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深似海夜未央――流年
按照妃嬪禮制,我每日午後便要到椒房殿請安,那天我去給劉閎送木劍,才知道皇子們都在曲台殿修習課業。
小劉閎看到南陵手中的木劍,歡喜着沖我跑了過來,我幫他理着角髻,他便拿過木劍使勁揮舞起來,我只顧着寵溺地看着這孩子,沒發覺身後仍有旁人在。
白茫茫的雪地上,小劉閎一步一個腳印,一不小心便撲了一跤,我連忙上前將他抱起,仔細拂落身上的碎雪。
“手冷不冷?”我呵着氣問道。
他圓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笑着搖搖頭,向我懷中靠近。
“手冷不冷?”雙手被握住,抬頭只見劉徹俯身在旁,他將我的手和劉閎的小手一起裹住,暖暖的,玄色大麾覆蓋下來,遮住我半個身子。
“父皇!”劉閎清脆地喊道,揚起小臉道,“李美人給兒臣做了一把木劍。”
劉徹將他抱起,握着木劍道,“閎兒,你可願讓李美人做你母妃?”
劉閎轉頭望着我,而後使勁點頭,“李母妃!”
我噗嗤一聲,再看劉徹一貫冷峻的臉上,也掛了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個父親慈愛的神態。
“可以么?”我伸手接過劉閎。
“朕一諾千金,豈有不算之理?”他長臂一舒,將我們兩個擁在懷中,天空點點雪花飄下,片刻的寧靜中,我們自然地如同一家人,彷彿相熟已久。
鼻尖傳來劉徹身上獨有的氣息,我悄悄看着他的臉,不期然對上那道目光。
“微臣參見陛下。”我從他懷中探出頭來,只見丈餘外一名深藍長裾男子,躬身而立。
“太子傅不必多禮。”劉徹攬着我踱到那人身前,將大麾向我肩頭攏了攏。
“微臣拜見李美人。”他又是一揖。
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名字,庄青翟。
我靠在劉徹懷中,臻首輕抬,微然一笑,並不多言,卻將他樣貌氣質仔細地打量一番。
“上次你向朕推薦一位門客,若未記錯,名叫李廣利。”劉徹揚眉隨口道,目光卻是掃過我的臉龐。
我猛地一窒,佯作驚詫道,“這位莫不是庄大人?”
“微臣正是庄青翟。”
“哦?”劉徹放開我的身子。
“李廣利便是臣妾的二哥,遊歷在外,曾聽大哥說起,這些年來一直寄居庄大人門下。”我躬身一拜,頗為感激地望着庄青翟。
“朕也正有此意,愛妃許久不見家人,頗為挂念。”
回到猗蘭殿,劉徹便在外間批閱早朝未處理完的奏章,我卻在一旁心猿意馬。
“右京輔都尉王昌,貪錄枉法,朕已交於廷尉府處置。”劉徹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決斷便是,我不懂這些。”私下裏我總是習慣以你我相稱,他也默許。
“這樣一來,京兆左右都尉丞,便空缺一職。”他繼續道。
言至此處,我心中已然明白,“我大漢良將才人如雲,便是再空出一職,也是僧多粥少。”
他拂着我的髮絲道,“僧多粥少?這些話都是何處學來的?”
我撇撇嘴,拿開他的手道,“不擾你理政,我先去內室睡一會。”
“李廣利能得太子傅推薦,想必也有過人之處,你放心,朕不會虧待於你。”
我頓步回頭道,“為官受封,能者得之,陛下何出此言?”
他忽然抬頭,眸子微眯,讓人看不清裏面究竟藏着什麼,“你為何不求朕賜你李氏榮華?”
“有些東西是求不來的。”我背對着他,輕聲道。
“你不在乎?”他語調微揚。
我翩然轉身,“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朕要聽你說。”
我雙手攏袖,正禮一拜道,“臣妾從不在乎。”
他一步跨至身前,抓住我的手腕猛地揚起,“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吃痛地扭着身子,手骨幾乎被他捏碎一般,“我早就說過,我想要的你永遠給不了!”
“那麼朕便讓你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他扣住我的臉頰道。
“我早就一無所有了,全拜您所賜!”他的話激起了心底壓抑已久的怒意,我瘋狂地吼了出來。
劉徹一言不發,由怒氣轉為沉默,我倔強地梗着脖子,眼淚不爭氣地順着臉頰滑落。
我恨他、怨他,可又能如何?
這樣的糾纏,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我和劉徹開始了冷戰,他從不在白天踏入猗蘭殿一步,偶爾很晚才會過來,我倆並排躺在榻上,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有時他便會毫不顧忌我的感受,一陣痴纏之後,翻身睡去,我則是整夜無法入眠。
我摸不透他的情緒變化,□退卻之後,他生硬地從後面抱住我的身子,將臉龐貼在我的脊背上,聽着他的呼吸由濃重轉為平和,我輕聲開口,“玉華膏還有么?”
