到此時,程憶遙才發現自己猜錯了:這麼說裴子璇跟他沒有機會發展了。

有一次她在圖書館外遇到鍾徛,他獨自一人,穿着淺藍色的T恤,整個人氣質非常清爽,帶了幾分陽光的氣息。

程憶遙跟他打招呼,然後忍不住問:“你怎麼一個人?沒跟你女朋友一起啊?”她驀然想起,這幾次在大學城裏看到他,他似乎都是一個人,要不然就跟幾個男生在一起。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帶了幾分漫不經心,“你不也是一個人?”

一次偶然上Q,程憶遙發現季琎又成為了六班那群男生的八卦對象。

程憶遙將群里的對話一句句看下來,也終於解除了心中的疑惑。

季琎跟鍾徛竟然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她用來拒絕某個男生追求的借口。班長那句話無疑最能說明問題:“季琎那時想找廖一凡幫忙的,不過廖一凡在越秀校區,而且又有女朋友了,很不方便。所以就請我們英俊瀟洒的鐘徛出面了。”

廖一凡跳出來自吹自擂:“如果我出面的話,保證兩天就能搞定。”

言逸愷不客氣地打出一行字:“嚴重抗議某些人趁機抬高自己的身價。”

坐在電腦前的程憶遙無聲地笑了:這幫男生啊,真是一個比一個幽默。

大三開學后,程憶遙就再也沒有在大學城裏見過鍾徛。後來她偶然登陸QQ,跟幾個高中同學聊天,才得知他已經去了澳大利亞當交換生。

大三那個夏天,他們幾個N中的人見了一次面,遠在越秀校區攻讀醫學的廖一凡也到大學城參加。在那次聚餐中,程憶遙認識了簡浩,兩人開始正式交往。

本科畢業后,程憶遙申請了去新加坡留學,在等簽證的那段期間收到展若綾的短訊:我下個星期就去西班牙留學了。

程憶遙心裏恍然生出一種別離的情緒來。

這一兩年,周圍的同學出國當交換生、留學的,各種各樣的都有,每個人各走各的路,各有自己的精彩人生。

她頗為感慨地回復展若綾:等你回來,都不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了。

然後收到展若綾的回復:是啊,也不知道到時還能不能見面。

程憶遙回憶起前幾天跟言逸愷聊天的情景,對展若綾說:“我上次跟言逸愷聊Q,他還提到了你。”

回復只有兩個字:是嗎?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讓程憶遙驀然讀出一種寂寥的味道來。

在新加坡留學兩年後,程憶遙回到N市,開始工作。而這個時候,簡浩也早已讀完研。

那年陸續有幾個同學留學歸來,卻不包括展若綾。

翌年的勞動節假期,程憶遙和簡浩去了一趟海南的三亞,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高中的同學聚會,連同已經幾年沒見面的鐘徛。

那時鐘徛剛從澳大利亞回來,正式進入聖庭的管理高層,算得上是他們一群老同學裏最有成就的人了。

十幾箇舊同學圍在一起,回憶了一下學生時代的趣事和八卦舊聞,幾個出過國留學的人講起自己在海外的留學生活與見聞,也有聊最近的生活和工作的。

由於廖一凡和言逸愷都跟簡浩甚為熟諳,程憶遙不免被他們扯到話題中心,她向來不習慣跟閨蜜以外的人聊感情問題,便用幾句話含混過關。

服務員進來換飲料,包廂里響起一陣旋律,廖一凡笑道:“歲月如歌?這首歌已經好久了……”

程憶遙突然想起那個遠在西班牙生活的女子,說道:“我記得展若綾很喜歡這首歌。那時她發郵件給我,裏面就有這首歌。”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寒假有幾天心情非常不好,收到她的郵件,附件里有這首歌。她偶爾給自己發郵件,有時會把喜歡的歌曲一併發過來,推薦給她聽。那封郵件里,展若綾不僅把MP3和視頻地址發給她,還很詳細地說了一下這首歌的看法。

在很久的以前,程憶遙對這首歌的印象也僅限於香港電視劇《衝上雲霄》的主題曲。收到那封郵件以後,她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不期然地想起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子。

言逸愷聞言說道:“我都好久沒有看到展若綾了,這幾年同學聚會她每次都不來。”

廖一凡也說:“是啊,如果有她在,一定會很熱鬧。”

說著,他別有用心地看了包廂最裏面的人一眼,問道:“是不是啊,鍾徛?”

昏暗的燈光下,鍾徛微微眯起眼睛,唇邊抿出的笑有幾分冷硬:“應該是的。”

程憶遙聽着他們的對話,有點莫名其妙,過了很久才發出聲音:“她又不在中國,怎麼可能來參加聚會。”

在座的十幾個人無不露出驚訝的表情。

包廂最裏面的人,迅速地轉過了頭,黑眸里閃過的那一絲幾不可察的光,冷得幾乎可以凍住所有人。

“她去西班牙了啊!”程憶遙見狀,愈發感到驚訝,脫口而出:“她去三年了,你們不知道嗎?”

言逸愷若有所思地看了鍾徛一眼,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就大四那年暑假,她一畢業就去了西班牙,去那裏讀碩士。”

言逸愷一怔:“她都沒跟我們說。”

程憶遙恍然明白。原來她把自己看得這麼重要,只把留學的事告訴了自己。

她喃喃地說:“我以為她跟你們說過了……”

“程憶遙,她有跟你聯繫嗎?”問話的依舊是言逸愷。

“當然有啊!她出國之前還經常給我發郵件,前幾個月她哥哥結婚她回來過,還給我打過電話,不過她只呆了幾天就又走了……”

一副聲音突兀地插進來:“哥哥?”

語聲冷硬,寒如冰刃,像是要把空氣硬生生劈成兩半。

程憶遙心裏一驚,看向鍾徛。

包廂里的光線有點暗,但是她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色如同凍了嚴霜,而他周圍的空氣亦彷彿凝固了一般。

他張開薄唇,沉聲追問:“什麼哥哥?”

語聲冰涼,每個字都蘊藏着不知名的力量,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波濤洶湧。

臉部緊繃的線條蘊含著無窮的張力,彷彿隨時都會折斷。

程憶遙第一次看到鍾徛露出這樣的表情,那種氣勢讓她也不由自主暗暗打了個寒噤,“親生哥哥。她那時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哥哥結婚,她回來參加婚禮,然後又回西班牙了。”

“親生哥哥。”他緩緩地重複着,唇邊的笑容說不出的凄清冷寂。

濃濃的暮色中,眉宇間只剩下冷淡。手腕上那塊機械錶在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得他的臉愈發落寞。

彷彿有黑雲憑空壓下來,氣氛突然變得有點沉重。

言逸愷若有所思地看了鍾徛一眼,問道:“她過得怎麼樣?”

程憶遙搖了搖頭:“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她從來都不提自己過得怎麼樣……”

卻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鍾徛又轉過頭來,正看着自己,目光冰冷,“她一直都有跟你聯繫?”

“不是。”說到這裏程憶遙也有點慚愧,“就那一次她回來給我打了個電話,現在基本沒怎麼聯繫了。”

他的目光迅速沉靜下來,再度將臉望向窗外,神情淡漠,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廖一凡跟言逸愷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程憶遙很快就把那次同學聚會忘掉,但是她沒想到在一個月後的某天,自己會接到鍾徛的電話:“程憶遙,我是鍾徛。有沒有空一起吃頓飯?我想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程憶遙走進包廂的時候,看到鍾徛站在窗戶邊,出神地望着窗外,眉毛擰在一起,似乎在沉思。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襯衣,襯衣的料子很好,更映得五官英俊深邃,側影清峻挺拔,遠遠看上去彷彿一株綠竹,融在樹林的最深處。

鍾徛轉頭就發現了她,等她坐下才落座。

程憶遙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暗暗在心裏思忖他突然約自己出來的目的。

雖然她跟他曾經是同班同學,但是他們幾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着聊天。

鍾徛也沒有讓她等太久,直截了當地說:“程憶遙,你有沒有展若綾在西班牙的電話號碼?或者別的聯繫方式?”

