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心結髮
夜深人靜,咸福宮中依然燈火通明,有宮女拾着被打碎的茶盅低頭而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昭嬪穿戴齊整,臉上精緻的妝容也不曾卸下,悠悠撥動着杯中茶末,慵懶而暗含凌厲的眼波橫掃平貴人:“瞧你這點兒出息,至於嘛?未艾,給平貴人換一盞茶來。”
“不必了,哪兒還能喝得下!”平貴人杏目圓睜,粉臉漲紅,“皇上心裏只有她!只有她!都抓個現行了還這般袒護她,換個別的嬪妃試試?”
昭嬪“嗤”地輕笑,卻更似冷哼,“你到如今才知道嗎?她在皇上心裏的位置是你下輩子都求不來的。”
平貴人臉刷地綠了,近乎咬牙切齒:“姐姐的意思是我們終究動她不得?那我們所做的一切豈非白費心機?”
昭嬪冷睨平貴人:“本宮尚且不急,你急什麼?來日方才,你要明白慢櫓搖快船,慢工出巧匠。皇上是個多疑的,一回兩回他尚且能夠相信,難保時日長了,還能有這份感天動地的容忍信任。只要有裕親王在的一天,皇上的心結就不會解開,說起來本宮還真是得多謝那位痴情郎呢,”莞爾一笑,“大家走着瞧就是。”
平貴人咬牙平定情緒:“還是姐姐想得周全,妾明白了。”
昭嬪含笑頷首:“嗯。前些個日子你讓宮棠準備的事兒如何了?可不要錯失今次的良機才是。”
平貴人眉目突然舒展開來,笑道:“可不是把這次機會盼來了么?姐姐放心,一切都妥當了,就差那麼一陣東風。”
昭嬪一一拔下手指上的金護甲放入宮女呈着的錦盒中,“如此最好,本宮就等着聽好消息了。”
平貴人低下頭,嘴角噙着抹陰笑:“姐姐,不知……今兒晚上常答應的死您可打聽到什麼了?”
昭嬪聞言收了笑容,眉梢飛上一層淡淡憂愁:“唉,本宮還能打聽到什麼?本宮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不知道的或許……”頓了頓,“妹妹是聽到了些什麼嗎?”
平貴人隨之一嘆,“只聽梁公公說常答應並非自戕,如今還未查出是遭了何人毒手,皇后已經着手查辦了。”
昭嬪驚道:“並非自戕么?本宮正想着常答應年紀輕輕的,瞧着也不像是會自尋短見的人兒,堂堂天子近側,會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妹妹可打聽到皇後有何頭緒了?”
平貴人低垂着的眼眸有異色一閃而逝,搖頭道:“皇后也未必會事事都告訴妾。”
“也是,”昭嬪接着摘下手腕上通透翠綠的鑲金鐲子,“她若是個真正聰明的,你今兒晚上在坤寧宮上演的那一出該惹她起疑心了。”
平貴人雙手繳了繳手中帕子:“原想着今晚皇上會氣極而治罪於她,如此就算撕破了臉又何妨,可誰知……”
昭嬪擺手,悠悠道:“行了,本宮知道你心中委屈,你待她的虛情假意你怎知她全然不知?就算沒有今晚,你和她之間姐妹情深的戲碼也演不長久了,”轉而輕笑道,“妹妹可千萬不要以為本宮是不為你着想而利用了你,恰恰相反,本宮是要你早日看清皇后的為人。她的城府之深,你是萬萬想不到的。”
“姐姐說的自然都是對的,”平貴人僵硬笑笑,隨後起身屈膝道,“姐姐想必倦了,妾便不叨擾姐姐了,妾告退。”
“嗯。”昭嬪搭着未艾的手緩緩起身下腳踏,突然又回頭對平貴人道,“妹妹,皇上不日即將大封六宮,近日在皇上面前你可得好好兒表現才是,才不枉本宮為你向皇上請封為嬪。”
未艾眼珠子一轉,笑道:“我們娘娘在皇上面前可是磨破了嘴皮子,說遍了平貴人您的好,皇上最終才同意升您為嬪,按說您這年資還不夠格的呢!”
平貴人眼中閃過詫異,擠出一臉欣喜感激的笑靨,順勢跪下,喜不自勝:“多謝姐姐提攜,妾感激不盡。”
昭嬪轉過身來扶起平貴人,親昵道:“妹妹何須行此大禮?本宮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若是連這點小事兒都不幫着妹妹,豈不枉費了妹妹待本宮的一片真心?按本宮說呀,這嬪位本該早屬於妹妹,拖到如今才有了眉目,當真是委屈妹妹了。”
平貴人反握住昭嬪的手,喜極而泣:“說到底還是昭姐姐心疼我……”
昭嬪眉眼儘是和順若春風的淺笑:“你一向忠心耿耿跟隨本宮,本宮不能辜負了你不是?好了好了,原是開心的事兒,瞧你哭得梨花帶雨的!快擦把臉,回去歇着吧,趁着夜色,別讓人瞧見你來我這兒。”
平貴人含淚點頭,再次屈膝,柔聲道:“是,姐姐也早些就寢,明兒起宮中還有得您操心的呢!”
