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鍾粹疑雲
晨省之後,諸妃散去。榮貴人、平貴人和藍常在留下敘話。
晨間的陽光從窗紙上篩落,滿室搖曳生輝。眾人言笑晏晏,香風旖旎,環佩叮噹,一派和樂融融的好光景。
藍常在一襲琵琶襟淺藍曇花長裙,衣袖及裙擺用鈷藍絲線壓銀線底綉出朵朵如意雲紋。發上的銀鑲嵌藍寶石扁方露出了兩端的飛蝶鏤空花飾,扁方一端的軸孔中垂一束碧藍絲線短流蘇,隨着她的動彈搖曳擺動,減去了她眉目之間的幾分憨傻木訥,生出了幾許動人的活潑明媚。她一見乳母抱了承祜進來,忙喜滋滋地抱在了懷裏逗弄着,教承祜咿呀學語,笑鬧之間,粉撲撲的臉頰灼若芙蕖出淥波。
榮貴人含笑望着,不由打趣道:“瞧藍妹妹對二阿哥這寵溺的小眼神兒,你當真這麼喜歡孩子,不如自個兒加把勁兒,趕緊生一個!”
聞言,藍常在明媚的笑靨忽然就僵了僵,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榮姐姐說什麼呢!”
榮貴人掩袖輕笑:“你還害羞了。話說回來,我還是喜歡你這敦厚天真的模樣,不像你那冰山一樣兒的姐姐。”
“姐姐……”藍常在喃喃念着,忽然又發起痴來。承祜在她懷裏突然哭鬧起來,這才喚回了她似乎飄遠了的神思,急忙抱着承祜站起四處走動哄着,不想承祜越發哭得大聲,抻着雙手直往朱顏所在的方向掙扎,嘴裏還口齒不清念着“訥訥”,是旗人對母親的口頭叫法,承祜含糊的發音更為接近“娘”。
朱顏心頭一震,恍然怔住,眼角那顆極其鮮紅的墜淚痣似乎動了一動,彷彿下一瞬便要化作血淚滴落臉頰。
榮貴人面上一喜:“二阿哥叫您呢!這可是第一次吧?恭喜皇後娘娘!”
朱顏還沒回過神來,藍常在已經笑呵呵將承祜抱到他跟前,輕輕將承祜軟綿綿的身子塞進朱顏懷裏,笑道:“我道二阿哥為何哭個不停呢,原來是想母親了!皇後娘娘,您快些哄着罷,再這麼哭下去您該心疼了!”
朱顏心中苦澀,痴痴凝着承祜哭得皺巴巴的小臉,終究是毫不猶豫便接過抱在懷裏,下意識便哄誘起來:“承祜乖,不哭不哭,哭成小老頭兒就不好看咯!”
眾人不禁紛紛笑出了聲,惹得朱顏一臉窘然,雙頰漸漸轉作緋紅,頓覺懷裏的“兒子”是個燙手山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正當他難為情時,承祜止住了哭聲,兩顆黑瑪瑙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盯着朱顏看,突然,虎頭虎腦地往他臉上湊近,朝他臉頰上“吧唧”就是一吻,而後,在朱顏錯愕的注視下,蹬着胖乎乎的小腳咯咯咯笑得開心不已。
眾人一陣大笑,一時,閣中歡聲笑語連連,即便朱顏有着沉甸甸的心事,在這樣明媚爽朗的笑聲之下,也漸漸露出了由心的笑顏,哭笑不得地躲着承祜不時往上送的粉嫩小嘴。
藍常在笑得花枝亂顫,逗弄着承祜的小臉蛋,兩眼笑成了彎月:“二阿哥也親姨娘一下可好?就一下!”
榮貴人笑着橫了藍常在一眼,假意呵斥:“沒規沒矩!”
朱顏笑道:“孩子還小,有什麼可忌諱的?”說著將承祜往藍常在懷裏塞,“承祜,趕緊親你藍娘娘一下,否則她可要拈酸了。”
承祜掙扎着不願被藍常在抱,瞪大了雙眼瞅着藍常在,見她將臉頰湊了上來,竟揮起了肉呼呼的小手,“啪”的一下打了下去,完了急忙縮進朱顏懷裏,警惕地瞪着藍常在。
眾人堪堪怔住好半晌,片刻后,閣中響起朱顏止不住的大笑聲,眾人見皇后抱着承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是一怔,饒是平貴人自小和皇后一同長大,也不曾見過他如此放縱失態的一面,當下瞠目結舌。
朱顏喘着氣戲謔笑對藍常在哭笑不得的窘樣:“這是咱們承祜給你這登徒浪子的教訓,叫你往後還敢輕薄咱們的二阿哥!”