程憶遙獃獃的看着對座的男子說不出話來,努力在腦海里消化他的內容。

在他耐心的注視下,程憶遙緩緩地開口,聲音依舊有些遲滯:“沒有。她去了西班牙之後就沒有再用以前的號碼了,我那時去新加坡,我們基本沒有怎麼聯繫過,只除了那次她回來給我打電話。”

“你不是說她經常給你發郵件?”

他的聲音非常平和,已經全然沒有了那次聚會時的森冷與陰鬱,取而代之的是冷靜與自持。

程憶遙點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可是那是讀大學時的事了,展若綾去了西班牙之後我們就很少用郵件聯繫了。而且我從新加坡回來之後,基本上就沒有收到過她的郵件,我估計她已經沒用以前那個郵箱了。所以後來我也沒再用那個郵箱了。”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緩了緩神色,接着問道:“你有她的郵箱地址嗎?”

程憶遙有點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展若綾現在已經不用那個郵箱了,他問來又有何用?

儘管如此,她還是點頭:“有。”

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上網登進郵箱,點出一個以163結尾的郵箱地址。

鍾徛拿過她的手機看了很久,深邃的黑眸里沉澱着不明的情緒,最終只是輕輕地向她點了點頭,將手機還給她:“好。謝謝!”

程憶遙收起手機,聽到他又問:“你說她以前經常給你發郵件……”

“對。”

他一臉平靜地問:“那些郵件,你還留着嗎?”

“有些還留着,有些刪掉了。”

他手指輕輕地叩着桌面,眸子裏有悵惘,還有一種時光積蓄的沉着:“我有個請求,能不能請你把那些歌的曲目發給我?”

聲音平淡,語氣真摯無比。

程憶遙沒有說話,看着眼前這個稀罕無比的人物,心裏震驚無比。

這段日子他接管聖庭假日酒店,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媒體的報道提起這個年輕的CEO時,用盡了所有的讚美之詞,只差把他捧到天上去。

程憶遙有時在電視和報章雜誌上看到媒體對他的描述,心裏都會產生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這個萬眾矚目的酒店CEO曾經跟自己在同一個教室讀書,曾經跟自己同桌了一年多。

高考的失利、四年的留學生活真的讓這個記憶中青澀的男生改變了許多,那個曾經在課堂冒出驚人之語的男生迅速從記憶里褪去,變成眼前這個彬彬有禮、一舉一動不無掌握節度的成熟男人。

這麼一個出色的男生,如今已經管理着一家酒店,站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他,竟然一直喜歡着那個遠在西班牙生活的女子。如果不是今天他約自己見面而且開門見山地說了這麼多,她或許永遠都不知道。

“鍾徛,我可不可以問為什麼?”程憶遙收回思緒,緩緩地開口,“你知道,那些郵件是展若綾發給我的,我不能隨便把裏面的內容告訴別人。”

他一手擱在桌子上,星眸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眼神深沉如墨,語氣中帶了澀然,“我知道。程憶遙,如果我現在能找到她的話我也不用坐在這裏了。”

“程憶遙,我跟她之間的關係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們……”

他沒有再說下去,伸手撫上額頭,嘴角扯出一抹孤寂蕭條的笑,似乎是自嘲,“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不管怎麼樣,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就是這樣。我希望你能幫一下我,如果可以的話,如果哪天她聯繫你,請你務必要告訴我。”

程憶遙無言地望着他。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恣意張揚的男生,也會露出如此蕭索寂寥的表情。

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失去所愛的男子。

程憶遙忽然對他折服,想了一下,說道:“鍾徛,你把你的郵箱地址給我,我直接把郵件轉發給你吧。反正都是很平常的話題。”

他的眼裏飛速燃起一道光,明亮得照耀了英俊的五官:“謝謝!”

那麼誠摯,那麼地,如釋重負。

程憶遙走出包廂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還在那裏坐着。寒風從窗戶灌進來,他凝眸望着窗外,神色說不出的專註,卻也說不出的寂寥。

程憶遙回到家休息了一會兒就打開電腦,登進大學時期用的那個郵箱。

所幸以前的郵件都還保留着。

她對照着便箋紙,輸入鍾徛的郵箱地址,將展若綾發給自己的郵件全部轉發過去。

晚上她跟簡浩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就把下午的事講述給他聽:“……太出乎我意料了。”

簡浩聽完,凝目回想:“你為什麼會這麼意外?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他們以前是歡喜冤家嗎?”

程憶遙擺了擺手:“可是那是高二的時候……你想想看,他們平時一點跡象也沒有,突然這樣我能不意外嗎?”

那次在包廂里,他說“哥哥”兩個字時的臉色太恐怖了,跟印象中那個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男生相差太大,程憶遙至今仍然記得。

簡浩問她:“你把所有郵件都轉發給他了?”

“嗯。只要是沒刪掉的都轉發了。”程憶遙吁出一口氣,“他們都是我同學,當然希望他們可以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

簡浩聽完也有點感慨,凝目思索:“我想,鍾徛以前應該喜歡她吧,可能那時高考失敗沒敢跟她說,以至於變成現在這樣。”

程憶遙點頭:“我猜也是這樣。”

“我們真是太幸運了。”簡浩執起她的手包住,“雖然出國分開了兩年,但是沒有那麼多年的錯過。”

“是啊。”

簡浩又問她:“那時他們有沒有特別親近?”

“沒有啊!”這就是讓程憶遙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們說話也不多,常常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的。而且後來我們高三分班,展若綾選了歷史,不跟我們讀同一個班,他們私下相處的時間絕對不多。後來上大學,展若綾去了北京,鍾徛跟我們都在中大讀書,見面就更少了。展若綾大二那年去古巴當交換生,連春節也沒回來。他們兩個人根本沒有什麼機會見面。”

簡浩亦是一怔,“那他們豈不是很久沒見面了?”

程憶遙嘆了一口氣,“對啊,我想想,從大一那次聚會之後應該就沒再見面了,現在都差不多六年了……不過,我看鐘徛是下定決心要一直等她回來了。我都不知道他哪裏來的信心,說不定展若綾在西班牙已經有男朋友了……”

程憶遙在感慨之餘,也非常欽佩鍾徛:展若綾還在西班牙獃著,什麼時候回來也說不準。他這樣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由於是冬末,太陽下山比較早,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發暗。

跟程憶遙分別後,展若綾沒有直接回家,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

思緒有點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腦海里像是糾纏了無數根麻繩,理也理不清。

這麼多年的日子過去,只是一味地思念一個人,而從來沒有去想如果有一天見到他要怎麼做。

曾經距離那麼遠的人,以為終其一生都不會見面,在回國后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就這麼突然出現在面前——在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情況下。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萬家燈火。城市仍然沉浸在過節的喜慶氣氛中,高樓大廈上一片繁華的彩燈。

洗完澡后,展若綾打開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一轉頭就看到放在桌子上的禮品盒。

他送的是上海的著名小吃排骨年糕。吃起來既有排骨的濃香,又有年糕的軟糯酥脆,十分可口。排骨肥嫩香鮮,味濃厚,色澤金黃,表面酥脆,肉質鮮嫩,年糕鮮潤不膩,經排骨油氽制,具有排骨香味,鮮嫩適口。

那天把年糕拿回家后,她先讓爸爸媽媽嘗了幾塊,自己也吃了兩塊。媽媽向來喜歡這種傳統食品,吃的時候贊個不停,後來展景越和蔡恩琦回來,年糕被一掃而空。

也不知道盯着那個禮品盒看了多久,然後拿起手機打了一條短訊:“年糕很好吃,謝謝!”