平貴人才走,未艾便低聲道:“娘娘,奴才瞧這平貴人也是個禍患,何不……”
昭嬪搭着未艾的手往妝鏡前走去,聲音滿是帶笑的倦怠:“不是早跟你說過她還有用處么?本宮還想好好看一場親姐妹反目成仇的好戲呢,沒了她可不成。再說了,她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想要對付她簡直易如反掌。”
未艾抿嘴笑道:“娘娘說的是。就憑她的愚鈍,真是不足為患,奴才看呀,就連即將得來的嬪位她也真的以為是娘娘您為了她向皇上求來的呢!就像當年她由常在晉陞為貴人,只怕到現在她還認為是娘娘的恩惠呢。要不是皇后,皇上只會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的。”
褪去一身暗紫華服,昭嬪落座妝鏡前,鏡中人面桃花,在暗淡宮燈的籠罩下越發艷麗逼人,直如一株綻放到極致的赤芍。任由未艾一一摘下如雲髮鬢上的沉重髮飾,她朱唇淡啟:“她也未必當真蠢到這般地步,說到底她原本也是個聰明的人兒,只不過……”眸中微微閃過一抹傷色,“為情所困罷了。她何嘗不記得皇后是她的親姐姐,又何嘗不知這個親姐姐待她是真心,只可惜啊,錯就錯在皇上不該這般愛重皇后,妒火只會讓一個女人玩火自焚,最後被那把愛恨交織的大火燒得灰飛煙滅。”
未艾笑道:“娘娘看得通透。娘娘,您說常答應的死皇后能查得出來嗎?”
昭嬪“嗤”地笑出聲:“自然是能查出來的,只不過查出來的是什麼結果卻是由不得她的。”
未艾躊躇道:“可是萬一……”
昭嬪眼角眉梢掠過厲色,慵然瞥了未艾一眼,未艾吃這一記眼神即刻噤聲,低頭從小宮女手中接過泡滿玫瑰花溫水的銅盆,雙膝跪地,將銅盆舉過頭頂,恭聲道:“娘娘,水溫正好。”
“嗯。”昭嬪側轉過身,將白皙雙手浸入水中,愜意地閉上雙眼。
平貴人踏出咸福宮宮門,凝萃便問道:“貴人,您真相信常答應的死和昭嬪無關?”
平貴人稚嫩的臉龐隱在了夜色中:“不過是死了個無關緊要的人,誰殺的又如何?”
翌日一早,朱顏在噩夢中驚醒,猛地睜開雙眼豁然坐起后,看清自己是在寢榻上,一旁玄燁正睡得深沉,這才長舒一口氣,擦擦額頭上淌下的冷汗。
昨晚又是一場噩夢嗎?可是為什麼這麼真實?朱顏仔細一想,昨晚的幽夜和平常見到的總有些不一樣,真正的幽夜會有這麼好心以自己的血助他恢復容貌?或許……又是一場虛擬的夢境,只是……他摸上臉,雖然無跡可尋,但是那種疼痛還是如此鮮明!再摸上手臂,總覺得應該有一枚齒印深深地烙着,幽夜最後說的那些話又像是咒語般不斷在腦中回放。
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大早的,在想什麼呢?”
朱顏正想得入神,被玄燁突如其來的戲謔聲嚇了一跳,不由扭頭瞪着玄燁,沒好氣道:“想我是不是真見鬼了!”
