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立而文明

言立而文明

保勤學長的詩文讀着過癮,卻不好談論。

他的詩很有一股“夫子風采,溢於格言”的勁頭,貌以信手拈來,實則用心至痛,是他對世道人理的體察和醒悟。表達方法不拘一格,有些是狂想曲,有些是舊戲文里的快板或慢板,有片段沉吟,有長氣貫通,還有簡潔又餘音繞梁的“掐尖茶”,依文法可勉強歸入偈子和雙關語。他的詩無論長短,皆圍繞着一個確定的方向盤旋或纏繞。他的詩不休閑,縱是娛情娛景的主題,也是刪去了閑心的,“寫詩渾似學參禪”,他是醒悟者,他的詩是苦酒,多喝幾口,即可嘗出隱於其中的人生之澀。

他的短文章是即興的,如同他說話,有見地,有情感,有機鋒,有回味。他的短文章給人留面子,基本上是點到即止。他的長文章講方法,講路數,他長於給讀者挖“閱讀陷阱”,且有撥迷霧見亮堂的手段。他的文章講求真情實感,情由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難得的是,他思考的內容常閃爍“出格”之光。敢於把腦袋探入“禁區”,晃幾眼,再出來。文化上的桎梏是需要文化去突破的,動用粗暴的武手段不行,經濟槓桿能撬動的也只是皮毛和外在。中國文化的霧牆是厚實的,這是我們最大的特色。社會的進步,需要清醒的認識力去撥開或洞開層層霧霾。清醒的認識力俗稱叫良知,這是薛保勤作品中的可敬可愛之處。

保勤學長的作品有兩個看點:清醒的文化意味;守文心之正。用老話說,是“大享以正,剛中而應”。

把文章寫出文化意味,清醒地表達出認識能力,在我們當代寫作里是不被強調的,甚至是有意識去迴避的。就如同談烹調時習慣講“色香味”俱全,這三個字,什麼都談到了,就是不涉及營養。對“文化”這兩字的理解,在我們當代生活里也是存在認知誤區的。比如**有一句工作口號,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句話暴露出兩個盲點,一是不理解文化的本意,不知道經濟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再是違背了中國人傳統行為里的一個基本規矩,我們老祖宗最反感說一套做一套的,坊間的話叫掛羊頭賣狗肉。再比如今天的官人寫文章,在行內叫不務正業。這句話讓人產生兩個疑惑:第一,官人的正業是什麼?第二,清朝以前的文章,基本上都是官人寫的,評價文章有一個老詞叫“品位”,有品有位的人寫的叫文章,沒品沒位的叫“筆記”。如《閱微草堂筆記》,是紀曉嵐致仕后整理撰述的。傳統文章有一個主要功能,警世道醒人心,古人寫文章倡導對世道與人心的獨到認識,或獨立見解,而這些東西恰是中國文化的中堅內容。今天的文章是不講究這些了嗎?毛**當年在延安講了一句話,“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他老人家疏忽說了一句,沒有文化的**是愚蠢的**。如果當年強調了**的文化認知,估計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業內述評了。

文化不是表面的東西,也不是多讀了幾本書就叫有文化,文而不化不叫文化。我是這麼理解文化人的。在中國的農村,幾乎每個村子都有那麼一種能人,誰家有婚喪嫁娶的大事,都會請他去料理,甚至鄰里失敬,家人失和,他一出面,難邁的門檻就邁過去了。這種人是最基層的文化人。高層次的文化人,對事物的認識力以及行為方式是沿此方向逐級上台階的。

文化意識,從簡單的方面說,可以理解為問題意識、發現意識,用文學表述叫發現之美。發現之美不是只看好的,漂亮的,高大全的,而是既看到生活的高地和潔凈地,也要看出凹地和納污點。每次和保勤學長閑聊時,都能具體地感受到他的問題意識,即使談及細小的事情,他也能捕捉到事情的另一面。有一次在他的一位陝北老鄉家裏,他和我說起要下力氣寫一本關於陝北的書,我問他從哪些方面入手,他說不從高度寫,陝北有太多具體的東西需要重新審視,尤其是一些觀念和認識,更需要釐清和澄清。我當即向他約稿,希望能在《美文》雜誌連載,他當時是爽快地答應了,也不知書成之後給還是不給。

選幾段他反思“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詩,具體窺窺其中的發現之美:

在“浪漫與空想”的旗幟高高招展的天空

蒙昧、盲從、狂熱與聲嘶力竭的吶喊……

真理被謊言扭曲、遮掩

理性被愚昧**、強姦

風撕拉着正義的碎片

雨浸淫着良知的衣衫

知識遭受了滅頂之災

文明走進蒙昧的深淵……

那是一千多萬少男少女的青春大遷徙

那是精神的流放

那是肉體的考驗

禍國殃民的歷史

勢如破竹發生在一夜間

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何以如此健忘

泱泱大國的神經何以抽風似得多變

文明的種子啊!

為何如此脆弱

指鹿為馬的恥辱

為何屢見不鮮

理智的喪失必定走向歷史的反面

封建專制的殘酷必將適得其反

愚弄人民的政治畢竟不會長久

民族的罪人終將交由人民審判

——《青春的備忘·知青往事追懷》

“大享以正,剛中而應”,是《易經》裏的話,原辭為“動而健,剛中而應。大享以正,天之命也”。後人的經解為,“無妄,剛自外來,而主於內”。用今天的話講,是動機清正。孔子很看重文思的動機,“《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是孔子編選《詩經》的基本標準,是作品入選底線。古代的讀書人把“守文心之正”當作頭等事,皇帝用“文正”作為特別桂冠吸附有突出貢獻的文化人物,這是中國大歷史裏為什麼有近百人獲賜“文正”謚號的原因。中國的舊規矩評論人與事,很強調“正心”,有一個老對聯:“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論事貪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和尚界修行,修的也是動機,修心裏的念頭,去雜念,去妄念。人是活念頭的,萬念俱灰的人心是死的,發動機熄火了。一個人做事情,動機端正是基礎,由善始而善終。文章千古事,寫文章文思清正更重要。一個時代的文風如果是虛飾的、雜蕪的,乃至套話空洞話成為公眾流行語,這樣的時代從文思上講,就是掉以輕心甚或是失掉文心的。民風和文風都是社會裏的大事情,民風的基礎在民間,是老百姓過日子的方式。文風的策源地則在**,在於**的話語體系,公文、文書、文件,包括官方媒體的語文狀態。韓愈當年的“古文運動”,強調“文采不宜傷敘事”,不是文學範疇里的事,而是針對**文件里“駢四儷六”的虛華習氣。

談保勤學長的文章,扯出文風話題,稍有些遠,但他是有職有位的公務員,也不算不着邊際。他的文章樸素的一面,文思清正的一面,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在當下來講,很有那麼一點出什麼泥而不染的意思。

這個文章寫了多日,不知撕了多少張紙,寫着寫着就覺着不是在寫保勤學長,覺着偏了他的軌道。一塊石頭扔進湖裏,一圈圈數着波紋,回頭卻又找不到石頭的落點了。索性就放下,編輯催促幾次也不去管,一個月後已是11月初,這一天外出到瀋陽,見街兩旁的樹大多沒有了葉子。葉子是樹的外包裝,是樹的形容詞。沒有了葉子的樹不蔥蘢,但更接近樹的本質。保勤學長的詩文就是瀋陽這11月的樹,自行卸去了外包裝,在嗖嗖的風中傳達着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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