找到那個萬分熟悉的號碼,發過去。

他很快回了條短訊:“你到現在才吃?”

“不是,前幾天就吃了,忘了謝謝你。”

“不客氣。你喜歡就好。”

春節前展若綾已經陸陸續續將自己的東西搬到公寓,假期過後正式開始在外貿公司上班,成為N市上班一族的一員。

周末的時候,林微瀾約了她一起去逛街。當晚林微瀾在她的公寓休息,兩人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影。

林微瀾聽她說下個星期要去參加同學的婚禮,笑了:“小展,我看你每次從西班牙回來都有婚禮等着你去參加。”

展若綾也是一笑:“不過上次是我哥哥結婚,我什麼都不用送,這次不一樣……”

林微瀾將沙發的靠墊抱在懷裏,抵到下巴下方:“小展,你現在還有想那個人嗎?”

她想到自己跟徐進傑正處於濃情蜜意的時期,而展若綾的同學即將邁入婚姻的殿堂,她仍然獨自一人,林微瀾忍不住就開始為她擔憂。

展若綾微微抬眉,“怎麼了?”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你會怎麼辦?”

展若綾怔怔地望出窗外,語氣悵然:“我也不知道。”

而最重要的問題是——他已經回來了。

林微瀾將她的手握住,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認真:“我只是覺得,如果他一直都不回來的話,你還是忘了他吧。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不結婚啊!”

展若綾一怔,想起很久以前媽媽也是這麼對她說的。

她淡淡一笑:“我媽媽那時叫我去做手術,也是這麼說的。”

“手術?做什麼手術?”林微瀾思索了幾秒才明白她在說什麼,“你是說你肩膀的疤痕嗎?”

展若綾嗯了一聲。

林微瀾下意識地瞄向她的肩膀——現在她穿着居家服,什麼都看不見,“我也覺得你最好做手術把它弄掉。”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弟弟已經去世這麼多年了,你對他怎樣,他會明白的。”

展若綾伸手拿了一顆開心果,用力掰開,“以後再說吧。”

林微瀾嘆了一口氣,展若綾表面看起來很好說話,但是一旦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了。

程憶遙和簡浩的婚禮定在四月份的一個星期六,春回大地的季節。

展景越和蔡恩琦知道她要去參加同學的婚禮,自然很高興,讓她好好玩一玩,又交代她晚上回來的時候注意安全。

展若綾穿戴好就出門,準備到路口攔車。

走出大廈后,收到一條短訊:“你出了門沒有?知道怎麼去翠雲飯店嗎?”

展若綾的注意力都放到後面那句話上,問他:“你也去?”

短訊發出去后,展若綾就知道自己肯定要被他鄙視了。

他跟程憶遙不僅是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而且還是讀中大時的校友,說起“同學”這個詞,資歷比她整整多出一大截,程憶遙如果不邀請他才奇怪。只不過那天程憶遙只說了言逸愷和廖一凡的名字,並沒提到他的名字,而且聽林微瀾說他最近幾天經常出差辦公,她下意識地就以為他不會去。

果然,他回了一條短訊:“難道你認為我不應該去?”

展若綾一時手拙,過了十幾秒才回復他:“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幸好不是面對面,不然絕對比發短訊尷尬許多。

下一秒,手機響起來。

她一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心神俱亂,只能接起電話。

“你在哪裏?”語氣相當隨意。

“呃?我在……”展若綾環顧了一下周圍,看到公路一側立着的路牌上的字,對着手機說:“我在廣寧路。”

鍾徛“嗯”了一聲,說道:“你別到處走,我現在過去。”

展若綾愣住:“你過來幹嘛?”

“我怕你迷路,過去接你。”說話的聲音裏帶了淡淡的笑意,回答卻是一本正經。

“你才會迷路!”她的聲音不自覺提高。

正想叫他別過來,卻聽到他悠悠地說:“你激動什麼?”

很隨便的一句話,悠然道來,卻有着四兩撥千斤的功用,將她所有的話都堵在嘴巴里。

驀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高二那時,有一次她課間拿了一道習題問他,說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他向來沒有什麼耐性,聽到一半就將她打斷:“你的思路錯了!不能這樣做。”她心裏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行,聽他這樣說忍不住就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說:“你別說話,先聽我說完。”他瞥了一眼手臂,表情似笑非笑:“你激動什麼?我又沒說不聽完。”立時讓她語塞。而他閑閑地用手撐起頭,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繼續說。”

遙遠的記憶湧上心頭,好像又回到高中那時,展若綾想也不想就說:“我才沒有激動,只是反駁而已。”

依舊是很悠閑的聲音:“如果沒有迷路的話,剛才我問你在哪裏,怎麼隔了那麼久才回答?”

“我剛搬過來這邊不久,看路牌不用花時間嗎?”

“好吧。”似乎很無辜的口氣。

蘊藏着笑意的聲音再次傳過來:“我在開車,不跟你說了。你到路口那裏等我。”

微微一頓,又加了一句,旭日般溫和:“過馬路的時候小心看車。”

那句“我在開車”輕而易舉地讓她把所有的話都咽回肚子,化為一個簡單的“好”字。

掛了電話,走到路口。

——過馬路的時候小心看車。

這是小時候媽媽就跟她反覆交代的話。每次她跟展景望出門,都有記着這句話。

可是,即使行人過馬路的時候會小心看車,也並不代表司機開車的時候會時時刻刻注意路面狀況。

看着車流滾滾的馬路,下意識地撫摩左手那串佛珠。

蒼白而稀薄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墨色的柏油馬路上,散發著一絲絲的暖意。

黑色的奔馳一個漂亮的轉彎,繞上廣寧路,透過擋風玻璃漸漸可以望見佇立在路口的人。

隨着車子越駛越近,那抹身影也顯得越來越清晰。

她的眼睛望着馬路,卻是一臉出神,心思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這種出神的樣子,不禁讓他想起許久以前她拿着報紙發獃的模樣。

將車子緩緩停在她前面,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語氣放得非常柔和:“上車。”

展若綾回過神來,上車坐好,關上車門。

等了幾秒,他還沒有發動車子,深邃黑亮的眼睛依舊看着她。

“幹嘛?”她抓緊手提袋,不自在地問。

“安全帶——”他唇邊淺淺含笑,用眼神示意她,“你還沒系安全帶。”

展若綾一呆,白皙瑩潤的臉頰微微泛起瀲灧的紅暈,連忙拉過安全帶的帶子繫上。

車子平穩地繞上高速公路,沿途的風景不住快速地向後移動,在玻璃窗外一晃而過。

已經不是第一次坐他的車,展若綾的心情極為混亂,茫然地看着窗外。心裏只是不停地想——他為什麼要來接自己?

車窗阻隔了喧囂的人潮和穿梭的車流,卻沒法讓她的心安靜下來。

正在此時,聽到他喚她的名字,展若綾轉過頭,“呃,什麼?”

他穿着黑色的西裝,白色襯衣,五官俊逸深邃,眉目疏朗。稀薄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射在他身上,在他英挺的輪廓間微微跳躍着。

“你以前跟程憶遙不是經常聯繫嗎?”