玄燁頓然失笑,起身對着朱顏額頭就是輕柔一吻,笑道:“我看你是還沒睡醒,再躺下睡會兒,我下了朝再回來看你。”
朱顏被這響噹噹的一記早安吻石化,又不能伸手去擦額頭,半天僵着臉說不出話來。
玄燁見狀笑得越發開心,翻身下榻,走沒兩步突然發尾一陣抽疼,回過頭來才發現兩人的發尾纏繞在一起,難捨難分。
朱顏盯着被紅繩打了死結的頭髮,剎那就有股起身揪玄燁耳朵的衝動,“……你是想帶着我一同上朝么?”他無奈地開始解結,卻怎麼也解不開。
玄燁攤開雙手,眼中儘是狡黠:“我倒真想和皇后你形影不離。怎麼,解不開么?”笑着坐上床沿,“若真是解不開我便不走了。”
“胡鬧!”朱顏抬頭乜了玄燁一眼,又低頭動手解結,“皇上別這麼小孩兒心性,這若是讓太皇太後知道了,又該受訓了。”
玄燁一把按住朱顏忙碌的手,柔聲道:“解不開便不解了,”轉頭對外揚聲道,“來人。”
朱門“吱呀”一聲開了,宮棠低垂着頭,走到屏風曲折處,大氣不出:“奴才在。”
玄燁笑道:“取把剪子來。”
宮棠應聲去了,須臾后,低着腰身呈上剪子,看到帝后二人交纏在一起的發尾,愣了愣,而後忍不住“撲哧”一笑。
玄燁瞪着宮棠,接過剪子,假怒道:“沒規矩的奴才,再去拿個棠香錦盒來。”
“是。”宮棠笑意凝在了眼底,小碎步至妝鏡柜子中翻出了一個錦盒,再次呈上時,玄燁已經剪斷二人的發尾,小心翼翼捧着手中兩人的髮結,笑意中帶着鄭重的神色,“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皇后,這可是朕賜的‘同心結’,你可得好好收着,待到將來你我百年入土同葬之後,朕便讓它陪葬。”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雖然清楚並驚懼自己正慢慢受赫舍里冥冥之中的微妙影響,或許對玄燁的感情早已說不清道不明,但是現如今要讓他把眼前的小男孩當成“夫君”是多麼可笑諷刺!這道心理的坎……朱顏心內五味雜陳,嘴上打趣道:“是,皇上的旨意妾不敢不遵從。”
玄燁笑瞪朱顏,轉身欲將髮結放入錦盒之中,卻發現盒中赫然有一封書信,將書信取出再把髮結放入空盒之中,信封翻到正面時,看到“芳兒親啟”四個字,頓時臉色一沉。
朱顏獨自穿鞋下榻,看着玄燁的神色心裏漏跳半拍,疑道:“錦盒中怎會有書信?”
玄燁手猛地一抖,書信展開,兩行剛勁深情的字現於眼前: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再往下看,信箋右下角處另有兩行娟秀小字: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玄燁額頭青筋乍現,拿着信箋的手極力遏制着抖動,他猛地轉頭惡狠狠怒視朱顏,“你自己做的好事你還來問朕?”揚手將信箋甩向朱顏。
余留墨香的信箋在半空中打了個轉,虛飄飄降落地面。朱顏臉色蒼白如紙,蹲下拾起一看,心裏彷彿浸入冰水。
這兩種字跡分明就是福全和……赫舍里流芳的。信箋暫新,墨跡仍然透着濃香,這顯然是不久才寫的。這麼說,福全的字或許是真跡,但是右下方的字跡根本不可能是赫舍里生前所寫,可是……朱顏百口莫辯,若是相信幽夜所言,他和赫舍里真的是前世今生的宿命輪迴,那麼或許很多東西在冥冥之中都相通着,但是又存在許多的異樣——字跡不同啊,他不能動手寫一行字出來證明這信箋上的字不是他所寫,不能!
朱顏呆住了。
玄燁從宮棠手中搶過棠香錦盒,惡狠狠向地面砸去,一聲驚響,髮結從盒中摔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兩眼對視,朱顏的目光漸漸轉為冷淡,冷靜看着玄燁因怒極而充滿戾氣的雙眼,直到玄燁拂袖而去。
宮棠跪下,哭着說:“皇後主子,這……盒中怎會有信……奴才該先打開看看的,是奴才的錯……”
安德三、圓月聞聲進來,兩人均面有憂色。圓月忙俯身將髮結拾起重新放入錦盒中,看着朱顏不知所措。
朱顏掃了眼錦盒,平聲道:“這種可笑的東西扔了就是。”
圓月和安德三交換一記不安的眼神,安德三道:“還愣着幹什麼?主子叫你扔你扔就是了。”
圓月低頭道:“是。”轉身走到門邊時,聽到朱顏的叫回聲,便又折回了步子,溫聲道,“主子別怪奴才多嘴,這同心結意義非凡,扔不得,若是讓皇上知道了……”
朱顏道:“他砸都砸了,還會在意?”疲倦擺擺手,“行了,把它擱這吧,安德三留下,”略帶探尋的眼神看向宮棠,“你們兩個退下。”
宮棠左手緊拽着右手,張口欲言,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和圓月退了下去。
朱顏狀似不經意一問:“裕親王……回王府了么?”
