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寸步難行

第51章 寸步難行

雪由初始的點點梨花漸而飄灑成皚皚柳絮,寒風一吹,四下亂舞。地面的雪越積越厚,無需片刻,雪地里已經印上了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

忽然,隱隱有暗香浮動,轉過一道彎,一方疏影橫斜迎雪而立。如雲般的臘梅開得正歡,多數為白梅、素心臘梅、美人梅和綠萼梅,均是顏色素淡之梅,正是枝橫碧玉天然瘦,蕾破黃金分外香之時。滿天滿地的暗香,四處悄悄環繞,繞在青絲上,衣襟上,沁入心脾,直令人慾醉。

朱顏幾欲看痴了,驚奇道:“怎的這園中又植滿了梅樹?你不是將半數都移栽坤寧宮了嗎?”

玄燁面有得色,笑道:“坤寧宮小梅園中多數是紅梅,紅梅孤傲貞潔,素來是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你於後宮嬪妃又何曾不是如此?與你的性子當真是極為貼切。多為你植上些花花草草的又算得什麼?我即擁有萬里錦繡河山,便想讓你看遍天下顏色,只要我有的,都會為你送上。”語畢,抬手正了正朱顏雲髻之中的並蒂蓮白玉簪。

帝王坐擁天下的霸氣和尋常男子如水的柔情在此刻和合為一,似有萬千日暉在他身上流轉徘徊,直教人目眩神暈。

朱顏只將滿心悸動化為唇邊淺淡一笑。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古人的詩句總是這般的得神韻。”玄燁執起朱顏左手,牽着他踏雪賞梅,緩緩道:“走過這梅林,前頭還有牡丹,紫薇,金桂,是四季當中最襯得起你的花兒,待到寒冬逝去,暖春里牡丹花開,夏日裏紫薇妍妍,秋日裏桂花飄香,一年到頭花開不敗,我便日日與你並肩賞花,定能了卻心中一切煩擾。當然冬日裏是看不到其它花開了。我特意為你闢建這四季未央園,原想着先瞞着你,待你千秋宴之時與你驚喜,只可惜……”淡淡憂色掠過眼眸,“如今後宮不平靜,你的心必然雜亂不得清凈,我便趕前將這壽禮送與你了,只願博卿舒心一笑。”

朱顏朱唇張了閉,閉了張,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末了也僅僅化為輕輕一句:“多謝皇上。”

玄燁心中突地一緊,彷彿被一枚銀針閃電般刺了一下,將朱顏放下后,急急道:“怎麼,你不喜愛?”

朱顏忍住鼻尖的酸澀。玄燁啊玄燁,你如此用情,教我情何以堪?怕只怕到頭來這看似美好的一切也只不過是你一廂的念想,你和我,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終究也是走不到一處去的吧?

遲疑須臾,朱顏右手覆上玄燁緊握着自己左手的溫暖手背,由心正色道:“喜……愛。就怕是太過喜愛了,到頭落得兩頭傷。”

玄燁一沉一笑,極力抹去心中不明的陰影,輕輕扣了扣朱顏光潔的額頭,笑罵道:“又見胡說了。你心中真是喜愛便好,只要你開心了,怎樣都是好的。”

朱顏凝着玄燁的眸子彷彿凝聚着千言萬語,末了也只是慣有的端莊笑靨,便是別過臉去,不再多看玄燁一眼。

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空地了,白雪已然將整個紫禁城收攏麾下,一眼望將過去,一片白茫茫好不幹凈。地上的雪約莫已積至腳踝處,玄燁步子大,稍稍走快幾步朱顏便落在後頭,他回頭看去,只見淡淡月華之下,朱顏踩着一對三寸紅梅蘇綉緞面馬蹄底,正低着頭艱難走着,每走一步,他髮飾兩端長長垂下的硃色絲線流蘇便隨之飄晃,在月色下,格外的動人。他的前頭明明有着玄燁的腳印,他卻不願踩着玄燁的腳印而走,而是避過了每一個腳印,自己一步一步艱難而走。雪花一點一點落在他的發上、面上、衣裳上,凍紅了他的小鼻子。