眾人聞言無不哄然一笑,漸漸的都放下了深宮內院固有的拘束,在這長日漫漫的似水流年中,平添了滿滿的暖意。這在多年以後,仍是在座許多人難以忘懷的美好追憶,只是當下並無人太過在意,歡笑過後,一切只道是尋常。
藍常在小臉漲得通紅,猶如盛春之時嫩葉上綻放的凝紅石榴花,蹙蹙生紅。她恨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回了自己的杌子上坐下,一面吃起了荷月酥,一面嘟囔囔道:“不敢了不敢了!這般的小娃娃便知道欺負人兒了,長成了之後可如何得了?”說著努嘴朝朱顏懷中的承祜做了個鬼臉,“二阿哥,我的小爺,往後我可再不敢掏了心窩子般疼您了!您可真叫我傷心!”
承祜看了,竟學着藍常在皺着肉呼呼的小臉做了個鬼臉,又逗得眾人開懷不已,直道承祜聰慧過人。朱顏看着承祜的眼神越發寵溺,只道:“人小鬼大!”
未幾,宮人上了湯羹糕點,隨後宮棠呈了描金紅漆盤上前,盤中是三枚紫粉藍三色雲錦香囊,綉工極其精緻。
乳母從朱顏懷中抱過承祜哄騙了下去。朱顏目送承祜離去,笑對眾人:“方才晨省時宮棠少算了三個香囊,這會子補上,不知你們各自喜歡什麼顏色,自個兒挑罷。”
眾人離座謝過。榮貴人年紀較長,資歷也是三人之最,自然由她先挑選,她素來超脫恬淡,挑了一枚藏藍色的,隨後平貴人挑了一枚絳紫的,餘下的淺粉便給了藍常在,她倒也不在意,拿過後便直接系在了腰上。
平貴人懷中抱着圓滿,那是一隻毛色油光發亮的小玄貓,乖巧安靜,伏在平貴人懷中睡着懶覺。她撫摸着手心的絳紫錦繡香囊,愛不釋手,銀鈴笑道:“真是好看!姐姐怎的想起送我們香囊了?”
朱顏皮笑肉不笑:“宮中出了命案,本宮聽說有的嬪妃受了驚嚇,夜不安寢,這便讓圓月和宮棠去了趟御藥房取些藥材放在了香囊里,每個香囊里都放了安神醒腦的藥材,常日戴着興許能睡得好些。”
榮貴人溫婉笑道:“娘娘當真是有心,娘娘可否將配方告知妾?妾想着往後總能用得上。”
朱顏道:“這有什麼問題?回頭本宮讓人寫好方子給你送去就是。都不是些貴重藥材,無非就是靈磁石、丁香、白檀香一類的藥物,研成粉末即可。”
平貴人明媚的笑靨下露出了兩排貝齒:“這香囊很適合慧妃姐姐呢!聽說她近日害喜害得厲害,常常整夜整夜地不安寢,姐姐給慧妃姐姐送去了么?”
正提到慧妃,安德三急匆匆進來稟報:“皇後主子,鍾粹宮出大事兒了。”
朱顏怔了怔:“怎麼?”
安德三急得額頭上直淌汗,急道:“回皇後主子,絳雲不知怎的發瘋了,衝撞了慧妃,嘴裏不乾不淨地罵著胡話,主子是否要移駕鍾粹宮看看?”
平貴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被藍常在一記狐疑眼刀給生生凍住了,心虛掩袖輕咳一聲,昂首橫了藍常在一眼。
榮貴人臉色一白:“好個膽大妄為的奴才,慧妃還懷着身孕呢!”
朱顏皺緊了眉頭,起身道:“擺駕鍾粹宮。”
一行人還未到鍾粹宮宮門口,裏頭已傳來清晰哭喊嘶罵聲。朱顏加快腳步進了內庭,入眼之處絳雲正被兩名太監死死架着,披頭散髮,雙目血紅,發了瘋般嘴裏直嘶喊着:“慧妃你不得好死!慧妃!你這個陰險的賤人,表面裝好人,背地裏卻做盡腌臢歹毒事兒!是你殺了常答應,如今還想殺我滅口,你當真以為做盡壞事還能瞞天過海嗎?既然你不仁我也……唔……唔……”話喊到最後嘴巴已經被太監給死死捂住。
“皇後娘娘萬安!”慧妃及其滿宮奴才乍一見朱顏,無不驚慌下跪。
“都別愣着了,快把慧妃扶起來。”凝眉看着發了瘋的絳雲,朱顏沉吟須臾,即刻吩咐下去:“關閉宮門,今日之事不可外揚!”