他身子微微一震,雙手換了位置,仍不答話。
“我想除掉這塊傷疤。”我知道他在聽,我也知道他在乎。
“若未記錯,是你不肯用,也是你要留着這塊傷疤,時時提醒朕。”他扳過我的身子,薄唇緊抿。
“若是沒有就算了,反正沒有人會在意。”鼻子裏一陣酸澀,倘若霍去病看到了,他會知道我也為了他而掙扎過,放棄過么?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終究是錯了。
“你何時才能聽話,才能甘願?”良久,劉徹輕嘆一聲,將我塞進懷中。
我望着羅幕幾重,這一聲些許無奈的嘆息,驀地將眼淚逼了出來。
第二日若予便送來了三瓶玉華膏,我打開錦盒,悄悄將張太醫給的蘭麝香粉摻進裏面,因為有了蘭花香氣掩蓋,麝香之味幾乎聞不出來。
我仔細試了試,確定沒有紕漏之後,用手指挑起一縷,對着銅鏡細細塗抹在傷疤上。
當初為了不入宮,我親手毀去,如今又為了不孕,我親手醫治,其實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演戲,根本沒有觀眾。
從椒房殿請安回來,我便坐在鏡前塗著藥膏,劉徹悄然出現,他臉上暈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親自幫我上藥,伸手覆上我的小腹道,“肚子裏的孩子,也一定像你。”
我握着陶瓶的手微微一顫,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落了一地。
“還沒有呢…”我出神地低喃。
“一定會有,而且是兒子。”他加重力道,將我箍在懷裏。
“為何不是女兒?”我盯着小腹道。
“都好。”他嘴角翹起,劃出好看的弧度。
心頭一陣抽搐,我捂住嘴巴,將喉頭哽咽的酸澀硬生生吞回肚子裏。
“我想睡一會。”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撲到榻上。
“朕也要去宣室殿議事,你可是用了什麼香料,很是好聞。”劉徹站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
“是蘭花香呢,我最愛這個味道。”我使勁向上眨眨眼,眼眶裏的液體又流了回去。
“朕也喜歡。”他拂袖而去,我猛地衝過去,將玉華膏的陶瓶蓋上,塞進案幾下面。
我討厭這個味道,我害怕這個味道…它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在扼殺着一個未知的小生命,那是我的親骨肉,儘管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何時去。
元狩二年二月,初春的寒意未消,河西大戰破冰而發。
霍去病以驃騎將軍挂帥,率數萬騎兵從隴西出邊塞,經過一冬的休整和備戰,糧草充足,兵馬精壯,並制定了一套完備的作戰方針。
就在戰爭打響的第六日,漢軍鐵騎踏過金城、令居等十餘郡要,前方捷報頻傳,斥候送報的速度幾乎趕不上戰事變化。
朝野上下無不為這名年僅二十歲的少將而驚嘆,霍去病不喜研讀兵法,獨創一格,卻能恰好擊中匈奴的軟肋,加之軍中威望日漸高漲,戰士們鬥志十足,這一仗越打越順。
衛青勝在穩,霍去病勝在銳,衛霍之將,為後世多少兵家所敬仰。
不到半月時日,霍去病親率部將,穿越烏鞘嶺,沿途降伏匈奴大小五個部落有餘,招安撫降,一路向西挺進,直取焉支山。
自漠南之戰後,趙破奴由從軍司馬升遷至鷹擊將軍,驍勇善戰,又熟通匈奴地形,深入腹地,破敵無數。
那個救我於危難之時的黝黑少年,如今已是良將俊才。那些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日日夜夜,流逝無蹤,卻也將各自的命運悄然改寫。
若他沒有遇見我,若我沒有去軍營求救,如若,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般,該多好?
當年那個追風少年,如今已是黃沙百戰,破穿金甲。修羅場上,鮮血漫染,他依然是當初的模樣。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樣他便永遠在那裏,一千年一萬年,一直都在,不曾離開!
那壇新豐佳釀,千杯亦不醉,何時能再與他們痛飲一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時再能一起縱馬奔馳,意氣風發,恰英雄年少!
俱往矣,那些日子匆匆埋葬在高高的紅牆之下,一曲無音。
摒退左右,將梁公子送來的密卷悄悄燒掉。雖然身處未央宮內,可劉徹很少讓后妃干政,更何況我本來便無心爭位。
我對於朝堂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大哥和梁公子。
西漢沿襲秦制,行三公九卿之制,三公即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金印紫綬,秩俸萬石。
御史大夫公孫弘早些年被劉徹任命為丞相,加封平津侯。
劉徹又改太尉一職為大司馬,由衛青掌控,代表了外戚勢力。
張湯因當年破除陳皇后巫蠱一案有功,被劉徹由廷尉升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素有酷吏之名,想到這裏我滿腦子都是張姬的身影。
九卿之位於三公之下,爵襲衛尉、光祿勛、廷尉、大司農等,秩俸百石至千石不等,掌議政大權,同等俸祿的執金吾、大長秋則並稱諸卿。
汲黯則是因直言敢諫,又經淮南王一案有功,也官至廷尉,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兩年前那次攬月密會之上。
大司農桑弘羊與大鹽鐵商東郭咸陽頗得劉徹賞識,掌管鐵鹽商運等經濟政策,依稀記得立太子大宴上那個灰色深裾的中年男子,說話很有分寸。
與後宮聯繫最為緊密的便是各宮衛尉,黃門掌內務,衛尉則重外殿治安,李廣任未央衛尉多年,而今出征,由衛士代轄,韓博現任未央衛士。
想到這裏我心頭疑惑更甚,韓博此人莫測之極,長秋殿外梅樹林中,林林總總,忠奸難辨,且和尹夫人有着某種聯繫,僅這一點便足以勾起我十分的好奇。
劉徹他知道么?眼前晃過那雙深眸,隱藏在面具背後的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君心難測,明君難為,他窮兵黷武,卻也留名萬世。
秦皇漢武,開拓了兩個恢弘無匹的大時代。
這場盛世華光的餘燼,頃刻便將我淹沒。
作者有話要說:月底要去旅遊,提前試一下存稿箱~~~~\(≧▽≦)/~~~~~不知道時間準不準~~~
小劉和小霍,小霍和小劉~~對手指,飄走。
弱弱地劇透一下,在大家強烈呼喚下,霍少將於51章出來。。。大家表急。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