玄燁怔怔望着,心尖微微一疼,折回了步子,牽起朱顏冰冷的雙手捂在手裏,對着猛呵熱氣,“我竟忘了你十分怕冷,可是凍壞了?”說著又要去解身上的玄色黑狐滾邊明黃龍紋大氅。

朱顏伸手止住玄燁,道:“你還是穿着吧,你可不是能凍壞身子的人,這點冷我還是能禁得住……”話沒說完,低頭就是一噴嚏。

玄燁沒好氣道:“還禁得住?自己個兒打自己個兒嘴巴了吧?”言畢又要去解盤玉扣子,卻再一次被朱顏按住了雙手,見他抿着嘴沖自己搖着頭,不免又好氣又好笑,只得作罷,“真當拿你半點轍子都沒有。”俊眉一挑,笑眯眯將朱顏揉入懷中,帶着溫熱體溫的大氅頓時緊緊包裹着朱顏,“這樣更好。”

朱顏正自怔忡,耳邊再度傳來玄燁帶着滿滿笑意的卻又如誓言般極為認真儼然的嗓音:“你是朕唯一的髮妻,在朕心中,這偌大天下自然只有你一人得以與朕平起平坐,並肩而行。朕不會把你丟在後頭一人踽踽而行,即便與朕並肩而行更加舉步維艱,朕寧願攙着你、抱着你,都絕不放手。”

“玄燁,如若夢醒了,有一天你發現我早已不是我,還會這般待我嗎?”朱顏將眼眶中的濕意逼了回去,彷彿漫不經心一問。

玄燁微微一楞,旋即笑開了:“越發愛胡思亂想了。你若不是你,你還能是誰?嗯?”

朱顏對上玄燁有着灼灼笑意的雙眼,一個失神,喃喃念道:“是啊,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到底應該是誰呢……”回過神時,卻發現玄燁手心中赫然躺着一個圓滾滾的雪球。

“吃一口?涼涼甜甜的。”玄燁的口氣就像是在哄不開心的小孩童。

朱顏盯着雪球看了好一會,心中嘟囔了一句“幼稚”,口中撇嘴笑道:“這東西哪就會甜了?誆我玩呢吧?”

玄燁神色無比認真:“這可不是一般的雪球,真的甜,不信我吃給你看。”言畢當真就着雪球咬了一小口,末了還嘖嘖有聲,倒真像是吃着了好東西,“瞧吧,我何曾誆過你了?快嘗嘗。”

朱顏皺眉瞪着雪球,轉而瞪着玄燁,狐疑道:“這怎就不是一般的雪球了?怎麼可能真的是甜的……”最終還是拗不過玄燁的“威逼利誘”,輕輕在雪球上啃了一小口,當雪入口而化時,玄燁旋即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

朱顏“呸”地吐掉口中淡而無味的雪水,滿臉哭笑不得,瞪着玄燁笑若朝陽的少年面容,眼中有一抹狡黠滑過,突然抱胸低頭蹲在雪地里。

玄燁見狀倏忽間就慌了神,忙不迭隨之蹲下,輕輕推着朱顏的手,小心翼翼道:“芳兒?這是怎麼了,我不過和你逗着玩兒罷了,你……”話未說完,整個人已經被推倒在雪地里,耳邊旋即傳來朱顏“報仇雪恨”的笑聲。

月光旖旎,靜靜打在玄燁明朗的笑臉上,他望着他的芳兒發自內心的笑容,心裏彷彿有塊大石悄然落下,“好啊你,竟敢這般放肆,看我怎麼收拾你!”他一躍而起,將手中的雪球擲向身旁笑得花枝亂顫的麗人。

雪球正中朱顏面容,砸散了明媚的笑靨。

朱顏被一股冷氣嗆了嗆,索性豁出去了,捧起起雪地里的雪揉為一團砸了回去,兩人於是在雪地里打得不亦樂乎。四周圍的梅樹被簌簌的雪球不斷打過,再被風一吹,有花瓣自枝椏間滑落,隨着如梨花般的雪點裊裊飄下,冷香浮動,分不清什麼是花什麼是雪。