奴才齊整的應答聲過後,厚重的閉門聲“吱呀”響起,一時偌大的宮殿內除卻絳雲被困的悶哼聲便只剩下沉悶的呼吸聲。
平貴人急匆匆上前對着絳雲的臉重重甩下一巴掌,怒斥:“放肆!你這是要謀反嗎?”接着又滿面擔憂過去攙着慧妃,“慧姐姐,看你臉色如此蒼白,怕是被嚇得不輕吧?賤奴定然是被鬼迷了心竅,一番胡話姐姐切莫往心裏去。”
榮貴人也上前接過紫玉的手扶着慧妃,和平貴人一左一右將她攙扶到檀木圈椅上坐好。慧妃雙手直捂着胸口,喘息連連,驚恐困惑的眼中蓄滿淚水,還一味搖頭說:“本宮沒事兒……皇後娘娘,可否讓紫玉去請太醫給絳雲瞧瞧,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了。”
朱顏對着紫玉點點頭,囑咐道:“快去快回,事關你主子清譽,別聲張。”
紫玉重重頷首:“奴才省得。”
紫玉話音方落,忽然傳來太監無法抑制的尖細呼痛聲,眾人尋聲望去,只見小太監那原本捂着絳雲的手已經被咬得鮮血淋漓,痛得他全然顧不上規矩,只縮在地上打滾。
絳雲“呸”地從嘴裏吐出一塊血肉,那竟是太監手心被生生咬出來的一塊活肉!見此狀,年幼膽小的無不悶聲尖叫。
慧妃俯身就是一陣乾嘔。
榮貴人擋在慧妃身前,亦是花容失色,大喊:“還不快把人帶下去治傷!快!”忙有太監連扶帶拖將痛暈過去的小太監架了出去。
絳雲揚天狂笑:“哈哈哈!殺人兇手!兇手!老天會讓真正的兇手償命的……”話沒說完,“噗”地噴出一口黑血,而後七竅出血,身子直直往後摔落。
中毒?朱顏心裏大喊一聲,徑直奔上前查看,手才摸上絳雲脖間脈搏,臉色頓時一片暗沉:“死了,毒發身亡。”
“死了?”慧妃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一聽這話只差沒一口氣上不來暈厥過去,好在榮貴人一直拿着瓶醒腦鼻煙壺湊在她鼻孔前,這才神智清明,只是從未有過的驚嚇使得她連話也抖動如秋風落葉,“好好兒的……怎會中毒?”
平貴人一方綉帕掩去了嘴角一抹冷笑,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飯菜!是了,定然是有人在她的飯菜中投了毒!”對朱顏道,“姐姐,何不請太醫來驗明?”
朱顏尋味地看着平貴人,緩緩道:“不必了。此事攸關常答應命案,本宮自會想法子查明,你們先各自回宮吧。”
平貴人眸光輕閃:“妹妹斗膽明言,如此只怕欠妥。妹妹自然是堅信慧妃姐姐是無辜之人,想必皇後娘娘心中亦作此想,只是絳雲今次大鬧一場,宮中畢竟人多眼雜,紙終究包不住火,皇後娘娘和慧妃姐姐走得親近,今兒皇後娘娘若不當眾查明絳雲之死,宮中難免會流言四起,屆時那些個亂嚼舌根的污衊皇後娘娘包庇慧妃姐姐,更難聽的只怕會說娘娘與慧妃姐姐乃是一丘之貉……慧妃姐姐清者自清,查明了反倒能正其身,”末了,凝着朱顏的水眸盛滿憂色,“人言可畏啊姐姐!”