“嗯,對啊。”她應道,同時點點頭。

鍾徛轉頭目視前方,聲音亦是平淡無波:“那為什麼後來不聯繫了?”

“後來?”展若綾先是有點茫然,然後答道:“後來我們都出了國,她在新加坡留學那時功課特別忙,我也很少登以前那個郵箱,聯繫自然越來越少,而且也沒想着要特意去維持聯繫……”

“你經常換郵箱?”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微微收緊,望着前方的眸子沉澱出一望無垠的墨色,下頜處的線條亦斂了起來。

“啊,不是。”展若綾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心虛,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被大人抓到一樣,指尖不由微微顫抖,聲音也低了下來,“我沒有啊。”

鍾徛見她攥緊了手,目光在那一瞬間柔軟下來,自然地換了一個話題,聲音格外輕緩柔和:“你搬來這邊多久了?連路名都不知道。”

展若綾有些懊惱地反擊他:“反正我不迷路就行。”

前往翠雲飯店參加婚禮的人絡繹不絕。程憶遙見到他們兩人一起到來,並沒有太驚訝。

程憶遙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一件雪白的抹胸婚紗,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材,烏黑的髮髻盤在腦後,看上去溫雅而賢淑。

昔時一起讀書的同桌,經過這麼多年,終於披上雪白的婚紗,走進婚姻的殿堂。

展若綾心中感慨萬分,為程憶遙找到一個陪伴終生的良人由衷地感到喜悅與欣慰,上前握住程憶遙的手:“恭喜恭喜!祝你們白頭偕老。”

程憶遙露出一個甜美幸福的笑容,“謝謝謝謝!”

展若綾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新郎簡浩。他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眼神沉穩內斂,屬於話很少的類型,但是轉頭看着程憶遙的時候眼睛裏盛滿了柔情。

在展若綾打量他的時候,簡浩也帶着幾分好奇仔細地打量她,禮貌地對她點頭並笑了笑。

鍾徛也握住程憶遙的手,誠摯地說:“程憶遙,恭喜你們!還有,謝謝你!”後面的一句話,聲音略微降低。

程憶遙慧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着低聲說:“鍾徛,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你自己努力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程憶遙將幾個高一六班和高三化學班的同學都安排在同一張桌子,兩人還沒走過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走過來的年輕男子身穿筆挺的西裝,器宇軒昂,渾身散發著成熟穩重的氣息,而旁邊的女子,一襲淡藍色的小禮服,外套同色系的小西裝,明麗清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對璧人。

言逸愷給他們留的位子是靠在一起的,鍾徛給她拉開椅子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座。

展若綾剛坐好就聽到廖一凡誇張地說:“展若綾,這麼多年沒見,你是越長越漂亮了啊!”

雖然多年沒見面,展若綾對他熱絡的說話風格仍舊非常熟悉,淡淡地笑了笑:“謝謝。”

豈料廖一凡的話還沒說完:“嘖嘖,有人艷福不淺啊!”

鍾徛落落大方地坐在座位上,劍眉微踅:“廖一凡,你說這話是想表達什麼?也許你女朋友能告訴我們正確的答案。”

廖一凡以前就喜歡拿她和鍾徛的關係來開玩笑,因此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除了言逸愷以外,在座的其他人都只當他又像讀高中那時一樣調侃展若綾,當下就有一個人附和鍾徛,笑着對廖一凡說道:“就是,你是想說你沒有艷福嗎?也不怕你女朋友聽到。”

展若綾暗暗鬆了一口氣,低頭喝飲料。

這一天晚上,翠雲飯店六樓的大廳燈火異常明亮,婚禮很是熱鬧,大廳里的氣氛相當輕鬆融洽,偶爾大家輪番敬酒,時不時有笑聲從各個角落冒出來。

高一六班在座的十個人都是同一個教室出來的學生,隔了這麼多年再回首,各自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現在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大家免不了回憶高中的往事,有誰提了個開頭就有人滔滔不絕地接過話茬,話題從年輕美貌的生物老師一直延伸到年老卻一直保持着童真的地理老師,N中的一景一物都被他們聊了個遍。

展若綾盡量忽略坐在自己右邊的那個人,跟幾箇舊同學聊天。她的左邊坐着的是高二時的同桌陳淑。陳淑跟展若綾一樣都在北京讀的大學,兩個女生本科四年期間一起約出來吃過幾頓飯,加上高中同桌過一段期間,話題自然比尋常人多,聊過幾句后愈發放鬆。到後來已經能跟廖一凡等人輕鬆地閑聊。偶爾有人向展若綾問及在西班牙留學的經歷,她也能自如地應對。

程憶遙和簡浩過來敬完酒又繼續向另一張桌子前進,展若綾拉了拉右邊那個人的衣服,問道:“我聽程憶遙說是廖一凡介紹她跟簡浩認識的,可是,廖一凡是在越秀校區讀書……”程憶遙和簡浩都在大學城,卻讓他這個遠在越秀校區當媒人,聽起來有點神奇。

他的眸子裏迅速滑過一抹欣喜,唇邊含笑:“對。廖一凡家跟簡浩家關係很好,所以廖一凡跟簡浩從小就認識了。”

喜宴結束后,前來喝喜酒的賓客各自道別回家,六樓大廳的人潮散去。赴宴的人多,電梯裏擠滿了人,廖一凡站在電梯裏,不懷好意地對電梯外的人說:“人太多了,不夠坐。你們等下一趟電梯吧。”

展若綾在心裏苦笑:這個晚上,碰上廖一凡註定要讓她心七上八下。

鍾徛一臉神色自若,拉住展若綾的胳膊退到後面,“我們坐下一趟吧。”

電梯門緩緩闔上,就剩下他們站在原地。

展若綾側眼去看他。他伸手按了下樓的按鈕,然後將手插到口袋裏,動作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眉間微微踅起,似乎在思索什麼,神色中自然流淌着一股英俊瀟洒。

搭乘這一趟電梯的人並不多,除了他們兩人以外還有兩個打扮時髦的女郎,展若綾注意到那兩個女人看了鍾徛好幾眼,目光里掩不住一片驚艷之色,交頭接耳了幾句。她在心裏暗暗感嘆,這個人果然走到哪裏都能引起人的注意。

他似是感應到她的注目,黑眸微微一亮,“怎麼了?”

展若綾微窘,只能隨便找一個話題:“你喝了酒能開車嗎?”

鍾徛的唇邊溢出一抹淺笑,“放心,我只喝了一點,絕對不會有事的。”他今晚真的沒怎麼喝酒。

電梯降到4樓的時候停下,湧入一大批人,鍾徛輕踅眉頭,將她拉到角落裏站好,卻沒有立刻放開她的手。

他的手溫暖而乾燥,修長而有力。

心裏難以置信,他就這麼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

屬於他的溫度,暖暖地從掌心相貼的地方傳過來,隨着呼吸和脈搏的節奏一起跳動着。

從來沒有這麼心慌過,她的心搗鼓得厲害,連忙將自己的手抽出來。

鍾徛無言地看着她,劍眉微挑,似乎想說什麼。

就在這時,“叮”的一聲,電梯抵達一樓。電梯門打開,裏面的人魚貫而出,那兩個女郎離去前又看了鍾徛一眼。

鍾徛一手半插在口袋裏,俊逸的眉眼間藏着碎碎的笑意:“你還站在這裏幹嘛?不打算出去了?”

展若綾臉一紅,“你管我!”