直到累得玩不動了,二人直挺挺並肩躺倒在雪中,雙雙伸着手接着雪花和白梅花瓣,鼻間儘是沁心的冰涼和花香。

玄燁眉間始終帶笑,語調是那般的輕柔繾綣:“我獨留這片空地是想着來日為你另闢一處蓮池,只種滿白蓮,待到夏日來臨,蓮葉田田,白蓮如玉,我便與你泛舟池中,看盡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華雅潔。”

朱顏笑容滯了滯,略略斟酌措辭方徐徐說道:“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把世間所有美好物事盡皆贈送與我,只是御花園中已有一處蓮池,另闢一處勢必興師動眾,不但損耗銀錢還會惹來眾人非議。只怕屆時不論是前朝亦或是後宮,人人皆會說我隆寵過盛,狐媚惑主,實非一國之母風範。”

玄燁笑容亦是漸漸冷卻下來:“我不過是為心愛之人送上喜愛之物,區區小事如何就讓你成了狐媚惑主了?誰若是膽敢亂嚼舌根,不論是臣子亦是妃嬪,朕都饒不了他們!”話至最後,已顯露帝王不容置喙的氣度。

朱顏心中暗嘆一聲,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和花,再次勸道:“實則大可不必為了區區一樁小事招得內外不安,你親政如今才滿兩個年頭,自然事事都應以朝堂國事為重,又何必為了我添上這麼一樁極易惹人非議的閑事?”

玄燁從朱顏背後擁住他,動容道:“你啊,事事都為他人着想,怎就不懂得為自己個兒盤算盤算呢?”

朱顏笑笑,多半是玩笑道:“為你盤算便是為我自己盤算,待到來日你帝位堅如磐石,雄霸天下,就是誰人也不敢對你有半點忤逆之意時,你再為我辟一處蓮池罷,那時我要全天下最美的蓮花,你可應允?”真到了那時,他們應該早已是陌路人了吧?

玄燁忙不迭笑開了:“允、允、允,自然是千千萬萬個允準的。屆時別說是蓮花兒了,就是我的命你想要都可拿了去。”

朱顏“嗤”的一笑,白眼道:“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玄燁笑得越發容光煥發,擁着朱顏的手臂鬆了松,將懷中人兒輕輕掰了過來,灼灼而溫情的雙眼對上他略顯迷濛寒涼的烏眸,在那一瞬間似乎捕捉到了朱顏眼中一絲不安與惆悵,再細看時,卻是一雙帶笑的星眸,彷彿方才什麼也不曾有過。不由怔忡不言。

突有冰涼雪點落在卷翹睫毛之上,朱顏藉著伸手拂拭之機脫離玄燁懷抱,“是了,宮中已有蓮池,坤寧宮亦有太皇太后賞賜的並蒂蓮,皇上怎還會想着另闢一處蓮池呢?”

玄燁只覺懷中不斷有簌簌冷風灌入,心中不免有一絲不豫,面上並未顯露分毫,只淡淡道:“浮碧亭那蓮池已然葬送了兩條人命,早已不是乾淨無染之地,即便來日開出了白蓮,也是沾了人血的,不再是濯清漣而不妖之物,又怎配得上你?”

提及蓮池浮屍一案,朱顏面色倏然暗下,“顏貴人之死我正着手查着,前頭已有常答應為例,此次我是決然不會再度置之不理。其實以作案手法來看,背後的主使者大有可能是同一人……”

玄燁抬手示意朱顏住嘴,“你是皇后,偌大的後宮素來是難以管制的,實則你大可不必凡事都親力親為,出了人命的事兒還是交由尚方院查辦為妥。”

這是什麼意思?朱顏愣住,須臾才回神,語含激越:“皇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常答應之死妾已是忍下不追究,如今是第二條人命了,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一聲“妾”再度生生將二人距離拉開。玄燁闔上雙目,再睜開是又是一片清明溫和:“芳兒,後宮始終牽扯着前朝,你也知道我根基不穩,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考慮前朝重臣,即便我心中明白那些個妃嬪心懷叵測也不能想要廢黜便廢黜。”

朱顏語意漸冷,如沾了嚴冬雨雪寒冰:“即便是那人手中持有兩條人命?如今她權勢漸長便已目無綱紀,待到來日羽翼豐實後宮豈非充滿血雨腥風?”