小小年紀竟是如此工於心計!朱顏眼底隱上厲色,一股怒氣憋在心裏,耳邊突然傳來慧妃柔弱驚慌的聲音:“平妹妹言之有理。皇後娘娘切莫為了妾牽連其中,妾什麼也沒做過,娘娘不必為妾遮掩此事,還請娘娘查明絳雲之死以證妾之清白。”
朱顏閉了閉眼:“怕是怕……”這個清白連他也證明不了了。看着慧妃,朱顏把最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裏,轉而吩咐安德三:“去請孫太醫來。”之所以指名孫之鼎而非當值李淮溪,安德三心知肚明。
孫之鼎到來時,絳雲屍身已經蒙上一層白布,殿堂之中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難聞氣味。孫之鼎請安之後,對屍身進行一番細細檢驗。頃刻,絳雲所用飯菜呈上,孫之鼎當眾查驗,當取出的銀針變黑時,諸人神色各異。
孫之鼎道:“回稟皇後娘娘,飯菜之中含有大量砒霜,絳雲姑娘其死狀亦是身中此毒無疑。”
朱顏眸光投落孫之鼎,沉聲道:“孫太醫,你們太醫院的砒霜是誰人都可以領走的么?”
孫之鼎頓時把頭低下,小心翼翼回道:“回皇後娘娘,此事歸御藥房掌管,而今御藥房隸屬內務府,藥物進出方面太醫院已不再過問。臣只聽聞近日因宮中時常有鼠患,各宮時有宮人前往御藥房領取少量砒霜作毒鼠之用。”
朱顏低眉,平平淡淡道:“安德三,即刻着人前往御藥房查明近日領取砒霜的都有哪些人。”
“嗻!”
半柱香過後,安德三呈上一份名單,附耳在朱顏耳邊道:“皇後主子,單子上有鍾粹宮的人。”
朱顏並不覺意外,粗粗略看過去,最終停留在“兆佳東靈”的名字上,於是順着安德三的目光抬眼搜尋這名宮女的身影,他目光方到,東靈身子陡然一縮,一顆頭深埋在胸前,臉上什麼神情也看不到。
朱顏心中閃過一絲狐疑,喚道:“兆佳東靈。”
東靈渾身猛地一抖,近前撲通下跪,顫抖道:“奴才在。”
朱顏輕挑細眉,聲音里聽不出是何情緒,只在殿堂中悠悠地盪了開去:“昨兒個,你去御藥房領取砒霜了?”
東靈諾諾回道:“回皇後娘娘話,奴才……奴才……確實是去了。”
慧妃驚慌的臉色愈加蒼白無助。
朱顏依然是淡淡的:“你領取砒霜作何用處?”
東靈瑟瑟發抖:“毒……毒鼠……”
“哦?”朱顏看了一眼慧妃,“是誰讓你去領取的呢?”
東靈身子一軟,險些跪立不住,“是……是……”痛楚驚懼地望向慧妃,支支吾吾了半天,直到眼中熱淚滾落才哭道,“是慧妃命奴才去的,奴才拿回砒霜后便交給了紫玉姑姑,奴才什麼也不知道!”
慧妃瞪圓了雙眼,有一瞬間忘記了呼吸:“東靈?你……你在胡說什麼?本宮何時命你去御藥房領取砒霜了?本宮甚至不知你昨兒個曾去過御藥房!你……你這是做什麼?”
紫玉也是一臉震驚:“東靈,你渾說些什麼?皇後娘娘,奴才是寸步不離慧妃娘娘的,娘娘未曾對東靈下達這般旨意!奴才更不曾從東靈手中拿過砒霜!”
東靈泣不成聲:“奴才……奴才不敢妄言!”
平貴人這時橫插一句話:“有沒有妄言不是你一個小小賤奴說了算,紫玉是否清白,讓人一搜房間就是了。”
朱顏心裏低低咒罵一聲,並沒有對上平貴人視線,正要開口說話又聽平貴人哀嘆一聲,幽幽然道:“紫玉是慧妃姐姐貼身掌事兒的,妾並非疑心紫玉,既然要搜就給仔細着點兒,絳雲的房間更是得看一看的,興許真能發現點兒什麼呢!姐姐以為呢?”捋了捋鬢邊碎發,看着朱顏,雙眸無辜而憂慮。
朱顏終究是對上了平貴人的視線,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逝,幾不可察,“妹妹說的是呢。安德三,帶人搜去吧!常答應、絳雲、紫玉、東靈四人的房間都一起搜,仔細着點兒,別錯過了不該錯過的。”
“奴才明白。”
不時偏殿之中響起噪雜的物件碰撞聲,揪動着正殿之中每個人的思緒。慧妃在榮貴人的安撫之下倒也平靜了不少,只是受了過分驚嚇,臉色依然白如紙片,一雙如小鹿般的水眸盈滿霧氣,隨時都會落下淚來。平貴人一臉憂色,也守在慧妃一側,不時拿眼偷覷朱顏。藍常在則從始至終冷着一張冰霜臉,抿着涼薄的唇瓣一言不發,偶爾冷睨平貴人,眼中閃爍着冷笑。