鍾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覺得有趣,一手按在電梯的開門按鈕上,“那是走還是不走?”

“當然走。”展若綾被他看得心慌,邁步走出電梯。

已經臨近深夜,翠雲飯店的停車場空出了許多車位,四周亦是一片寂靜。

上了車后,鍾徛將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頭問她:“你困不困?”

“不困。”展若綾搖了搖頭。鬧了一整晚,現在的心情還有點興奮。

他的唇邊牽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明亮的黑眸里蕩漾着深淺不一的柔光:“那我們去兜風吧。”

“什麼?”展若綾吃了一驚。

“我們去兜風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色。”鍾徛略作停頓,凝視她,“你放心,我保證會安全把你送回家的。”

展若綾本身屬於不刻意追求享受的那種人,生活也比較單調,但是一般別人向她提這種建議時都不會拒絕。以前展景望晚上覺得無聊時,就要她帶他出去看夜景,姐弟兩人各自拿着一根冰棍在小區周圍走一圈,有時還會走到更遠的地方。

而且她回來N市這麼久,還從來沒有好好欣賞過N市的夜景。

聽了他的話,她的心裏忍不住有點期待,使勁地點點頭:“好啊。”

鍾徛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那我們出發了。”

車子漸漸駛離市區,繞上沿海大道,沿途的景緻非常迷人,璀璨的燈火與黑魆魆的峰巒連綿不絕,讓人應接不暇。

最後奔馳在對着大海的道邊停下,柏油大道兩邊設有欄杆,鍾徛熄掉引擎,拉她一起走到欄杆前站好。

南方的四月已經十分暖和,到了夜間溫度略微下降,反而讓人感覺到一絲絲的涼爽。

湛藍的夜空深沉得像是一個正在思考的哲人,寂靜無聲,無數顆小星星俏皮地眨巴着眼睛,發出細碎的光芒,夜空映襯下的大海一望無際,偶爾有風吹過,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像是有人隨意潑上去的墨水一般。

展若綾任由風將自己的頭髮吹亂,將手撐在欄杆上,着迷地眺望星空下的大海,發出一聲驚嘆:“真的很漂亮!”

“你喜歡看就行。”他的眼角有笑意漫出來,回答的聲調格外的溫柔。

空氣十分清新,帶着海邊特有的潮濕味道,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吹動海浪的聲響。

展若綾將視線從海面上收回來,問他:“你經常來這裏?”

鍾徛靠在欄杆上,“有空就來。有時心情不好也會來。”

夜風一陣陣地吹過來,將她柔順的長發吹成黑色的綢緞,而她臉上流露出的笑容幾乎讓他沉醉。

展若綾想起那天在茶餐廳里跟他的對話,不由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會說‘一個人來沒什麼意思’呢。”

豈料他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地說:“一個人來確實沒什麼意思。”

他有着俊逸的五官,做這樣孩子氣的動作自然相當吸引人,她的心跳不知不覺漏了一拍,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張開嘴巴:“那你以前——”

不等她問完,他就利落地回答:“都是一個人來。”

“都是一個人來……”她喃喃重複着,心裏有一種叫感動的情緒在無聲地瀰漫。

他點頭,眼裏蕩漾着細碎的柔光:“嗯。一直想跟你一起來看一次,所以忍不住把你帶過來了。”

氣氛突然變得旖旎起來,她別過頭眺望大海,卻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在無聲地加快。

鍾徛懶懶地將背靠着欄杆,問:“你跟林微瀾是初中同學?”

“對啊。我們初中三年都在同一個班讀書。”

“你們關係很好?”他望着前方,聲音依舊溫和。

“嗯。”

展若綾回憶起那時林微瀾向徐進傑介紹自己時說的那句話——這是我初中同學和最好的朋友展若綾,語氣也不知不覺輕快了許多,明眸帶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他忽地轉過頭,神色專註地看着她,黑亮的眸子裏滿滿地倒映出她的臉。

在那一瞬間,展若綾幾乎可以從他清亮的眸子裏清楚地看到自己張皇失措的臉。

她困難地張開嘴巴,“你?”

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最在乎的人,在心裏整整裝了十年的人,所有關於你的記憶,都是我最珍視的東西。

可是這樣的話,她怎麼跟他說?

拚命壓抑住心裏所有翻湧的情緒,艱澀地說道:“你是我的一個好朋友。”

話一出口,就覺得眼角開始有熱氣瀰漫,充盈了眼眶。

他於她的意義,豈止“好朋友”三個字可以表達?

那一次去西班牙留學,她坐在機場的候機廳里,望着一架架飛機離開,心裏蔓延着無邊的絕望。這一生,喜歡上他,永遠沒有結果,卻也沒有退路。

“有多好?”鍾徛靠近她,不依不饒地追問。

展若綾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視線如同剛剛研磨開的墨水般濃稠,專註地看着她,緩緩地說:“能不能好到做你的男朋友?”

她登時如遭雷擊,張皇地睜大了雙眼,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鍾徛執起她的手,輕輕地攏在掌中,語氣滿是寵溺:“展若綾,你真的是一個很會逃避問題的人。”

她的身子立時僵住。

這句話何其熟悉,她曾經對着電腦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來。

鍾徛將她的反應收入眼底,不自覺地又放柔了語氣,另一隻手伸到她後面環住她的肩膀,視線膠着在她清麗的臉上,“展若綾,不要拒絕我,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夜風不斷地吹過來,從耳邊一掠而過,風聲呼呼作響,吹得她的腦袋有點僵。還沒想好,已經倉惶問出口,“為什麼?”

鍾徛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擱到下頜的地方,聲音為清涼的風注入了一抹溫暖:“喜歡一個人,想跟她一起,有什麼為什麼的嗎?”

他的身後,無邊的黑夜寂靜地鋪展開來,浸潤着浪聲陣陣的海邊。

整個世界彷彿在那一瞬間旋轉起來。

即使看到最美麗的風景,也無法比得上此刻的心情。

十年的光陰,漫長的堅持,終於在今天,聽到他說一句“喜歡”。

她的眼角又酸又澀,淚水幾乎立刻就要奪眶而出,喉嚨里發不出聲音,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像是落進了漫天的繁星,閃爍着璀璨的光芒,明亮異常,非常好看。

曾幾何時,她只有在夢裏才能見到他,夢境裏的面孔卻是模糊的,永遠都只有大概的輪廓,一睜開眼就是冷冰冰的現實,只有頰邊滑落的淚水清楚地告訴自己前一秒夢見了他。

而這一刻,他站在她面前,英俊的臉孔近在咫尺,清亮的眸子裏清楚地倒映着她的容顏。

幸福來臨得太突然,幾乎以為自己在作夢。

手上和肩膀上傳來的溫度清楚地告訴她,眼前的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不是夢,不是臆想,不是虛幻,而是真實的一個人,跟她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吹着同樣的海風。

他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回蕩,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卻直直地鑽到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在仁愛醫院。”

“行了,我現在過去,到了再給你打電話。”展若綾掛上電話。

蔡恩琦在客廳收拾東西,展景越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兩人聽到她斷斷續續的通話,不約而同問道:“誰被車撞了?”

“林微瀾,我初中同學。她住進醫院了,我現在去看她。琦姐姐,你是不是要出去?順便送我一程吧。”展若綾急急忙忙走進房間換衣服。

“好,你別急,我先送你去醫院再去我表姐那裏拿東西。她在哪家醫院?”蔡恩琦披上外套,接過展景越遞過來的車鑰匙。

“仁愛醫院。”展若綾換好衣服,走到玄關彎腰穿靴子,因為太急,套了兩次才穿好,然後利索地拉上拉鏈。

展景越靠到沙發上,笑着問蔡恩琦:“你知道怎麼去仁愛醫院嗎?估計到時又打電話回來問我。”

蔡恩琦瞪了他一眼:“你有意見嗎?”