玄燁眸色微暗,語中亦不覺含了一絲厲色:“朕是斷然容不得此等蛇蠍毒婦橫行宮中。來日方才,她會為她所作所為付出應有代價。”

朱顏長長一嘆,道:“來日確是方長,怕的就是如此,只怕到最後她害人無數,就是死一千次也贖不了她犯下的罪孽。”

玄燁執起朱顏雙手,悵惘中仍不失溫情:“難為你了。你手中可握有賤婦的罪證了?”

朱顏搖頭道:“她城府之深遠超我之想像。氣便氣在明知她做過些什麼,又陷害着誰,我卻不能將其繩之以法。”

玄燁擁過朱顏,寬大溫暖的玄色大氅緊緊裹住懷中人兒嬌小的軀體,“我又何曾不是如此?芳兒,你說,連一小小賤婦我都無法將其除去,我這皇帝當的是否忒的窩囊?”

朱顏心中隱有不忍,末了只好低聲道:“皇上運籌帷幄,自然是高瞻遠矚的,帝王霸業,一時的忍氣吞聲亦是在所難免。”突然,腦中似有一道閃電劃過,朱顏心中猛地一驚,“皇上莫非一直知道那人是誰?”那麼,當年明知並非瓜爾佳氏毒害產中的赫舍里母子卻把罪名扣在她身上,一是為了名正言順賜死瓜爾佳氏,二是……保住那人!他卻還能一直待那人恩寵不斷,把戲做到十足十。思及此,寒冬臘月,朱顏卻覺背後隱隱有冷汗冒出。靠在玄燁寬闊溫熱肩膀上的唇邊隱隱浮現一絲悲涼笑意,卻原來,這就是帝王之術。為了大業,為了朝堂安穩,他竟一味放縱了他人毒害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和孩子,更枉顧一干或許視他為畢生夫君的嬪妃生死,即便心中也會有不忍和疼痛,在江山和親人之間,卻還是選擇了前者。那麼,他對赫舍里的愛,到底有多深?

玄燁眸中有異色一閃而過,如風過無痕,他輕輕拍了拍朱顏後背,靜默須臾才徐徐說道:“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難以扳倒的人必須一擊即中,方能使其無死灰復燃之機。若是僅僅一條罪名,還不足夠賜其走上絕路,只有放任其羽翼漸豐,惡行滔天之時……”語氣頓變森冷,“多行不義必自斃,她會明白什麼叫做下場慘淡。”

冷意越發襲來,朱顏強忍住打寒噤的衝動。

玄燁又道:“眼下雖是養痛貽患,但為著顧全大局,卻是沒有法子的事兒。你且暗中收羅她的罪證,以待來日之用。”

朱顏低低應了聲,道:“只是眼下蘇想容之死鬧得是沸沸揚揚,總不能再度放任不管……”

玄燁沉吟片刻,“賤婦既然再度下手,可想而知必定有置之事外的本事,替罪羊怕是也早已備妥了,你順着她佈下的路子走就是。”

替罪羊?又是替罪羊!朱顏咬咬下唇,“皇上早已預備着再次葬送哪位嬪妃的無辜性命么?”玄燁再怎麼不喜歡她們,她們也是枕邊人啊,就這麼不把她們當回事嗎?何其悲涼。

玄燁靜默良久,久到時間似有一瞬的凍結,良久后,他才推心置腹道:“我連護你周全都是千般萬般的難,更何況是她們?世間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入得宮中亦是如此,她們既然選擇走了這條路,便要學會護己周全的本事,若無這本事,也不適合留在宮中,朕雖是她們的夫君,卻也是一國之君,豈有那多餘的心力一一照拂?”