頃刻后,安德三雙手舉着檀木盤子呈上,盤中央赫然是一小藥包,“皇後主子,這是在絳雲房中搜出來的,用了將近一半兒,藏在被褥底下,讓奴才一頓好找呢!”另有小信子呈上兩個一模一樣的黑木匣子,匣蓋均已打開,珠光閃耀着淡淡光芒,竟全都是貴重朱釵首飾,安德三又道,“還有這些個東西,一個匣子是從絳雲房中搜出,另一個則是東靈房中的。奴才琢磨着絳雲不過是答應位份身邊兒的奴才,怎會有如此貴重之物,至於……東靈,奴才只是奇怪她怎會有一個和絳雲一模一樣的匣子兒,就連裏頭的東西也是珍貴得很,奴才想着還是呈上給皇後主子過目為好,主子請看。”
朱顏揮手示意安德三呈給孫之鼎,道:“藥包給孫太醫看看。”
孫之鼎小心翼翼打開藥包,只看了一眼便道:“皇後娘娘,是砒霜無疑。”
“嗯,”朱顏眼中慢慢浮上淺淺笑意,長甲指在御藥房登記冊子“馬佳絳雲”四字上,“看來昨日去御藥房拿砒霜的不止東靈一個人呢,還真是奇了,這鐘粹宮中當真有那麼多老鼠嗎?”慧妃接過和榮貴人一看,都呆了呆,又遞給了平貴人。
朱顏目光意味深長掃過錯愕的平貴人,落在安德三身上:“紫玉房中可搜出什麼了?”
安德三回道:“什麼也沒有。”
“常答應寢宮之中呢?”
“奇怪得很,常答應寢宮之中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張桌子椅子。地上還遺留着好些個膳食,都是沒有動過的,有的已經發臭了。橫樑之上還懸挂着一條七尺白綾。”
朱顏略微一驚:“白綾?”
這時慧妃抽泣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常答應她……早已有想死之心,那日絳雲無意中發現她打算懸樑自盡,嚇得可是不輕,便趕緊跑來稟報妾,這才救了她一命,至此以後,妾命人撤走常答應房中所有桌椅以及鋒利物件,為的就是不再讓她自尋短見,可是誰知道她竟然偷偷溜出去了……”說到最後又哭了起來。
朱顏頓覺頭有些大,勉強安慰道:“本宮知道你一片善心,快別哭了。”從匣子中隨意拎起一支點翠金步搖看着,定定看着平貴人,“妹妹你瞧瞧這支釵子,本宮怎麼看着如此眼熟呢?好似在哪兒見過,你眼力見兒好,你來看看。”
平貴人略有遲疑地從圓月手中接過點翠金步搖,細細一看心中不免驚住,面上的笑靨卻依然無辜明媚:“宮中朱釵樣式繁多,妹妹眼拙,實在看不出。”
朱顏笑道:“妹妹手中那支倒也算是平常,”纖纖細手刻意撥動着匣子中的珠釵,“這些看着可就大有出處了呢。”“啪”地一聲關上,遞給安德三,“這些個可都是好東西,給本宮收好了。”
安德三暗笑着接過:“嗻。”
平貴人盯着匣子,眼珠子只差沒滾出眼眶,胸口劇烈起伏着,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咬着粉唇忍住不言語。
朱顏搭着安德三的手背款款起身,沉聲道:“兆佳東靈。”
東靈哆嗦着身子,哭着說:“奴、奴才在!”
“你的砒霜呢?”
東靈幾乎要失聲痛哭了:“奴才……確實是給了紫玉姑姑,奴才也不知道紫玉姑姑房中怎會沒有砒霜……或許、或許姑姑已經把砒霜全用作毒鼠了……”求助的淚眼看着紫玉,悲戚喚了聲,“姑姑!”
紫玉神色複雜,眼中憤怒、不解和不忍交織着,最終還是沉澱為不忍,與慧妃交換一記眼神,見慧妃暗暗點頭示意后,跪下垂首道:“稟皇後娘娘,奴才突然想起前日是有吩咐東靈去御藥房領些毒鼠的藥物,但是奴才並不知御藥房用以毒鼠的藥物就是砒霜,便以為東靈撒了謊,原是誤解了,東靈交給奴才的那包葯想必就是砒霜無疑,奴才確實是全部用以毒鼠了,奴才房中並沒有剩下半點砒霜。”
朱顏當然看得出紫玉在為東靈圓謊,見慧妃也沒有揭穿懲治東靈的意思,索性也就不挑明了,“既然如此,也罷。”環視眾人,語含凌厲,“都給本宮聽好了,絳雲之死原是思主心切,服毒自盡,殉主而亡,與任何人無關,若是讓本宮聽到什麼風言風語,本宮絕不輕饒。”
“是,皇後娘娘。”一屋子的人皆噤若寒蟬。
朱顏含着深深笑意凝着平貴人:“至於常答應之死……平貴人是怎麼想的?”