“沒意見。不過——”展景越笑着搖了搖頭,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機。

“不過什麼?”蔡恩琦追問着。

展景越走到她身旁,伸手輕輕地攬了攬她的肩膀:“不過,我還是跟你一起出去吧,看完你表姐我們再去買菜。”

蔡恩琦嫣然一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那當然好啊。你自己說的呀,不許反悔!”

助理走進病房,直直走向佇立在窗邊的頎長身影:“鍾總。”

林微瀾也將目光轉向窗邊。

鍾徛“嗯”了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扶着窗沿,低頭望向醫院的門口,微垂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也遮起了所有的情緒。

醫院的大門附近種了幾株高大的梧桐樹,即便是在冬天也依舊維持着生機,青綠色的葉子在冬日的陽光下輕微抖動着,折射出淡淡的流光。落日的餘暉一點一點地從葉子間灑下來,在地上圈出一個個形狀不一的金色的影子。

過了幾秒,他收回目光,轉過頭對助理吩咐道:“你先回去。”

林微瀾受寵若驚,連忙開口:“鍾總,醫生說我沒事……”

鍾徛一手輕輕地敲在窗沿上,淡淡的說,“林微瀾,我再等一會。”

助理走出病房的時候順手將門帶上,病房又安靜下來。

幾分鐘過後,病房裏響起低沉的聲音:“林微瀾。”

林微瀾聽到老闆叫自己的名字,連忙應道:“鍾總,什麼事?”

老闆這樣站在病房裏,雖然什麼話也不說,但是畢竟是老闆,何況是一個這麼帥的老闆,林微瀾只覺得自己的壓力前所未有的大。現在老闆主動說話,不管他要說什麼,林微瀾都歡迎之至。

她看到老闆依舊站在窗邊,側臉線條剛毅,他輕蹙眉頭,似乎在思索什麼,“你初中在哪個學校讀書?”

林微瀾沒有想到老闆竟然問這種問題,愣了好一會兒。

老闆並不催促她,只是靜立在窗邊,清峻的眉眼間沒有絲毫不耐。

半晌,林微瀾終於回過神來,脫口而出:“A中啊!”

鍾徛微一頷首,彷彿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並不說話。

林微瀾覺得自己之前的回答太不禮貌,便重新回答道:“鍾總,我初中在A中讀書。”

鍾徛依舊將視線轉向窗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A中。”

A中。

她初中也是在A中讀書。

有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平日的冷漠疏離淡去,一張英氣逼人的臉融在疏淺的夕陽中,無比地溫和。

林微瀾看着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囁嚅着開口:“鍾總,我朋友等一下過來看我,不影響吧?”

“不影響。”帶着笑意的聲音從窗邊傳過來。

林微瀾暗暗鬆了一口氣,一邊在心裏想:老闆今天心情似乎非常好、相當好。

“有什麼影響?”老闆似乎是覺得有趣,又加了一句。

看來老闆今天心情真的很好。

林微瀾忽然想起一件事,被老闆愉悅心情所感染,她忍不住說道:“鍾總,我這個朋友以前也在N中讀書,說不定她會認識你。”

在林微瀾的心裏,老闆這麼出色,當年讀書的時候也一定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所以她說的是“她會認識你”,而不是“你會認識她”。

黑色的車子在南新大道上平穩地行駛着,展景越一邊開車一邊問:“你同學怎麼會被車撞到?不嚴重吧?”

展若綾坐在後座右側,答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崴到腳了,不過聽她說似乎不太嚴重。”

轎車下了環道,開上公路。

展若綾一邊聽蔡恩琦和展景越聊天,一邊望着車窗外的風景。

遠遠地看到一棟恢弘壯闊的大樓,有幾分熟悉,印象中似乎曾經在哪裏看到過。

疑惑間,車子漸漸駛近,大樓正門上方那六個字變得越來越清晰——正是她在回國的飛機上看到的聖庭假日酒店。

酒店設計是仿宮殿式的,大門裝修得富麗堂皇,氣派非凡,卻又不至於顯得俗氣。門口外有一座巨大的圓形噴泉,一道道雪白的水柱從泉眼裏冒出,沿着特定的軌跡高高地噴射到半空中,然後又準確無誤地落回水池上。

車子開得很快,只是一秒鐘的時間,酒店便在車窗外一閃而過。

她收回目光,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額頭。

唉,說過不再想這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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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林微瀾對展若綾的稱呼,幾個讀者都問到了。這裏解釋一下。

林微瀾的原型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大一歲,她平時就是這麼稱呼我的,雖然這種稱呼有點奇怪,但是無妨,我也從來沒有去想這些輩分與親不親近的問題,因為我們就是這麼相處的。

謝謝大家的意見……

仁愛醫院跟聖庭假日酒店只隔了兩個路口,黑色的車子一個拐彎,便穩穩地停在仁愛醫院門口。

展若綾拿起手袋,打開車門走下去,展景越叫住她:“阿綾,你回去之前先給我們打個電話,看看到時能不能順便過來接你。”

“知道了。”展若綾向車子裏的兩個人揮了揮手。

寒風一陣陣地吹過來,她拉緊了外套,走進醫院大樓。

黑色的轎車沒有馬上開走,依舊停在醫院大門外。

展景越將目光從那抹纖細的身影收回來,轉向蔡恩琦:“阿琦,我這個妹妹以前性格挺開朗的,但是自從我弟弟去世之後,她的話就越來越少了,從西班牙回來后,說話就更少了,在家人面前還好,到了外面基本就不怎麼說話。她回來這麼久,也很少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媽媽前兩天還向我打聽,問她有沒有談戀愛……”

蔡恩琦握住他的手,柔聲說道:“她一個人在西班牙過了這麼多年,我們也要給時間讓她適應。”

“算了,她也長大了,自己有分寸的……”展景越反握住她的手,語氣一變,“好了,我們去你表姐那裏吧。”

落日的最後一縷餘暉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溫柔地瀉到地板上,洇出一圈淺色的光暈。

展若綾剛走進仁愛醫院的大樓,手機就響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余知航的名字,她接通電話:“喂,你好。”

略微低沉的聲音隔着手機傳進耳朵:“展若綾,我是余知航。今天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頓飯?”

展若綾心裏記掛着林微瀾,也沒細想就說:“非常抱歉!今晚有事,我朋友住院了,我要去醫院看她。”

余知航微微沉吟,“住院?哪家醫院?我認識幾個醫生,可以介紹一下。”

展若綾下意識地回答:“啊,謝謝你!她傷勢不嚴重,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

余知航通過手機聽到走廊上醫護人員和家屬的說話聲,他笑了笑,說道:“展若綾,那你先去看你的朋友吧,等你哪天有空我們再約。”

展若綾掛了電話,從通話記錄里找到林微瀾的號碼撥過去:“我到了,你在哪個房間?”

“我在317號房。”

“317?往右邊走嗎?”

“對,盡頭的那間。展若綾,你趕快過來,有一個驚喜等着你!”林微瀾其實也不肯定這對展若綾來說算不算得上驚喜——頂頭上司跟她是中學校友,不過在林微瀾看來也說得過去。

那頭的展若綾皺了皺眉頭:“林微瀾,你躺在那裏已經夠讓我驚心的了,還想讓我的心臟受什麼刺激啊?”聽她的口氣,似乎被車撞傷住進醫院就跟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一樣,驚喜不斷。

她走到盡頭那個病房,一把推開白色的門。

靴子的拉鏈撞擊在羊皮上,發出一記細微的聲音,悅耳動聽。

白色的空間十分寬敞,她一眼就看到病床上的人,直直地走過去,“你還真是不小心,崴到哪只腳了?”