感受着玄燁語中深深的無奈和倦怠,朱顏心中只覺更加悲涼,彷彿心口被人拿了根細細的冰針,一下一下輕輕涼涼地攪着。

“玄燁……”千言萬語,卻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玄燁低低“嗯”了一聲,低頭望進朱顏宛若秋水般悵然的星眸,心底泛起如絲的心疼,雙手慢慢捧起朱顏纖細臉龐,呢喃道:“唇上沾了雪,我幫你擦擦。”猝不及防,低頭便是深深一吻。

朱顏猛地瞪圓了雙眼。

梅林深處,有一雙帶傷的暗淡黑眸始終凝着雪夜中的帝后二人,良久,緩慢抬起幾欲凍僵了的雙腳,輕輕晃了晃手中的小酒罈子,痛飲一口,轉身離去,旋身之際,腰間玉帶上垂落的一枚藏青如意雲紋香囊隨風輕動,一襲藏藍綉金絲暗紋披風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無跡可尋。

雪越發大了,有白梅花瓣悄然自二人身上飄落。

一吻未畢,四周陡然湧來一股惡寒,朱顏全身皮毛簌簌直立,熟悉而無法掌控的恐懼感尚未全然升起,已覺手臂一陣吃痛,下一瞬人已在兩丈開外,跌撞進一個陰冷僵硬的懷抱中。

是另一對嗜血的藍眸。

入目之處,艷麗的幽冥花如鮮血妍妍綻放。妖異如眼前的幽夜。

朱顏陡然吃了一驚,急急回首看向玄燁,見他保留原有姿態僵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定格在溫情繾綣的那一刻,只是眼神迷離,彷彿置身世外之人。朱顏暗暗鬆了口氣,後退了兩大步才冷冷望向幽夜。

人面鳥之王“嘎”的一聲怪叫,在朱顏頭頂盤旋幾圈后又停回了它主人的肩膀上,陰霾的眼珠子始終森然睥睨朱顏。

幽夜玄色的衣擺在凜冽寒風中獵獵作響,他的面色陰沉森冷如鬼面羅剎,風吹拂着他腰間的幽冥花玄色鏡子下端垂下的硃色長穗,如朱顏此刻發上白玉扁方兩端銜垂着的一對同色正紅絲線流蘇,玄色鏡面快速旋轉着,如無敵黑洞般將人的心魂攝入。話一出口更是令人直墜九重寒天:“你又愛上他了?”硬邦邦無起伏的語調,像是在詢問,卻更似篤定地肯定着。

聞言,朱顏有一瞬的恍惚,眼中慢慢有不能接受的惶恐漫漫滲透而出,像茶盅里滿溢的苦澀茶水,不停溢出。

“不可能!”他忽然脫口而出,拚命掩飾住自己的慌張,就像一個不小心做錯事而怕被懲罰的孩子。

幽夜撫摸着乖乖站立手中的人面鳥之王,及其溫柔。半晌后,一揚手,碩大而烏黑的影子便撲拉着雙翅沒入夜色之中。下一瞬,如閃電般,一道黑影掠至朱顏面前,冰冷無溫度的手捏起朱顏尖細的下巴,似笑非笑:“那麼,你慌什麼?”

朱顏拚命想避開幽夜雙眼,護住自己的思緒,無奈已經使不出半點氣力,就連眼睛也無法閉上,最終神思也開始遊離不定,只剩一絲僅存的意志,“我沒有!”

幽夜妖艷紅唇輕輕上揚,冰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游移在朱顏唇瓣上,語中儘是戲謔:“我竟然不知道原來還可以這樣擦嘴巴的,當真有意思。要不我也試試?”說著低下頭去,兩唇之間只在咫尺。

濃烈血腥味沖鼻而來。朱顏呼吸陡然一緊,面色都白了,“你敢!”