平貴人冷不丁打一寒顫,回神道:“……方才聽慧妃姐姐說來,常答應早有尋死之心,想必是、是……投水自盡。”
朱顏倏然收起笑意:“本宮曾說過常答應是他殺,妹妹如今的意思是本宮判斷有誤了?”
平貴人一接觸到朱顏的眼神心頭一震,立即低下頭去:“妹妹不敢。妹妹哪兒敢質疑姐姐……事實如何姐姐自會查明,妹妹不再妄言就是。”
“此事攸關人命,是大事兒,自然是不能妄言的。”朱顏環視眾人,一字一頓,“都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皇後娘娘。”一屋子的人又福身齊聲回答。
待眾人散去,鍾粹宮中頓時一片死寂。慧妃喘着細氣,還沒緩過神來。東靈抽泣着跪在地上,林忠反身“啪啪”朝她臉上狠狠甩了兩巴掌。
“吃裏扒外的東西!娘娘平日裏是怎生待你的?你如今又是怎生對待娘娘的?”
東靈“嗚嗚”哭出了聲,跪行到慧妃腳跟下,哽咽道:“奴才有罪,娘娘饒命!娘娘……奴才也是被逼無奈,奴才……不想死啊娘娘!”
慧妃停住撫摸隆起肚子的手,靜靜看着東靈,卻一絲火氣也不見:“說吧,是誰指使的你?”
東靈眼神閃爍不定,垂下頭去不言語了。
紫玉怒了:“怎麼,這當口了還守口如瓶呢?你當真以為娘娘良善好欺不捨得處置你是吧?”
東靈俯身磕起了響頭,只一味重複說著:“奴才有罪,娘娘饒命……”
林忠冷冷一哼,隱細的聲音里藏着只有東靈能聽得出的弦外音:“東靈,你可得好好兒想想,究竟誰才是你的主子?想好了再說也不遲,一步錯則步步錯,棋差一招就有可能萬劫不復了。你就放心招了吧,皇後娘娘會為咱們娘娘做主的。”說到“皇後娘娘”時,有意加重了語調。
東靈一怔,放大的瞳孔看了林忠一眼又驚慌地低下頭去,冷汗濕透了後背衣衫,“奴才……奴才……”
林忠有意假咳一聲,“咱們娘娘是個仁慈的主兒,不會把你生吞活剝了的,趕緊招了吧!”
東靈躊躇片刻,終於心一橫牙一咬,斬釘截鐵道:“是,奴才如實招來就是,在背後指使奴才的是……是……”
慧妃皺起兩條細眉,“誰?”
“……皇後娘娘。”
慧妃仿似當空被一道驚雷擊中,身子僵立着,睜大的瞳孔滿是震驚和不信,末了,抖着聲道:“你說誰?你……胡說!”
東靈哭聲不斷:“奴才不敢哪……娘娘,奴才若有半句虛言就叫奴才不得好死!”
慧妃豁然站起,漲紅了臉指着東靈罵道:“盡會胡言亂語,給本宮掌她的嘴!”
所有人未曾見過慧妃如此姿態,一時都驚呆了。紫玉慌的近前一步扶住慧妃,小聲勸道:“娘娘息怒,小心肚子裏的孩子啊!”
林忠雙眼滴溜溜一轉,堆起滿臉憂容:“是啊,我的好主子哎!您這貴重身子可不能動氣。”轉頭對東靈道,“東靈,你是不是被嚇糊塗了?盡說些瞎話,到底是怎生一回事兒,還不快如實說來。”
東靈慌張和林忠對望一眼,“娘娘,奴才沒有撒謊,奴才……皇後娘娘許久前曾暗中找過奴才,要奴才把皇上和娘娘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以及娘娘周邊的一切都要一一稟告,這回的事兒也是皇後娘娘逼着奴才做的,奴才要是不那麼做皇後會殺了奴才啊!娘娘……”
慧妃一個踉蹌跌回椅子上,兩行熱淚滾滾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