“左腳,沒事,不嚴重。”

展若綾低頭察看她的左腳,抬起頭:“幸好只是皮外傷……你跟他說了沒有?”

“已經說了。”林微瀾臉頰微微一紅,聲音略微放低,“他晚上過來。”

“行了,在他過來之前我就呆在這裏吧。你吃飯了沒有,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去買。”

“你說午飯嗎?現在都四點了,我顯然吃過了。晚飯還早着呢。”

林微瀾坐直身子,伸手指了指窗邊的人,“哦,對了,展若綾,給你介紹一下,我老闆……鍾總,這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朋友,她叫展若綾,以前也在N中讀書。”

展若綾也想起病房裏還有一個人,她剛才進來的時候只匆匆地瞥了一眼並沒仔細看,聽到林微瀾的話,轉身望過去。

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窗邊,頎長挺拔的身軀融在午後溫暖淺碎的陽光中,烏黑的短髮上泛着淺淺的金光,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

那一刻,她的身子像是釘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她只覺得眼角一熱,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鍾徛!

真的是他。

雖然這麼多年沒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鍾徛毫無顧忌地看着她,劍眉挑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唇邊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展若綾。”

空曠的病房裏,只剩下他的話音在耳邊回蕩。

展若綾。

不輕不重的三個字,彷彿經過了無盡的等待,蘊藏着無窮的決心。

聲音不高不低,緩緩道來,她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字一個字地。

清晰無比。

八年的時間,他的聲音已不復年少時期的清越爽朗,摻入了一絲成熟男人特有的低沉與磁性。

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竟然還記得她——他們已經八年沒有見面了。

展若綾茫然地佇立在病房裏,喉嚨發不出聲音,眼睛又酸又澀,視野也開始變得模糊。

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次同學聚會,聽到言逸愷說他再也不回來了。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曾經無數次在腦海里想像與他見面的情景。

在西班牙的五年,她反反覆復地想,他只是去當交換生,應該會回國的,他們畢竟是高中同學,還有再見面的可能。只要他回來了,只要他們都去參加同學聚會,她就有可能再見他一面。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麼一番情景。

曾經日思夜想的人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面前,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在她一點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甚至還來不及偽裝。

過去八年,幾番夢回,希冀着與他重逢,在伊比利亞半島的五年,遍嘗寂寞與孤獨,多少個夜晚從睡夢中醒來,腦海里卻都有一句“再也不回來了”不斷縈繞。

如果沒有那五年,或許她可以微笑着對他說:“嗨,鍾徛,好久不見。”

可是,那八年,包括在西班牙的五年,始終還是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印記。

她終究沒有辦法像年少那時一樣平靜地跟他打招呼。

很長時間裏,她只能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而他,顯得非常耐心,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動也不動地看着她,似乎希望從她臉上找到什麼。

不斷有人從走廊上走過,時不時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在這些嘈雜的響聲中,展若綾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眨了眨眼睛,費力地扯起嘴角,艱澀地吐出一句話:“鍾徛……嗨。”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短短的一聲招呼,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一行七人剛走進酒店大門,便有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迎上前來:“幾位好,請問是用餐嗎?”

“對。三樓有空包廂嗎?”連振欽顯然是酒店的常客。

展若綾好奇地環顧四周,酒店裝修得富麗堂皇,服務台後的牆壁上懸挂着十幾個時鐘,分別顯示世界各地的時間。天花板上倒懸着宮燈式的水晶吊燈,造型修長典雅,光潔明亮的大理石地板里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燈光和大廳里的擺設,一路延伸到餐廳的門口。

“叮”的一聲,大廳里的電梯門打開,走出三個人。

為首的男人修長挺拔,穿着一身名貴的黑色西裝,五官俊朗,寒眸如星,橘黃色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將鼻樑的線條勾勒得愈發俊挺,一雙黑眸在看到大廳一群人時迅速閃過璀璨的光芒。

展若綾心裏一震,連忙低下頭。

還真是沒想到,第一次來他的酒店就見到他。

鍾徛大步走過來,到了一行人前才停下,微笑着喚道:“連叔叔。”

連振欽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笑得爽朗:“鍾徛,今天不忙啊?你爸爸媽媽最近怎麼樣?”

“正準備出去。托您的福,他們一切安好。”

連振欽點頭:“我今天跟老朋友過來吃飯,準備給你的大廚提一下意見。”

“歡迎之至。”鍾徛微微一笑,狹長深邃的眼睛在後面六人身上一飄而過。

連振欽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展寄新,唯康公司的老總。老展,這位就是聖庭假日酒店的總裁。”

鍾徛躬了躬身:“展叔叔,你好。”

展爸爸握住年輕的酒店總經理的手,連聲贊道:“不敢當。鍾總真是年輕有為。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連振欽拍拍他的肩膀:“好,你去忙吧,下次我們好好聊一聊。”

鍾徛點點頭,微一躬身,“那麼我先失陪了。各位晚餐愉快。”說著走向酒店大門,經過櫃枱時,腳步微微一頓,向大堂經理吩咐:“好好招待客人。”

大堂經理連忙躬身應是。

酒店的門衛恭敬地推開玻璃門。助理一直跟在鍾徛後面,見他忽然放緩腳步,便也放緩步子。

鍾徛在門邊微微駐足,望向大廳里的一行人。

她低頭看着地板,似乎在神遊,烏黑柔軟的髮絲遮住了半張臉。

鍾徛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重新舉起腳步往外走。

飯局非常豐盛,菜一盤接一盤地端上來,大人們一邊吃菜一邊聊天,一頓飯吃了很久。

秦雅跟展若綾挨着坐,兩人時不時聊上幾句,偶爾也抬頭回答長輩的問話。

主菜過後,包廂的服務員將水果端上桌子,連堯靠到椅背上給服務員讓位子,順便側頭問道:“展若綾,你哥哥和大嫂過得怎麼樣?”

展若綾點頭:“謝謝,他們過得很好。”

“他們還是住在以前那個房子嗎?”

“對,一直沒搬過。”

連堯轉頭對秦雅說道:“阿雅,我們下次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他們。”

包廂里的電視機開着,音量調得很低,展若綾的座位正對着電視機,畫面上正在播央視版的《神鵰俠侶》。兩家人非常熟,倒也無須顧慮太多禮節,她索性將注意力放到電視屏幕上。

看了幾分鐘,包里的手機突然震起來。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號碼,末尾4個數字非常熟悉——5171,她想也沒想就接起來,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喂,你好。”

沒有人說話,手機里只有空氣流動的聲音。

展若綾心下奇怪,腦海忽然閃過一抹靈光,她又看了一眼那個號碼,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137××××5171——這十一個以特定順序排列起來的數字,她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那是他在廣州讀大學時的號碼,在他去了澳大利亞后就成為了一個空號。她出國前曾經撥過不下幾十遍。到西班牙讀書的兩年,她幾乎每次感到孤獨寂寞時就會撥到那個號碼,一遍遍地聽服務台小姐禮貌的聲音。

她的呼吸微微停滯,獃獃地拿着手機,直到低沉的聲音傳過來,“還沒吃完?”

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刻骨銘心,隔着手機傳過來,依然清晰無比。

還沒吃完?