幽夜面色一僵,低笑一聲,抬起了頭,稍稍拉遠了二人之間的距離,嘲諷中帶着十足的揶揄:“看把你嚇的,怕什麼,又不是沒親過。”

朱顏恨得幾乎要咬碎牙齒和血吞,嘴巴才一張,已被狠狠堵住,陰寒而熾烈的吻鋪天蓋地而下,宛若狂風驟雨,令人無處可逃。

天際陰沉,鉛雲低垂,成群的烏鴉一圈一圈盤旋於半空之中,彷彿莫名的雀躍。

突然,黑影閃電般彈開,藍眸有隱忍到極致的怒火,紅光閃了幾閃,最終還是回復了一汪深邃冷藍。只在須臾間,妖艷紅唇上被狠狠咬出的一道血口子瞬間回復了原樣,就像方才它並未受過傷。

口中的血腥刺激着朱顏不甚清明的神智,不覺清醒了些許。“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染紅了雪地,鮮紅的血像一枚凋落於雪中的紅梅。

二人隔着丈許的距離遠遠對視,眸中都有各自的悲傷。

幽夜唇上的傷口雖已復原如初,但是疼痛如魔啃食,直直蠶食着一顆早已傷痕纍纍的心。

“她”竟如此厭惡自己。

各自無言以對。

良久,朱顏終究是平復下來,似嘆似求道:“你放過我吧。”

沉默撕扯着二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幽夜精緻的面容隱在夜色之中,不被月光所照拂。“這就是你做的決定?”聲音暗啞如破布撕裂之聲。

朱顏猛地一激靈,耳邊彷彿響起那夜幽夜飄飄渺渺的陰寒聲音:“選擇他,你始終難逃被棄的命運,會老,更會死。選擇成為古巫族人,你將不會被任何人拋棄,也從此不老不死。是以短暫的一生為他去死還是跟我走,你自己決定。”

是以短暫的一生為他去死還是跟我走,你自己決定……

朱顏眼神迷離,眼角的墜淚痣在月光之下朦朧而凄美,“你知道赫舍里最後的結局吧?她會是怎麼死的?”

“你既然已經決定留在他身邊還怕怎麼死的嗎?冷宮是怎樣的你看過了,嬪妃一個一個怎麼慘死的你也看到了,相信以後死的人只會更多,”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彷彿更加鮮艷了,就好像他唇上嗜血的顏色,卻一瞬之間像被抽去了生命,變得了無生趣,“你想好了,做了決定就永遠不要回頭,就算將來你會慘死在他手裏我也絕不會出手救你。”

慘死在玄燁手裏么?怎麼會呢……不會的。朱顏搖着頭,“我就沒有第三條路走嗎?”

幽夜紅唇上揚,明明是笑着卻找不到一絲笑意,面上難得露出一絲幾不可尋的詫異:“你既不願跟我走又不想留在他身邊?”

朱顏沉吟須臾,道:“我最想要的是自由,如果在感情和自由之間只能選擇其一,我會選擇自由。”

幽夜藍眸一亮:“跟我走,你會獲得最大的自由。”

朱顏還是搖頭:“幽夜,無論是夢是真,我跟你都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終將也不會屬於這座深宮,你懂嗎?”

幽夜眸色再度暗下去:“可是你寧願選擇留在這深宮之中也不願意隨我走。”

朱顏寧靜如古井之水眸光對上幽夜的視線:“我哪也不想去,只想醒來只是噩夢一場。”

幽夜冷冷一哂:“不論是夢是真,在這個世界,你只要選擇留在他身邊這條路你就必須死在紫禁城中!死後的屍骨也只會陪葬帝陵,永遠都得不到自由!”

朱顏渾身一顫,良久,銀牙一咬,橫聲道:“我不信!你是嗜血的妖物,我是人,我們人妖殊途。幽夜,你給我聽仔細了,即便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也絕不會選擇你——成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血妖物!”

人面鳥之王不斷低低盤旋於二人頭頂,忽然怪叫一聲飛回幽夜肩上,惡狠狠的雙眼盯死着朱顏,視如仇敵。

玄色衣擺獵獵一響,黑色影子已遠在九重宮檐之上,濕冷的空氣中唯有一句暗啞的話傳來:“那麼,我會看着你怎麼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哪個人不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大雪紛飛,朱顏目送幽夜遠去,轉過身遠遠靜凝玄燁,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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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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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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