安德三心中低嘆一聲,小小聲回道:“天還未亮就給悄悄兒送出宮去了。王爺……醉得不省人事,應當不會記得昨夜的荒唐事兒。”
朱顏一言不發,將手上信箋遞給安德三。安德三雙手接過打開才一瞥,冷汗就潸潸而下,結結巴巴道:“皇後主子,您這……可是糊塗啊!”
朱顏臉色愈白:“連你都看不出真假,難怪他會起疑心了,”嘲諷淺笑,前一瞬還說什麼恩愛兩不疑,真是諷刺。
安德三驚住,盯着信箋來來回回琢磨着,訥訥道:“莫非……是奴才糊塗了!只是這字跡實在是太像主子的,若說是有人存心模仿,其用心當真是可怕至極!”
朱顏道:“蓄謀已久,防不勝防。你在宮中的時日長,可知道有誰能模仿他人字跡?”
安德三想了想,搖搖頭:“此人用意昭然,只需模仿主子字跡便可,即是暗自進行又怎會輕易讓人知曉?主子何不想想哪位小主與您相處時日最多,從小便熟知您的字跡。”
朱顏心念一動:“平貴人?”
安德三默然。
朱顏雙眼微眯,冷聲道:“她倒真是有本事!這封信不會無緣無故自己跑到錦盒中,圓月和宮棠是近身侍婢,經常出入寢宮,兩人必有一人是內鬼。”
安德三點頭,“宮棠自幼追隨您,奴才看她待平貴人素來冷淡,自從宮蓮背叛了您,她們姐妹二人便再無來往,而圓月曾是平貴人最倚重的貼身婢女,忠心不二,奴才以為圓月更為可疑。”
朱顏沉吟,搖頭道:“我也希望會是如你所想,但是……有些事情往往並不似表面所見,圓月明知平貴人有殺她滅口之心,怎還會為平貴人效忠賣命?除非……”眼中寒意乍現,“她們的演技太過精湛,以至於所有人都被蒙蔽了。”
安德三收好手中信箋呈還朱顏,“主子打算怎麼辦?”
朱顏眼角的追淚痣彷彿泫然欲泣,“別打草驚蛇,我們慢慢引蛇出洞就是。”
安德三道:“還請主子示下。”
朱顏擺擺手,“她們既然是蓄謀已久便早已做了善後的準備,不會輕易露出馬腳,宮中事情這麼多,還要費盡心思抓她們的把柄豈不累得慌?要讓她們前功盡棄唯有的辦法就是無論如何讓皇上不再疑心,只要皇上還願意相信我,其他的便都容易了。”
“主子言之有理,只是如今皇上正在氣頭上……”
朱顏無所謂笑笑:“小孩兒心性,讓他氣氣也好,成天往我這兒跑,後宮那些女人只會是更加恨我。”
安德三苦笑道:“主子又受苦了。只是說起來容易,主子該如何讓皇上相信呢?”
朱顏沉吟片刻,而後揚唇笑笑:“只需動動嘴皮子就是,你讓人傳話出去,就說……平貴人打小便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長臨摹他人字跡,與皇後娘娘姐妹情深,就連字也有八分相似。這話皇上聽了,會高興的。”
安德三露出微笑:“主子好計策。”又猶疑道,“主子……總算不再護着平貴人了么?”
“無論如何,不傷其性命就是。”朱顏斂去笑容,若有所思道:“如今選秀在即,常答應一事必須儘快查明,後宮若是再出現命案怕是會引起恐慌。”
“奴才省得。常答應的貼身宮女絳雲奴才着人日夜看着呢,只是奴才如何審她都審不出什麼來。”
“把她放了,讓人暗中盯着。”
“嗻。”
朱顏皺眉想了想,忽然叫住已經倒退至玄關的安德三,低聲耳語了幾句。
安德三詫異道:“主子如何得知北三所的事兒?”
朱顏道:“這事兒沒法跟你說,你悄悄去辦就是,那位生前也不知是什麼位份……”
安德三嘆了口氣,道:“饒是再高的位份,一旦踏進了那個地兒就什麼也不是了。”
朱顏出了會神,心中有個角落彷彿暗淡了起來,“她們活得哪像是個人?倒不如一把火通通燒了個乾淨,也算是個解脫。”
安德三呆了呆:“主子……”
朱顏變了神色,淺笑道:“你可別當真了,後宮可不能出走水的大事兒。我答應那位的,把她的屍骨安置好,找個有陽光有風有水的清靜地方——揚了吧。生前不得自由,死後便再不能拘束着她了。”
安德三眼裏滿是動容,“奴才省得了。”
“願她來世不再身為帝王妃。”深吸一口氣,朱顏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錦盒,纖長的食指在盒蓋上輕輕敲了敲,在死寂的夜裏發出“嘚嘚”的聲響,分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