語氣溫和隨意。

她微微一怔,隨即領會到他在問飯局的事,從喉嚨里飄出一句話:“嗯,還沒吃完,大人們在聊天。”

“你不是大人嗎?”

展若綾想起前幾天蔡恩琦曾經跟自己開玩笑,說她今年春節可以大肆收紅包——在廣東當地,即使過了十八歲,只要沒結婚就可以繼續收長輩的紅包,尤其是女性。

當下她不假思索地回道:“還沒結婚就不算。”

“嗯。有道理。”略微帶着笑意的聲音。

有道理——

很久以前他也說過這三個字。

那次語文課上,他便是緊接着語文老師的話冒出一句“有道理”。

那節課,也許六班其他同學都忘了吧,畢竟那只是學校無數課時中毫不起眼的一節,但是她一直都記着,將所有關於他的記憶都放到腦海最珍視的角落,時不時地回想。

手機里傳過來的話,與記憶中那節語文課的聲音重疊到一起,與過往完美地契合。

手機另一頭響起低低的笑聲,“那你在幹嘛?”

“我……我在看電視。”展若綾從窗戶望出去,濃濃的夜色浸沒了整個城市,霓虹燈在遠處不斷閃爍,將黑夜裝點得絢麗多彩。

這是她第一次跟他通電話。

在北京讀大學時,宿舍另外幾個女生陸續交了男朋友,偶爾在宿舍里跟男朋友通電話,她當時坐在床上心裏無比期盼能跟他通一次電話——哪怕聊的是毫不相干的內容,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於願足矣。然而幾次拿起手機想給他打電話,都沒有勇氣摁下通話鍵。

後來他去了澳大利亞,她隨之失去他的聯繫方式。可是,那個時候,她偏偏有了勇氣,一次又一次地撥那個空號。

很久以前的心愿,終於在多年後的這個晚上實現,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濕潤。

正自在回憶之河裏漂泊游弋,忽然聽到他在那邊問:“看什麼節目?”

從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低沉卻有力,直直地鑽入耳朵。

語調似乎頗有興緻。

淺黃色的燈光從頭頂瀉下來,柔和而輕盈,宛如潺潺的溪流,靜謐地淌入心裏,一直流到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這麼多年過去,以為終於要跟那個號碼徹底說再見,以為這一生所有的心愿都會被時光無情湮沒,卻在這個冬天的晚上幡然改變。

這樣拿着手機跟他講電話,耳邊不再是服務台小姐禮貌而冰冷的提示聲,而是真正屬於他的聲音。

真真切切的聲音,每一個字的音節,都清晰無比,甚至可以從起伏的音調里感覺到溫度。

在過去的那些年日裏反覆聽到的那句“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似乎都在那一聲溫和的“那你在幹嘛”中得到了補償,隨着那幾句清淺隨意的問話消逝在風中。

隔着遙遠的距離,卻第一次覺得,離他如此近。

從落地玻璃望出去,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一片璀璨的燈海里。深邃悠遠的夜空鑲嵌着幾顆細碎的星星,與夜幕下五光十色的華燈組成一幅斑斕的畫面。

“《神鵰俠侶》。”輕淺的女聲隔着手機傳過來,略微低啞,摻了一絲淺淺的猶豫。

鍾徛拿着手機,輕輕靠到椅背上,用空出來的那隻手鬆了松領帶,嘴角微彎,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哪個版本的?”

高二那時坐在程憶遙的旁邊,曾經有一次聽到程憶遙問她喜歡看什麼電視劇,當時她的回答里就有《神鵰俠侶》。

“央視版的。”

“不是幾年前就播過了嗎?現在還有?”高二那時,央視版的《神鵰俠侶》自然還沒開播,她指的是古天樂的那個版本。

鍾徛站起來,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機,“哪個台?”

“電視劇頻道。”有點遲疑的回答。

修長的手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摁了幾下,電視機的畫面已經切換到電視劇頻道。

包廂里的擺設十分高雅端莊,大圓桌與休息區各佔一側,牆壁前的電視櫃明亮整潔,茶几與沙發成一色,靜靜地卧在地板上。

長輩們針對經濟形勢高談闊論,房間裏的說話聲時高時低,展若綾移動腳步,走到休息區的角落,低頭望向下面的公路。

矗立在公路兩側的路燈瀉下一圈圈暈黃的光影,靜靜地投射到漆黑如墨的馬路上,綿延的車流如潮水般延伸向前方,一望不到盡頭。對面大廈的玻璃幕牆上,華燈四射,璀璨的燈火映在眼裏,一片繁華。

忽然想起大一那年某個晚上躺在床上跟他發短訊的情景。

那是平安夜的晚上,她給幾個高中同學群發祝福短訊,幾分鐘后他回了一條短訊,兩人便聊了起來,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對話比較多的通訊。她幾乎記得每一句對話,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說“還是高中好啊”,而她因為這句話在床上輾轉了一夜。

將思緒從往事中抽離出來,她忍不住問:“你在幹嘛?”

“在跟你打電話啊。”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語氣一如往昔。

心裏不可抑制地湧起一陣陣細浪,一下下地敲擊心房。

又覺得不可思議——

跟他闊別多年,幾乎以為彼此的人生已經毫無交集,在這樣的夜晚,她來他的酒店吃飯,而他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給她打電話,閑閑地聊天。

“只是這樣?”她不確信的問。

“不然你以為呢?”尾音微微上揚。

鍾徛站起來,拉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由於所處的樓層太高,從陽台望下去只能看到黑沉沉的馬路和細小的車流。

夜色漸濃,冰涼如水,寒風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扶上欄杆,有點冷,空氣也像是摻入了冰晶一般,涼颼颼的。

心裏卻是一片溫暖。

展若綾聽到手機另一頭獵獵作響的風聲,心房某個角落忽然變得異常柔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吃飯了嗎?”

“吃了一點。”他輕輕一笑,笑聲夾在風聲里,聽起來有點飄忽,“我沒有你那麼好命,有人請吃飯。”

展若綾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騙誰呢?你不就是酒店的老闆嗎?明明想吃什麼就可以吃什麼。”這個人分明就是扮豬吃老虎。

很熟諳的口氣。

彷彿那十年分別的歲月不曾存在過,沒有在彼此之間留下痕迹,沒有拉開她跟他的距離。

陽台上的男子,唇邊浮上一抹笑意,宛如鑽石鑲嵌在黑色的天鵝絨上,璀璨的光芒一下子奪目四射。

對着手機,輕輕地喚道:“展若綾。”

——展若綾。

聲音輕淺,似乎仍然帶着思索的餘韻。

可是當他叫出那三個字的時候,是那麼地熟稔,和理所當然。

展若綾的心不由一跳,“嗯?什麼事?”

“你喜不喜歡吃年糕?”

“什麼?”始料未及的話題,讓她不由愣住。

“問你喜不喜歡吃年糕。前兩天我去上海開會,帶了幾盒年糕回來給你吃。”回答的語氣里隱約流露出一絲緊張,又似乎有點小心翼翼,不過展若綾沒聽出來,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句話的內容上了。

他前兩天去上海了?

不過更重要的是後半句,她獃獃地問:“為什麼?”

他似乎是沒聽懂,“什麼為什麼?”

鍾徛思索片刻便即領悟,聲音平淡溫和,語氣卻異常堅定,“就是想帶給你吃。”

展若綾還沒回答,就聽到媽媽叫自己:“阿綾,過來吃水果。”

“哦,好。”她轉頭急急忙忙應了一聲,對着手機說道:“我媽叫我了,下次再聊。再見。”不等他回答便匆匆掛斷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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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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